第43章 心如荒野

第43章 心如荒野

【她一哭,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紀淮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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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坦福的四年,是許織夏真正不再依賴他的四年,是她慢慢喚醒自己的四年。

一個沒人要的小可憐, 得以在哥哥身邊一天天乖乖長大,就注定了她不是有野心的性格。

求而不得之時,她會認命。

至少迄今為止, 她不會因一己私欲而拼盡全力去追逐。

在所有生活的選擇裏, 她最想要的是安穩。

故而她的理想并不高遠, 學心理的初衷只是想要熨平自己,認真聽課的每一秒鐘也都是為了讓自己清醒。

經典的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 把人的需求按照等級, 從基礎到成長,由低到高依次劃分,而在所有的需求裏,壓在最底層的, 是生理需求。

當理論應用進親密關系, 男女之情歸根結底也是一種對需求的滿足。

能夠滿足的層次越高,情感越深刻。

那堂理論課結束,許織夏獨自留在階梯教室,托着臉,望着落地窗外的紅葉* 樹,長久地思索。

思索她對哥哥的情感, 是哪種需求。

正如她想知道, 眼前這個對她有了男女之情的哥哥, 對她的需求, 處在哪個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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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猝不及防被拖進思考的狀态,彼此都在那個問題裏失去了言語。

許織夏內心反而寧靜了。

“哥哥是哪一種呢?”

她眼中的神情太清澈, 哪怕都涉及到了男女間的敏感話題,仍不含一絲不明朗的試探或引誘。

紀淮周突然一下感覺到,明明是和他最親近的妹妹,卻是世界上他最難占為己有的女孩子。

他低着臉,氣音笑了兩聲。

笑他養大的女孩子,就是和別的姑娘不一樣。

紀淮周眼底笑意未退,拽着她的行李箱,走過廊道,進了間卧室:“那你對周玦呢?”

一句話分成兩段,把她的行李擱到那張柱子床邊,他又回眸:“是哪一種?”

許織夏跟進屋。

他們在這間南洋風的卧室裏,時隔半月,跨越山海,終于又有了隐私的空間,說說話,只有他們倆。

而不管是在地下拳館那夜的問題,還是通電話那夜的問題,此刻都到了要正面溝通的時候。

溝通關于這段從兄妹情衍生出的感情。

“是心理性的。”許織夏在他面前總是要仰着頭:“我喜歡他給我的歸屬感。”

那晚電話裏沒有說盡的話,許織夏一鼓作氣講完:“是周玦,我會開心,是你,我也沒有不開心。”

到這裏都還算中聽,不過紀淮周知道她後面還有話,靜靜看着她,靜靜聽着。

她眉眼間的苦澀似有若無,聲音放輕。

“但是你的話,我心裏不踏實……”

意料之中,不是這個回答倒還古怪了。

真正在她心裏占據分量的,是他們的十三年。

他沒有出聲。

許織夏覺得,可能不止她沒琢磨清,他也沒有想清楚這種感情從何而來,于是在一段相視無言中,她又輕聲開口:“如果哥哥是生理性的,可能你只是有需求,沒有得到滿足。”

紀淮周眼神變得深刻。

她真的不是青春期感性占上風的小女孩兒了,不會哥哥招招手,就歡天喜地地奔過來。

這話在他聽來,是她在勸他回頭。

紀淮周上前一步,在他的身高壓制下,許織夏的臉不得不仰得更高。

“你的意思是,我一時沖動。”

他濃密眼睫下壓着雙比誰都要深邃的黑藍色眼瞳,許織夏不知道是不是心虛了,垂下視線,沒和他對視。

他醇厚的聲音從頭頂低沉落下:“在你心裏,只有歸屬感才能稱之為愛麽?”

許織夏思緒晃了晃。

高中性教育講座的老師說,愛是獨立的,是相互的,是能帶給人向上引力的,愛不是依賴,不是自私占有的情緒。

後來她試着放下,因為覺得感情永恒的真相,并不是朝夕相伴,而是清醒地接受現實。

前段日子她開始和談近一樣認為,親密關系的本質應該是向對方展示弱點。

現在她又重新陷入迷茫了。

究竟什麽是愛,其實她說不明白。

許織夏腦子正亂着,聽見男人一聲附着笑的重重嘆息。

“今今。”

許織夏屏住氣。

嚴厲的時候他會叫周楚今,但很少這麽叫她。

“如果你認為,任何基于欲望之上的男女之情,都是一時沖動,都是耍流氓,我對你的欲望只是生理需求沒有得到滿足……”

他語速很慢,吐字不輕不重。

說着他擡手捧住她的臉,她在他掌心上托的力道下,擡起頭,感覺着他拇指的指腹,在臉頰略微摩挲。

許織夏恍惚感受到多年前的溫情。

她半夜出去撿海棠樹枝,問他,她是不是變成壞孩子了,他滿手淤泥,用胳膊攬她到懷裏,說,都是哥哥的錯。

眼下的他,依稀回到了當時那種,無條件縱容她的兄長姿态。

“那你就當哥哥那天都是胡言亂語。”

許織夏心神飄忽,看到他的臉壓低下來,額頭虛虛抵到她的額,呼吸間瞬時都是他分明溫熱,卻又如雪原清冽的男性氣息。

她睫毛止不住顫悠。

在拳館他都沒離她這麽近過。

“因為那個性夢……”他頓一頓,眼皮下斂,盯住她飽滿鮮紅的嘴唇,嗓音淡淡啞着,卻沒有危險,沒有缱绻,仿佛只是一句幹淨的陳述。

“哥哥夢到你了。”

許織夏心跳空了一拍。

緊接着視野裏,他喉結不明意味一動,唇似乎是要下壓。

可能是對他太信任,也可能是忘了反應,許織夏沒有躲,人迷蒙着,只是更加用力地屏住了氣。

就在她快要把自己屏得昏過去的時候,他鼻息漫不經心逸出一絲笑,退開臉。

許織夏腦子還是空白的,他掌心落到她頭上,揉了揉她的頭發,那熟悉的不溫柔而又恰如其分的力度,揉得她腦袋輕晃。

“收拾好了下樓吃飯。”他若無其事走出卧室。

許織夏僵在原地,他一走,她就倏地呼出悶窒已久的氣,亂着呼吸,下意識去捏自己的耳垂。

不知不覺,變得好燙。

——趕deadline那幾天,有一次沒有夢到博導,夢到了一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子是你。

斯坦福畢業晚宴,談近也說過相似的話,可她當時只是讷讷地指住自己,問他是不是告白。

這次換作哥哥,她變得不一樣了。

那頓晚餐,他們都稍顯安靜,不過他本身就寡言,樂意了講兩句,沒興趣就不搭腔,周圍人都習以為常。

晚餐後,談近去酒店,許織夏出門送他,順便陪蔣冬青散步。

蔣驚春拉着紀淮周在家裏喝酒。

從前在棠裏鎮,他們就是酒搭子。

老人家寵溺孩子,在投喂這方面似乎總能表現得淋漓盡致,一經過岔路口那家梅花糕店,蔣冬青就要去給許織夏買,許織夏勸不住,只能笑着等。

談近在這裏告辭。

“學長在金陵師大待幾天?”許織夏随口說了句分別前的寒暄。

“三天。”

“三天都有學術會議嗎?”

“對。”談近想了想:“今年金陵師大學術會議的主題是,心理學史中的愛與藝術。”

許織夏投過去新奇的目光:“愛與藝術?好特別的主題。”

談近笑說:“感興趣的話,跟我進去聽?”

岔路口偶有自行車駛過,許織夏安靜幾秒,莞爾搖了搖頭:“可能學再多的理論知識,我也沒有辦法理解什麽是愛。”

他們在精神層面總是有着高度契合。

比如她平靜地寥寥兩句,談近就意會到她背後的別樣情緒:“是不是有話想說?”

許織夏雙手在身前握了握,斟酌了會兒措辭,她揚眸,真誠地望進他的眼睛:“對不起學長,我感覺自己對待愛情的心态,還是特別的不成熟。”

話至此,某些答案不言而喻。

談近花了點時間接納了這個結果,眉前落着細碎的額發,眉下的一雙眼依舊溫和:“對不起是犯錯的時候說的,你沒有錯。”

許織夏牽出內疚的笑:“謝謝你的告白。”

為了不讓氣氛變僵硬,也為了不讓她愧疚,談近打趣道:“我有點後悔今天的偶遇了。”

許織夏略有些窘迫,抿唇笑了下。

但他們的共識不謀而合,朋友也是親密關系的一種,談近和她的交流始終自然:“我能知道原因嗎?”

蔣冬青在那時拎着梅花糕回來,見他們還有要講的話,就把梅花糕塞給他們,笑呵呵地說你們年輕人聊,她走不動了,先散回家。

于是許織夏陪着往酒店又走了一段。

頤和路梧桐樹的枝桠下,路燈光昏黃柔和,照在人行道,懷舊又靜谧。

許織夏的聲音飄散在夜風裏:“……我好像在一個人身上陷入了個怪圈。”

談近溫聲:“不介意的話,我很樂意聽。”

他們在路上慢慢走着。

許織夏望着地面,瞳孔沒有焦距,迷茫地散開:“他是我很重要的人,重要到離不開的那種,後來他離開我了,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知道他也很無奈,他也沒有辦法……可是我喜歡的,是以前的那個他。”

音量漸漸弱下去,三言兩語實在講不清,許織夏放棄了,難堪地看他一眼:“太繞了。”

談近輕笑搖了下頭,引導她問:“現在這個他呢?”

“現在這個他……”思緒牽引回到黃昏的卧室,許織夏想到自己那時莫名臉紅心跳,頭腦更混亂了。

她沉吟半天,只說出一句:“也很重要。”

談近思忖片刻,話題突兀一轉:“記得小學語文縮寫句子的口訣嗎?”

許織夏回眸,滿眼疑惑。

見他笑了笑說:“不管是以前的他,還是現在的他,只留下主幹,縮寫後的句子是……”

談近語氣肯定地給出她答案。

“你喜歡他。”

許織夏心裏激靈了下,不由止住腳步,視線擡過去,在訝然中沉默。

這是她自己從未想過的結論。

“與其說他成了另一個人,不如說,你成長了。”談近随着她的步子停下來,轉過身面向她:“以前你是因為依賴而喜歡他,或許現在,你的前提變成了喜歡他,所以想要依賴他。”

“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認為,後者才是成熟的愛情。”

許織夏一眨不眨。

是嗎,是因為想要卻又無法再依賴他,她的內心才會這樣的矛盾。

談近輕輕一擡眉骨,眼裏的笑又暖了幾分:“你看,理論知識也不是全無用處,和你對愛的理解相比,不成熟的是我才對。”

許織夏怔怔的,難以描述此刻的感受。

好像四肢的血液都倒流回了心髒去,又好像悶在水裏必須得出來了,否則會淹死。

“你哥哥?”他輕松一問。

許織夏不再有曾經被揭穿的慌亂,默認微笑:“學長,你未來一定會是一位很優秀的心理咨詢師。”

談近笑嘆:“優秀的心理咨詢師,就是連勸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去喜歡別人,都要承受住。”

他們之間似乎比過去更豁然了。

許織夏回了他個笑:“你是神愛世人。”

目送談近離開後,許織夏駐足在十字路口。

夜晚的頤和路浪漫氣息更重了,因年代久遠而斑駁的青磚黃牆,道路兩側是繁茂的法國梧桐。

一盞路燈在她周身照下圈暖橘光,前面是一條人行道,沒有車輛,無人通行。

天地間格外寧靜。

許織夏心裏前所未有的空曠,和一種無法言說的岑寂,不知為何,腦海裏浮現出那個沒人要的小孩兒,又蹲回到了港區那間芳華冰室門口的畫面。

她隐約被這突如其來的孤寂推着走出了怪圈。

良久,她垂下眼,撥出那人的電話,手機貼到耳邊。

“哥哥……大家都走了,這裏一個人都沒有。”許織夏眼睛閃過水光,望着冷清清的夜路,聲線染上淺淺鼻音。

“你可以來接我嗎?”

不需要問清原由,她的哭腔,足以讓他抛下所有,馬不停蹄地奔赴而來。

只過去幾分鐘,對面的紅綠燈下,便奔出了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視野捕捉到她的那瞬,紀淮周放慢了步,隔着條空落落的人行道,喘着氣,遠遠望住她。

倉促尋覓的神情,轉而替換上幾分愠怒。

紅燈一秒一秒倒計過去,閃到綠燈,他大步邁開長腿,筆直向着她,逼近到她跟前。

“出門送個男朋友還把自己弄丢了?”

他沉着臉斥責,同時捉着她胳膊把她拽近自己半步,上下檢查她有無受傷。

許織夏的小白裙在夜風裏揚動,目光落在他的臉,她眼眶一濕,嘴唇輕顫着就掉起了眼淚。

紀淮周如鲠在喉。

她一哭,他一下子什麽情緒都不見了。

“哭什麽。”他捧着她臉,指腹忙不疊抹去她落下的淚珠子,臉還有些繃着,但語氣不經意間溫柔了:“哥哥又不會因為你談戀愛了就不要你了。”

許織夏捏住他手指,忍不住一抽一噎,眼巴巴望着他:“哥哥,我特別想你……”

那是周楚今,看四年前的周玦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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