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心如荒野
第46章 心如荒野
【“Gerade Tatsachen gibt es nicht, nur Interpretationen.”
這世界沒有真相,只有視角。
——紀淮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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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裏再無其他聲響,他伴随氣息的話語, 是唯一的聲音。
而最難以忽略的往往不是多麽響亮的高音,而是寂靜中的低頻。
耳朵在和他的聲音共振。
許織夏感覺都聽到了自己重重的心跳聲。
在生命中化為烏有,但仍住在她內心最深處角落的, 那個少女時代的周楚今, 終于柳暗花明, 望着陪她長大的哥哥周玦,笑眼青澀, 已經軟軟糯糯地點頭“嗯”聲了。
只不過, 她已是虛影。
“要追的……”許織夏埋下臉,被他惹得害臊,但又小聲這樣說。
就像那日他講的,學生時代有學生時代需要的感情, 花信時代有花信時代需要的感情。
如果僅憑着對周玦的喜歡, 就頭腦一發熱答應了,那她這四年,真的就白活了。
四年前他暗示拒絕的狠心,也不再有任何意義。
如今她要先斟酌過,這個存在于周玦之上的紀淮周,能不能給她想要的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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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 值不值得, 她重新邁向應激源。
紀淮周無聲彎了下唇, 沒有不得勁。
他和其他男人最本質的不同, 不是與她多出十三年的相處時間,而是那一份別樣的心情。
看着她從呆萌溫順的小崽子, 一天天長成了擁有自主人格的漂亮姑娘,忤逆反而比依順更讓他欣慰。
真正印證了那句長兄如父。
紀淮周不着急站直回去,手掌懶散撐着她耳後的門板,故意拿喬:“哥哥跟你這關系,都不能徇個私情?”
許織夏雙手無處安放,虛攏在自己胸前:“他們也都是先追的,怎麽到你就要走後門了?”
“誰們?”
“……”許織夏暗戳戳瞄他一眼。
他可能是想起芙妮說的,她在學校有十幾支足球的追求者這回事了:“哥哥追你,還得先去斯坦福排個號?”
理智歸理智,但他的身體挨這麽近,周身彌漫着他屬于男人旺盛的氣息,溫度仿佛都高了好幾度,許織夏都能感覺到,自己那部分不理智的原始性力正受着刺激。
她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本來他這個人什麽都不做,光站在那裏就很色氣。
許織夏的冷靜中,因此絞進了幾分扭捏:“……誰讓你以前不把握住機會。”
“好。”紀淮周拖出長長的尾音。
他撤開身子,向屋裏走去,語氣裏的笑意若有似無:“你現在長見識了,哥哥欺負不了你了。”
話都還沒說盡,他就這樣遠去。
許織夏靠着門板,心裏沒着沒落。
她淡淡怨聲咕哝:“你去做什麽?”
眼前黑白光影濃重,男人背影融在裏面,響起拖腔帶調的一句:“去斯坦福排號。”
許織夏回過味,抿唇悄悄一笑。
“過來。”
他在床畔靜靜出聲,許織夏這時聽話了,小涼鞋踏在黑胡桃地板上,嗒嗒地響。
人走到了,紀淮周擡手握住她腦袋,将她往懷裏帶了帶,許織夏的臉壓在他身前,本就漆黑的視線再不見一絲光。
“啪嗒”一聲,似乎是他開了燈。
許織夏臉捂在他的襯衣面料,能感覺到他心髒強有力的搏動。
他在扮演哥哥的角色時,和扮演一個有欲望的男人的角色時,侵占性的差別是很明顯的。
但不變的是,他對她,永遠比她自己心細。
眼睛慢慢适應了光亮,許織夏退出去些,仰起頭,終于在一片明亮中看清楚了他的臉。
他噙着笑,臉上沒有任何顯著的情緒,但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妙。
許織夏微微屏住了氣。
好奇怪,他分明在笑,可許織夏眼裏,他在隕落。
世人都愛看神的隕落,看昔日高高在上的神明,搖尾乞憐求得一絲憐憫。
許織夏感覺,這樣的畫面就在她眼前。
只不過他不自知,而這被他刻意掩蓋住的微妙,或許這世上只有許織夏能捕捉得到。
“哥哥……”許織夏探究地望進他的眼睛。
她的目光像一只飛鳥,暢通無阻地掠過他眼底看似平靜的湖面。
紀淮周意識到什麽,眸光一動,不露聲色按亮了床邊的臺燈,把吊頂燈“啪嗒”關掉了。
南洋風卧室暗了亮,亮了又暗,這下又只有一盞海棠玻璃臺燈暈開幽幽的暖光。
他坐到床邊,上半身壓着被子,仰躺下去。
“哥哥閉會兒,困了。”
許織夏都沒問的機會,思緒輕易就被他帶了過去,輕輕應聲,然後在床邊安安靜靜坐着。
英國來回飛機都不止要坐一天,他這是在英國還沒待上半天,就馬上回來見她了。
是什麽要緊事,半天也要回去。
許織夏正思忖着,身後一道不知有意無意的低聲悶笑。
她回眸,看向床上阖着眼的人,疑惑:“哥哥笑什麽,想到誰了?”
“你啊。”他慢慢出聲。
準沒好事,許織夏追問:“我怎麽了?”
紀淮周笑而不語。
她坐他邊上,讓他想起小時候,她也總愛在他睡覺時蹲他旁邊,穿條白睡裙,半夜三更像個小阿飄。
他沒回答,指尖隔着連衣裙,拍撫了下她腰窩。
“給哥哥抱抱,行麽。”
許織夏不知道他是趕飛機累了,還是他想回來陪她,但英國的父親不允許,發生了不愉快的事。總之她沒問,他手臂打開,她就乖乖躺了過去。
玻璃臺燈光暗,百葉窗的影子落在地板上。
他是平躺的,許織夏側着,腦袋枕在他胳膊,她身子小,貼近他腰側,被他一只胳膊就完全攬住了。
這個姿勢其實有一種情人間特別的親密,像事後的溫情。
但在那一刻卻并不暧昧。
許織夏能感受到他有心事,可他不講,她不曉得從何問起,也沒法問。
合上眼,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知不覺她也有了睡意。
“哥哥。”許織夏低聲喚他。
她昏昏欲睡,以為他也睡着了,結果片刻後,聽見他懶着鼻音“嗯”出一聲。
“女性主義說,女孩子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能為了男人,舍棄全世界,我覺得反過來也一樣。”
許織夏迷迷糊糊,聲音漸弱。
“……有你的話最好了。”她夢呓,昏睡半晌,才接着呢喃:“沒你我也可以的……”
她睡糊塗了,但滿腦子都還是,不想為難他。
紀淮周半睜開了眼,偏過頭。
她逐漸沉眠過去,濃密的眼睫毛輕輕搭在眼睑,睡相自小就很溫順。
紀淮周當然能聽出她的意思。
她喜歡一條魚,但她不能把它撈出來,她也不能躍入海裏;她喜歡白鷗,但她不能把它捆在陸地,她也不能飛到空中。
看到魚躍出海面,白鷗停栖江邊,她會開心,但魚游回海底,白鷗拍翅飛掠而去,她也接受。
紀淮周眼神逐漸邃遠。
回到倫敦那半天,他都獨自鎖在那間囚籠般的書房裏,書桌前,維多利亞孔雀臺燈的光,映亮着信上的字。
那是陳家宿在雜物間裏無意搜尋到的那封手寫遺書。
【阿玦,不知你能否看到這封信,假如你能看到,哥哥又要同你分別了……】
紀淮崇的字跡依然同過去一樣,端方優雅,襯合他的性格。
【原諒哥哥,當年在港區,同你講了狠話,讓你傷心了,可不那樣講,你必定不會同意。
前幾日在《尼采遺稿》中,讀到一句話,“Gerade Tatsachen gibt es nicht, nur Interpretationen”。
這世界沒有真相,只有視角。
阿玦,不要責怪自己。
哥哥知道,你不願意待在虛情假意的名利場,你這熱血沸騰的性子,當如一只自由的鷹,飛越千山萬水……】
他死死壓抑住震顫的眸光。
耳邊回響起當年紀淮崇抛下他去英國前,決絕的聲音。
“我讨厭平庸,我想出人頭地想高人一等,阿玦,回紀家的只能是我。”
“這算什麽心狠,你就是現在死了哥哥也不會有什麽感覺……”
【你總是講,哥哥早你出生,占你兩分鐘的便宜,就為了當個病秧子,這便宜,哥哥就占到這裏為止了。
日後,你就能得償所願,比哥哥年長了……】
【你不是問過哥哥,發病什麽感覺麽?
很痛苦。
刀尖上又站得太久,哥哥撐不住了。
對不起,阿玦,哥哥只能換你十三年自由……】
黑紅鎏金西洋古董座鐘,一下一下擺動着。
他手指克制不住攥緊,捏皺了信紙。
【投筆傷情,臨書惘惘,希望我們阿玦,長命百歲……】
紀淮崇的遺書很長,有好幾頁,但紀淮周只粗略掃過一遍,不敢細看內容,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
有妹妹陪伴的十三年,是他和自己哥哥分開的十三年,是他懷恨自己哥哥的十三年。
回身一看,都是錯過。
魚躍出海面,因為需要氧氣,白鷗停栖江邊,因為需要歇乏。
就像他立刻從英國,飛回到她身邊。
見她回來,怕吓着她,他克制住把她狠狠揉進懷裏發洩情緒的沖動,她倒是最後來了句,沒他也可以。
紀淮周安靜看着臂彎裏的女孩子,忽地深深揚起了唇。
果然是他養大的,知道怎樣能一刀捅進他心髒。
她如今的态度,歸根結底,是因為她喜歡的周玦,再脫不去紀淮周的外衣。
紀淮周唇角的括弧又一點點斂了下去。
他眼底佯裝平靜的情緒,被這小姑娘三言兩句敲碎,在她看不見的時刻,破了冰。
湖面割裂,湖水像是流動的玻璃。
紀淮周彎頸,嘴唇壓到許織夏的發上,情緒随着閉上的眼,盡數內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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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織夏一不小心,就這麽睡了一夜。
細細碎碎的陽光落到眼皮,她張着唇一聲哈欠,吊帶連衣裙外兩只細白的手臂鑽出被窩,伸展懶腰。
望着吊頂,意識慢慢回籠,才發現這是他的卧室,而她脫去了鞋子,和衣卧在他的床上。
百葉窗半開,透過層層空隙,許織夏看到他人在陽臺。
許織夏踏上她的小涼拖,開了窗。
紀淮周胳膊肘倚在漢白玉護欄,人伏着,指間夾着一支煙,遞到唇邊,銜住煙蒂吸了口,片刻後重重吐出去。
他在一片煙霧彌漫中,循着動靜回首。
見她從窗裏探出臉,紀淮周眉頭一蹙,扭頭把煙揿滅在煙灰缸,再回身,沒過去,背靠護欄,手肘向後支着。
“我閉會兒眼,你倒是睡挺香啊。”
許織夏塌着腰,軟趴趴地俯在窗臺上,逆着光線眯起眼,剛睡醒鼻音輕懶:“哥哥,你不會被我占了床,一宿沒睡吧?”
紀淮周哼笑,不明意味。
他沒回答,望了幾秒太陽,回眸時突然問:“陪哥哥去趟滬城麽?”
許織夏懵着,發出一聲“啊”的疑惑。
紀淮周開車去的,從頤和路到滬城,三小時左右的車程,目的地是百樂門舞廳。
三十年代老滬城四大舞廳之首,有東方百老彙之稱的遠東第一樂府百樂門,仍延承着舊時代的面貌。
娛樂場所在白日總是冷清,沒有搖曳晃動的燈光和爵士樂,見不到夜間的紙醉金迷。
百樂門離尋常生活遠,許織夏頭一回來這裏,跟着紀淮周走進去,她新奇地東張西望。
複古的彩色玻璃,純銅指針電梯,通過拱形回廊,內場舞池垂着紅絲絨帷幕,一盞盞元寶狀的水晶燈墜着。
走上木質旋轉樓梯,仿佛置身歷史博物館。
兩牆都是長幅壁畫,廊道左右的玻璃展櫃裏,展示着諸如古鐘和旗袍的舊物。
紀淮周止步在一面玻璃櫃前。
裏面是一套酒紅色繡花旗袍,頸間配着珍珠項鏈。
紀淮周一瞬不瞬地盯着這套旗袍,眼裏掠過無人知曉的破碎暗光。
“哥哥,有你這麽追女孩兒的嗎?”
聽見小姑娘隐約埋怨的聲音,紀淮周低過臉:“嗯?”
許織夏歪過腦袋,納悶地望上去:“誰這個點來舞廳啊,太早了,都還沒營業呢。”
撞上她清亮的雙眼,紀淮周回過神,好像夢裏就要落崖的瞬間被人叫醒了。
他脫離出沉悶的思緒,若無其事擡了下唇。
“那你想要哥哥怎麽追?”紀淮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夜裏帶你過來,包個場子,尋歡作樂?”
他要笑不笑的,指尖撓了下她的下巴:“想讓你哥哥追葷的?”
他這張臉本來就自帶風流氣,說這話時候的表情越是漫不經心,越是引着人往香豔了去想。
許織夏頓時耳根有些發熱。
“我沒有想……”她支吾。
紀淮周不想在她面前表現異樣情緒,故意不着調道:“那就好,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經男人。”
許織夏瞥他兩眼:“有的。”
紀淮周牽出一抹笑:“你說個我聽聽。”
剛剛被他使壞調侃了,許織夏生出點小小的壞心思,眨了下眼:“周玦。”
紀淮周眼睫垂下,凝視她的目光不經意深刻,方才封鎖住的錯綜繁複的心緒表面,有一道裂痕在往上爬。
昨夜想要狠狠揉她進懷裏的念頭,又無數地冒了出來。
對望中一段靜默,他突然暗下聲。
“那你能不能也喜歡一下紀淮周呢?”
他很少有僞裝不住的情緒,但此刻眉眼間泛出了幾分與昨夜相同的隕落感。
那雙黑藍色的眼睛,要麽烈日灼心,要麽冰霜寂滅,眼下卻好似一座遙遠而悲涼的燈塔,洩露在夜航的海面。
輪到許織夏無措了,她以為自己錯講了傷感情的話,想要解釋:“哥哥……”
剛出聲,就被他攬肩一把撈了過去。
人撞上他胸膛,他牢牢摟住她,臉低下去,深深埋進她的頸窩,用力反複地蹭,以此纾解某種情緒。
“喜歡他一會兒吧,小尾巴。”
許織夏下巴抵在他鎖骨仰高了臉,滿眼茫然,又聽見耳旁他呼吸深重,氣息壓得很低。
“就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