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費盡思量
第52章 費盡思量
【如果非說感情是一種利益。
那我希望, 能和你達成同謀。
——紀淮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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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白茫茫一片,許織夏思緒颠倒,處在夢和現實混淆的狀态, 分不清自己是造夢者,還是夢中人。
一時感覺這只是虛空世界的夢,一時又感覺, 在很遙遠的過去, 夢裏的片段依稀發生過。
許織夏喘着, 心跳劇烈。
腦子并未清醒,但本能想要告訴他。
“哥……”許織夏當即回身, 手探了個空, 身邊無人躺着。
迷茫片刻,意識到他今早的航班。
許織夏摸過邊櫃的手機,想給他打一通電話,屏幕一亮, 先彈出幾分鐘前, 來自他的消息。
【周楚今,睡過我了,就不許再跟其他小男生好了,老實等哥哥回來】
沒一個字是着調的。
許織夏臊着臉,內心惱嗔他,但唇邊不争氣地揚起笑痕。
她望向窗, 外面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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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裏鎮水岸邊的電影, 鴉青色的雪夜, 臘月的冬釀酒……這些都存在過。
而修齊書院門口, 那條昏黃的街巷,她是否真實遇見過那個少年, 許織夏記不清楚。
她當時太小了,又被酒精迷糊住。
頭緒如堕雲霧中。
那一整天,許織夏都有些恍神,一直想着這個虛實難辨的夢。
這幾日明廷在國外出差,晚餐只有許織夏和周清梧兩個人。
周清梧盛了碗雞湯,端到許織夏面前,柔聲:“寶寶怎麽了,心神不寧的,糾結工作的事?”
許織夏低着臉,筷子尖戳着米飯。
從心理學角度分析,每一個夢,都有它的意義,那是夢者的潛意識活動,或欲望,或引自深刻的記憶。
可她忘卻了。
但如果只是空虛的夢境,它又好真實。
“小姨……”許織夏思索着,擡起臉:“哥哥的哥哥,有回過杭市嗎?”
她只知情節,不知細節。
想試着尋找蛛絲馬跡。
這一問令人意外,周清梧失語寸刻,問道:“淮崇?”
許織夏咬着筷子,點點頭。
周清梧就此明白到,她可能已聽說了紀淮周背後那樁樁件件的家事。
倒也是情理中的。
盡管周清梧始終都知曉部分實情,過去多年,她也只當雲煙,從不曾提及,但總歸四年前,紀淮周的身份就沒再瞞住。
周清梧陷入回憶,瑣碎的流年往事,重新湧上心頭:“阿玦和淮崇,小時候是在杭市的,和我們一起住在老宅子裏,不過五歲就跟着他們媽媽去港區了。”
“後來到中學,淮崇被接回紀家,我姐姐也病逝了,阿玦才回的杭市。”
許織夏眼波微漾,若有所思:“是小姨到兒童院接我那時候?”
周清梧輕笑,摸上她的發,撫了撫:“是啊,沒差多少時間。”
鼻腔随即泛出幾絲酸澀。
昔日,年幼的她趴在聖約羅課室,那扇圍在紅磚牆裏的窗前,耀眼光暈下,和倚在吉野櫻樹下的少年,對視上的那一眼,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生命的脈絡。
遇着心眼好的,跟他回家,渡她的苦。
一渡經年,原來最初一無所有的不止是她,遇見他之時,他剛失去了母親,決裂了自己的哥哥。
他亦如荒野,她卻不得而知。
許織夏情緒交織,聽見周清梧一聲輕嘆:“不過淮崇沒再回來過,也回不來了。”
大家族關系盤根錯節,過于冗雜,周清梧無從深知,原因未詳,本身淮崇的心髒病就不可控制,只是唏噓結果。
得到明确的回答,許織夏斂下眼睫。
或許真的只是一場烏有的夢。
周清梧撇開沉重的話題,夾了塊魚肉到許織夏碗裏:“他們兄弟倆,性子一點兒不像,淮崇打小就斯文,阿玦倒是随他媽媽,恣意得很。”
憶起某事,周清梧笑了:“幼時抓周,淮崇抓了張阿玦的照片,阿玦呢,抓的是塊稀有品質的銀曜石,剛抓到就摔成了兩段。”
“老人說,那是佛祖幫他擋過了一劫,為了讨個吉利,用珏字給他起了小名,雙玉那個‘珏’,現在的‘玦’字,是他自己後來改的。”
二玉相合,完美無缺,為珏。
環玉殘損,帶有缺口,為玦。
許織夏一眨不眨,聽得忘我。
被那人凍結其中的,屬于紀淮周的那部分過往,又在她面前慢慢融化了些。
有幾根敏銳的神經在那時活躍,許織夏鬼使神差問了句:“那兩段銀曜石去哪兒了?”
“他們媽媽找工匠雕刻了獸面紋樣,寓意精神寄托,一段做了對耳骨夾,不常見你哥哥戴了。”
“另一段阿玦送給了淮崇……”
可能是時間久遠,周清梧不是很确定。
在她忖想沉吟的幾秒,許織夏呼吸不由放慢。
“——好像是做成一只骨戒了。”
夢裏夢外情景交錯,恍惚有虛影,在許織夏眼前晃過來,蕩過去。
是一只墜在銀鏈子上的獸面骨戒。
許織夏雙眼睜圓,心髒在剎那間,經歷了一場小規模的地震。
夢中的骨戒,紀淮崇的骨戒,當真存在。
……
棠裏鎮景區開放至夜晚十點,水鄉古鎮的夜景比白日更迷人,入了夜依舊高峰,旅客如潮,間間商鋪燈火通明,一只只搖橹船載客夜游,波蕩開的水面像鋪着層皺巴的金箔紙。
一道嬌小的身軀又慌又急,陷在黑壓壓的熙攘當中,空氣稀薄,艱難往前擠。
江南的春夏季,說落雨就落雨。
雨絲成滴,攪亂了人群,旅客四下疏散,似一地沙子突然被風刮開。
許織夏終于得以呼吸新鮮的氣,但她一口氣都沒先喘上一喘,就不休止地往前奔去。
奔向他們的院子。
太着急沒提前剎步,奔至院門口,一個沒收住,她人都撞上了木門。
許織夏緊接着就去推院門,用力幾下推不開,在陣陣咣當聲響中看下去。
喘息高頻而短促。
驚慌則亂,她匆匆忙忙連夜趕來,這才記起,拉環上着鎖。
雨漸大,許織夏不假思索,拖了張路邊的椅子,牆不高,想翻牆進去。
她很清楚牆內花池的位置,能當作臺階踩一踩,但下雨路濕,雙腳落到花池邊了,一打滑跌下去,膝蓋重重砸了地。
“嗚……”許織夏疼得瞬間冒出淚花,随即又渾然不覺,撐着地面爬起來,一崴一崴地去向雜物間。
他們自小的雜物,都堆積在那裏。
“吱呀——”
老舊木門一開,嘔啞滄桑的聲音在夜裏難聽又陰郁。
長年無人居住,燈泡不亮了,幾十平方的空間烏漆嘛黑的,被雜七雜八的物品占滿。
外面雨聲淅淅瀝瀝。
裏面陰森森的,蕭條且詭異。
但許織夏一點都不怕。
這裏是她的家。
許織夏打開手機的電筒,淡淡的光束在黑暗中掙紮開來,她一刻都等不了,四處翻找起來。
雜物間裏一陣嘲哳聲。
她翻着雜物間,觸景生情,眼睛跟着逐漸濕了,如同翻着自己記憶的倉庫。
有他制作航模的工具,戴過的棒球帽之類,也有她小時候穿過的背帶裙,背過的小書包,用過的布藝碎花筆筒,兔耳朵小茶杯,他射擊氣球給她贏的垂耳兔玩偶獎品,從東栖島帶回來的粉色加特林泡泡機……以及她此生,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禮物。
那只小3D藕粉色塗裝模型直升機,尾翼有HB621的字符。
哥哥送的。
許織夏眼圈紅紅的,當時只道是尋常的點點滴滴都回憶起來,在那晚,她和過去每一秒的自己重聚了。
但許織夏沒有停下來先去感傷。
她眼下急于确認一件事。
折騰得四周一片狼藉,越尋找,許織夏越心驚肉跳,當年穿過的那套童裝漢服,就是見不着。
她在心裏祈求,不要丢棄了,千萬不要……
所有忙亂的聲息,都陡然終止在掀開那只老箱子的剎那。
撲進視野的,是那套整齊疊着的冬襖漢服。
虎頭帽壓在最上面,和配套的布袋一起。
許織夏坐在地上,看着箱子裏,內心一段詭谲的寂靜,像是在懸崖邊,要落不落地挂着。
終于她慢慢伸出手,捏住布袋時,感覺到裏頭有小小的硬物。
她竭力克制住提到嗓子眼的心跳。
在沒有确認之前,她随時可能會墜崖,懸着的心會落空。
許織夏氣息完全屏住,緩緩傾斜布袋口,有個冰涼的東西掉落進她掌心。
視線借着手機晦暗不明的亮度去看。
一條項鏈,串着只骨戒。
獸面紋理和哥哥的耳骨夾一模一樣。
許織夏瞳孔劇烈收縮了下,幾乎是同時手指猛地開始顫抖,全身的筋骨好似都在發酸發麻。
腦子裏雲開霧散,倏地變明朗,漂亮溫雅的少年含笑蹲在她跟前,潤澤的聲音随之清晰,在耳邊盤旋着。
——謝謝你替我陪着他。
紀淮崇出現過……
哥哥的哥哥,他曾經在棠裏鎮出現過……
許織夏再壓抑不住,大口大口紊亂呼吸起來。
項鏈緊緊攥在手心,她失措地抓起手機,指尖哆嗦得不行,點了無數下才按準通話鍵。
她從沒有哪一瞬間如此刻這般慌亂過。
手機舉在耳旁,舊時的片段,失控地在許織夏腦中浮湧。
“哥哥也沒有家……”
她聽到少年的他,寂寥低啞的呢喃,看到破敗的屋子,暗光影影綽綽,他頹唐地仰靠在木交椅裏。
情緒無比酸澀,溫燙的淚水從她眼角滾下來。
電話良久無人接聽。
反複撥了幾次,都打不通。
雨水敲打着白牆上的青瓦和雜物間的屋頂,噼裏啪啦地響。
許織夏瑟縮在小小的空間裏,淚珠子彙聚到下巴,接連滴落。
她好想立刻把項鏈交給哥哥。
這可能,是淮崇哥哥留下的,唯一的遺物了。
可是許織夏聯系不到他。
在之後的日子裏,她都聯系不上。
過去他在英國的時間裏,她沒有聯絡過他,不知道他那邊的情況,許織夏暫時沒有疑心。
那夜她在棠裏鎮摔傷了膝蓋,出不去,只好麻煩周清梧過來一趟接她。
鎖的鑰匙在鎮長那裏,鎮長并沒有責怪她亂闖,畢竟這間院子不歸屬景區管轄。
許織夏是在那時才得知,原來那裏仍是他們的私人住宅。
膝蓋沒有骨折,但雙膝的韌帶都損傷得有些嚴重,許織夏難以走動,關在別墅裏養傷。
她有試着聯系他,可他的手機關機了。
察覺到異樣是在幾日後,許織夏一通電話打到了陳家宿那裏,而陳家宿的電話,也反常地關機了。
喬翊和陸玺同樣與他們失聯。
許織夏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她想到在紀家屍骨無存的紀淮崇,想到哥哥離開前的那句——
“如果哥哥不見蹤影了,只有一個原因,哥哥死了。”
許織夏心砰砰地跳。
她急于确認哥哥是否平安,可喬翊和陸玺甚至都不知道紀淮周的身份。
無力感如浪潮,淹沒了她。
夜深人靜的窗前,許織夏坐着輪椅,發呆看着項鏈,不由地想,有沒有可能淮崇哥哥悄悄來看過哥哥,不止那一回。
有沒有可能,他時常獨自在海棠影下,立盡黃昏……
在天有靈聽起來很玄乎。
但就在那瞬息間,許織夏一念閃過,想到了賀司嶼。
她在斯坦福頗受他照顧。
而且,他留過他助理徐界的聯系方式。
窗外夜色茫茫,許織夏手機握在耳旁,緊張地聽着嘟嘟聲,接通的那秒,她脊背忽地繃直。
應是添有備注,徐界直接叫出她的名字:“周楚今小姐,您好。”
許織夏欣喜:“徐特助!”
她不拐彎抹角,直白中裹挾着幾許的難為情:“我想拜托賀司嶼先生,幫個忙。”
“您請講。”
“我想知道,我哥哥在英國的下落。”
“好的,我會轉告先生。”徐界禮貌:“不過近日,先生陪太太在國外度假,何時能回應您,我不保證。”
期望是一劑加強意志的特效藥,也是一種慢慢折磨的冷暴力。
但許織夏沒有辦法,如果賀司嶼都無從得知哥哥的下落,問誰都是走投無路。
她只能等。
最好只是她多心了。
因為哥哥說過,他一定會回來的。
路都走不了的半月,人被困住,思緒好似也跟着雙腿被困住,沒有接到徐界的回電,許織夏時不時就陷入低落。
這般心情止于她去醫院複查的那天。
檢查無恙,明廷送她回到別墅,再開車去公司,就在她要進別墅的時候,望見了停靠路旁的那臺黑色商務車。
徐界拉開後座車門,請她進去。
許織夏張開唇,身體裏的血液搖曳,沒有遲疑地跑過去,鑽進車裏。
男人搭着長腿,手指交握閑閑落在腹部,骨相優越的臉略微一側,矜貴的腔調徐徐:“好久不見,小周同學。”
他佩戴袖箍,西服馬甲紳士如舊。
不似初見時冷漠,這個稱呼顯得他們有幾分交情。
确實三年沒見了,許織夏有從新聞得知他的事,極有分寸寒暄:“那三年您……”
賀司嶼淡而一笑:“都過去了。”
見他釋然,許織夏眼眸這才彎成月牙:“賀司嶼先生,很高興再見到您。”
賀司嶼彎了下唇,食指指尖輕輕點動着:“你拜托的事,我确實能辦到。”
許織夏雙眸瞬亮。
正想回話,便又聽見他不緊不慢說出後半句。
“可我在想,我要如何說服自己幫你這個忙。”賀司嶼耐人尋味的目光掠過來。
許織夏心一緊:“你不願意?”
賀司嶼眯起了眼眸,但唇邊仍舊帶着笑:“你哥哥他前段日子,可是狠狠敲了我一筆。”
聽上去,他和哥哥有所恩怨。
許織夏事急從權,眼巴巴地誠懇道:“我替哥哥向您道歉,但我真的很擔心他,拜托您了。”
“擔心?”賀司嶼眼底流露出一絲似真似假的笑:“他一個就要迎娶伊迪絲公主的人,有何可擔心的?”
肺部的空氣似被一下擠壓了出去。
許織夏怔怔問:“什麽意思?”
賀司嶼修長手指,慢條斯理拿起扶手箱上的信封袋,遞到她面前:“英國的簽證和機票,都為你辦好了,以及紀家的通行證。”
他故意停頓,再道:“婚禮就在三日後。”
許織夏迷茫接過:“您讓我去搶婚?”
賀司嶼低笑,沒事人似的漫不經心:“我只是給你提供一個機會,如何作為在你,就同四年前,供你去斯坦福。”
四年前,是他一份簽證,一張機票,送她遠離了哥哥身邊。
四年後也是他,一份簽證,一張機票,卻是給了她回到哥哥身邊的機會。
許織夏垂着眼沉默。
在那幾秒鐘裏,她想了無數種可能性,但沒有任何一個想法是對那人産生懷疑。
深思片刻後,許織夏忽而擡回起臉,眼中低迷煙消雲散,取代的是傾瀉明媚的笑意。
“您不用捉弄我。”許織夏笑容間穎悟又堅定:“我哥哥和他父親不同,他是絕對不可能娶什麽公主的。”
賀司嶼挑了一挑眉,不可置否。
“對了,一直沒有機會和您說。”對那人無條件的信任,讓許織夏避免了胡思亂想,心情在當下無比輕松。
她展顏,鄭重道出一句:“祝您與蘇稚杳小姐新婚快樂。”
賀司嶼眼角淺彎,擡了下手,意有所指:“你的祝福,四年前我已經收到了。”
許織夏輕愣,回想起往日在斯坦福校園裏的畫面。
——您有愛的人嗎?
——沒有。
——祝您有愛到願意妥協的人。
曾經不過情關的人,如今情根深種。
哥哥是不是……也這樣。
許織夏想得自己垂眸笑了,揚揚手裏的信封袋:“雖然知道您在忽悠我,但謝謝您,我還是會去的。”
因為她想要奔向那片荒野。
“因為他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