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雪落空枝(四)

雪落空枝(四)

三月初六,淮王府三房生下一子,賀宴定在了三月廿八。

回府後的這一月,日子過得比容嫣想象的要好些。這整個月,徐氏待她的态度要比以往好些,竟沒刻意為難她,容嫣想到可能是因為三弟妹臨近生産,婆母全部心思都在三房,顧不得她這頭。

可惜,好不容易徐氏消停了,卻另有她人不叫容嫣痛快。

“姑娘,這徐家大夫人未免太過分了,側妃都不曾說那些,她倒好,話裏話外都刺着您。”如之前料想的那樣,徐秀芹生産之際,徐家的兩位舅母來王府小住,丫鬟口中的徐家大夫人就是大舅母。

自從前些日子徐秀芹生下兒子之後,這大舅母總是在她面前有意無意提及容嫣入府未孕之時,起初容嫣并不在意,直到今晚用膳時,這大舅母吃多了酒,竟當着衆人的面冒出一句:“不能下蛋的母雞。”

容嫣也不是好惹的性子,當即怼了回去,随即甩袖離席。

眼下主仆二人從芙荷院離開,丫鬟正憤憤不平。

“姑娘,咱們明日回容府吧,不要再給他們幫忙了。”明日就是三月廿八,容嫣主管王府中饋,明日三房的賀宴由她一手操辦。

容嫣這會兒餘氣未消,但聽到丫鬟所言,她還是搖搖頭:“不妥。”

不過是不值一提到小事,若是她貿然回府,祖母和爹爹娘親定要胡思亂想,徒增擔憂。

“二公子也不知在忙些什麽,這些日子都回來這麽晚,要是二公子在,估計這徐家的惡婦斷然不敢口出惡言。”丫鬟為容嫣生氣。

聽這話,旁邊青環暗自撇撇嘴。先前二公子在府中時,這徐家惡婦雖沒有今晚這般放肆,但也從未禮待過姑娘,二公子每次都叫姑娘隐忍,不然那徐家惡婦也不會屢屢對姑娘不敬。

第二日,雖然不高興,容嫣還是規規矩矩招待來府中慶賀的女客。

忙累了一天,待客人都散去,容嫣在賓客盡散的廳中撥着算盤,聽管家報賬。

“二公子說天不早了,讓您先回去休息。”丫鬟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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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嫣搖頭:“夫君也累了一天,明日還要早起進宮,讓夫君先睡吧,我正好在這處撥算盤不會吵到他。”

顧長颢在前面陪男客,也應酬着喝了不少酒,這會兒已經回房去睡了,今日事今日畢,容嫣不喜歡拖沓。

門又打開,有個管事喊了句:“世子。”

自上個月顧長颛宣布要把世子之位讓給顧長颢之後,這段日子很多人也都在喊顧長颢世子。

容嫣只以為顧長颢不放t心她,她笑着擡頭:“夫君可是等不及了,你先幫我暖床……”

她私下裏說話不拘小節,周圍都是她的人,她嘴也就更沒個把門了。

但來人是顧長颛。

她暗自咬了咬舌頭:“……兄,兄長。”

“嗯,”顧長颛走近,坐在容嫣對面,“在核對賬冊?”

說起來,自上次從伽藍寺回來,容嫣就不曾再見過顧長颛了。

顧長颛探手拿起賬本,随便看着,漫不經心道:“晚膳還有嗎?”

意識到顧長颛還沒吃晚膳,容嫣趕緊吩咐人去給顧長颛準備晚膳。

等飯之際,顧長颛繼續漫不經心的翻看賬本:“你繼續算吧,不必管我,我随意看看。”

容嫣點頭,這會兒她也有點乏累了,只想着趕緊算完回去歇着,但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怎麽,她這會兒總是出錯。

在她又一次停下手輕輕嘆氣時,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将她手中的算盤拿過去。

“我來試試,這處似乎應該這樣算。”

容嫣順着看去,見顧長颛暖玉色的修長手指撥弄着算盤,他頭也沒擡:“二弟妹幫我看賬,我來算,這樣能快些。”

見他撥算盤的樣子熟練又快速,容嫣頗為驚訝,聽顧長颛這般說,她拿起賬本,将上面的賬目念給顧長颛聽。

青環上前将桌上的燈添得更亮些。

不知過了多久,顧長颛放下算盤:“算完了。”

“沒想到兄長還精通這些。”

“許久沒撥算盤,手有些生了。”

說話間,下人端來晚膳。

“二弟妹可要一起用些?”

“正好我也有些餓了。”容嫣應下,賬務算完,容嫣這會兒很是放松。

由管事和幾個婆子來善後,容嫣和顧長颛在廳中不緊不慢的用膳。

容嫣閑聊:“這些日子軍營的事很忙吧,一個多月沒見兄長了。”

“還好,”許是今日顧長颛心情不錯,他話似乎比尋常多了些,“其實我長久不回府中,是在躲着母親。”

“為何?”聽顧長颛這麽說,容嫣驚訝。

“母親總是提起要給我娶妻這事,實在聽得人頭昏,我索性就不回來了。”顧長颛語氣中帶着無奈。

“啊。”竟是這樣,聽顧長颛竟是為此發愁,不知怎麽,容嫣只覺得他更平易近人了些。

“兄長為何不想成婚?”

想到前幾個月徐氏特意叫容嫣幫她挑些世家女子,當時容嫣還以為徐氏又動了給夫君納妾的心思,後來才知道那些都是婆母要給兄長挑的正妻人選,是以她認認真真準備京中适婚的女子都打聽了一番,整整兩冊子。

“兄長可是對我挑選的那些不滿意?”

聽容嫣這麽問,顧長颛擡起頭,目光在容嫣視線停頓,随後他輕輕搖頭。

容嫣正思忖他這搖頭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對方給了她答案。

“我有個心慕之人,是以我不想娶旁人。”

聞言,容嫣擡頭對上顧長颛視線,她眸中帶着驚訝,既驚于他會對自己說這話,更驚于他他會有心慕之人。

片刻後,容嫣輕輕問:“哪家的姑娘,兄長為何不娶她?”

“她已經嫁人了。”

“……”容嫣瞪大眼睛,震驚臉,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顧長颛今晚似乎很有傾訴欲,他如往常一般溫和笑笑,繼續道:“心慕很久了,只是這些年北疆戰事吃緊,我一直沒能回來,我在戰場上時便聽說她嫁人了。”

“這樣啊……那姑娘許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容嫣雖然是這麽說,但是卻更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連兄長這樣的出衆的男子都不等,要嫁給別人。

“她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原本想等她到了年紀,等我從戰場上回來,就去她家提親的。”

原來是兄長單相思啊。

容嫣絞盡腦汁安慰:“可惜了,若是那女子提前知道兄長的心意,定會等兄長回來。”

“是麽?二弟妹是這麽想的?”

顧長颛的語氣仍似往日般平靜,容嫣并未感受到任何異樣。

“當然,兄長這般優秀的男子,若是那女子早就知曉兄長的心意,肯定也會心慕兄長,不會再嫁給其他人,只等着兄長從戰場凱旋回來娶她呢。”容嫣話中都是可惜。

說完這句,不見顧長颛再說話,容嫣擡頭,正對上顧長颛的視線,他眸光幽深,看得容嫣心漏了一拍。

但還沒等容嫣看清那眸中的情緒,顧長颛已然垂下睫,移開視線。

見他神情寂然,容嫣繼續安慰:“世間還有很多好女子,兄長不妨……”

“試過了,放不下,我已然決定終生非她不娶。”

語氣還是那般,可話裏的內容令容嫣大為震驚。

“……”她忍不住再次望向顧長颛。

瞧見容嫣驚訝萬分的神情,顧長颛似是漫不經心的笑笑:“今晚喝了酒,話多了些,失态了。這些話我從未跟其他人提起,二弟妹就當沒聽過罷,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日後母親再讓二弟妹幫忙相看世家女子,二弟妹不必用太多心思,只管把母親敷衍過去便是,總歸我都不會娶的。”

用完晚膳,天已經不早了,容嫣回到院中,心中在為方才前廳中顧長颛說的那些話而震驚。

原來,像兄長這樣的人也會有愛而不得的心慕之人啊。

第二日,在芙荷院用早膳時,在大舅母向顧長颛提起給顧長颛相看女子時,顧長颛突然神色微沉,面露不喜。

“可是三弟妹不需要大舅母照顧了,竟讓大舅母抽出心思來擔心我的婚事。”

吳氏本意是想借此親近顧長颛,好讓他再為徐城的事努力一把,卻不曾料到他突然變臉。

當着這麽多人被落了面子,要不是徐側妃打圓場,吳氏臉上真就挂不住了。

若是以前,容嫣肯定會奇怪顧長颛為何會這般,但想到昨晚的那些話,容嫣倒也不覺得奇怪了,只是突然心生感慨,世間真的會有男子會為了一個求而不得的女子終生不娶嗎?

但對方是顧長颛,她又覺得并非不可能。

兩日後是容嫣堂兄娶妻的日子,她今日就要回容府,也借此機會不用再看兩位舅母和徐氏的臉色。

容嫣堂哥成婚這日,容府很是熱鬧。

“新娘子來了!”

街口突然幾聲高喊。

一陣爆竹聲響起,街口煙霧缭饒,周圍觀禮的賓客一派歡堂。

容嫣站在容府大門前,挽着母親的手側頭矚目:“成軒哥的新娘子來了!”

在大家都矚目中,容嫣堂哥容承軒從高頭大馬上翻身而下,動作潇灑。

“之前怎麽從來沒覺得堂哥這麽帥氣呢!”容嫣站在人群中。

“新郎官總是這樣氣派,你爹跟我成親的時候比這還潇灑帥氣。”

聽母親這般言語,容嫣偷樂,父母的深厚感情,一直是她羨慕向往的。

“你還羨慕了?你成婚的時候,長颢也不錯的。”母親馮氏捏捏容嫣小臉。

“是嗎?”容嫣仔細回想,卻發現自己竟然有些記不太清當時自己和顧長檀是如何模樣和心态了。

前面的人把容嫣擋住了,她也踮起腳試圖去看新郎把轎門踢開,看着容成軒腳下力氣沒收住,轎子狠狠晃動了一下,周圍的人都笑起來。

“哥哥真是沒個輕重。”旁邊堂妹嫌棄。

容嫣拿起帕子掩唇笑。

“走了堂姐,咱們跟着去看看新娘子到底什麽樣。”堂妹挽着容嫣的手。

雖然容嫣之前已經見過新娘子,但此刻她還是有些好奇成婚這日新娘子的裝束。

“去吧。”馮氏讓她去。

容嫣和堂妹往拜堂的地方去,前廳人太多,堂妹很是機靈的鑽到人群最前頭,容嫣也找了個高的臺階觀禮。

在一衆賓客和丫鬟婆子的熱鬧人群中,容嫣突然眼前一亮,竟看到人群中的顧長颛,此刻,他負手站在人群後面觀禮。

似是察覺的她的視線,顧長颛也看過來,對她微微颔首。

容嫣擡手晃了晃打招呼。

“看這新郎握着新娘子的手微微顫抖,真是愛極了新娘子。”旁邊有人小聲嘀咕。

容嫣也表示贊同,笑道:“是啊,瞧成軒哥看到新娘子的時候臉都紅了,還有他握住新娘子手的時候手都抖了。”

“我哥跟若芳姐這婚事好事多磨,我哥足足盼了三年,當然高興緊張。”堂妹又被人擠出來,容嫣讓她站在自己身旁。

人群中又是一陣歡呼,容成軒将新娘子抱起來,穩步走進拜堂的花廳。旁邊撒花的丫鬟更加賣力,大家都趕着往花廳去。

容嫣一個不察,被旁邊的人撞了一下。

她的手臂被扶住。

“小心些。”是熟悉的聲音。

容嫣側頭,看到是顧長颛:“謝謝兄長。”

“嗯。”顧長颛緩緩收回手。

“阿梨姐,咱們快些進去,屋裏開始拜堂了!”堂妹叫容嫣往裏去。

“好。”

容嫣跟着堂妹繼續往裏去,走了幾步,她下意識側頭回望了一眼。

看到顧長颛停在原地,被旁邊穿行而過的人隔開,他正擡頭望着前方的拜堂的新婚夫妻。t

容嫣又想到那晚顧長颛提到的那個愛而不得的心慕之人。

“夫妻對拜!”屋中傳來一聲高賀。

顧長颛迎着視線而來,兩人隔着人群四目相對,容嫣望見了那眸中深藏的落寞。

也是這一刻,容嫣深切明白了顧長颛那句“非她不娶”暗含的深刻情意。

“兄長竟會在這此?”

晚宴時,容嫣又在花園中偶遇了顧長颛。

沒等顧長颛解釋,後面竄出來一個八九歲的少年,小小年紀,身量已經快要超過容嫣,他的長相優越,與容嫣有五分相似。

“長颛哥,你在這啊。”

“長颛哥?”容嫣聽到自己親弟對顧長颛的稱呼,表情跟見了鬼一樣。

“陛下賜我的新宅子就在隔壁。”顧長颛解釋。

“沒想到吧,我跟長颛哥可熟了。”容靖當初知道自己崇拜的将軍就是親戚時也很驚訝。

後來顧長颛讓他不必客氣,稱呼“哥”時,他更興奮。

容嫣更驚訝:“這麽巧?原來一牆之隔的新将軍府是兄長的?”

顧長颛點頭。

容靖将手臂搭在容嫣肩膀上,繼續說:“這些日子也虧了長颛哥,小爺我已經順利成了赤統大軍的一員,阿姐你不是最崇拜威武英勇的将軍,就等着小爺我日後給你掙個軍功回來瞧瞧!”

“就憑你?”容嫣不屑。

“怎麽?”許久未見的姐弟倆見面親熱不了一日,又開啓鬥嘴模式,“我記得你之前可是說要想去婺州,等小爺我去了婺州再把你接去。”

“我何時說想去婺州?”容嫣急聲。

“阿姐你忘啦?啧啧啧,女人真是善變!”容靖沒好氣叉腰,他自小記憶力最好,四歲那年阿姐明明說過。

“是你自己想去,你記錯了吧,我才不想去。”容嫣搖頭。

一旁,顧長颛看着鬥嘴的姐弟二人,素來沒什麽表情的面上也帶了些暖意。

次日,架不住容靖執意相送,容嫣在容靖和容府護衛的護送下回淮王府。

“早知道你這麽快就走,我就少氣你了。”

“不賴,你還知道你氣我。”發覺容靖低落的語氣,容嫣摸摸他的頭,上了馬車。

同行的還有顧長颛,臨行前,容嫣還一起參觀了顧長颛的新宅。

“新宅子才賜下來,還未修繕好,二弟妹是廖之先生的弟子,廖之先生精通風水建式,弟妹能否替我設計一下宅子的布局。”

“長颛哥,這你就問對人了,我阿姐可是廖之先生最得意……”

“容靖,你謙虛點。”容嫣打斷容靖的話,狠狠瞪他一眼,做了個閉嘴的動作。

“兄長,其實我只學了師父的皮毛……若是兄長不嫌棄,我可以替兄長想一想如何布局。”

見容嫣對顧長颛說話的語氣完全變了個樣,容靖有些摸不着頭腦,他突然發覺,自家這素來跟母老虎一樣的姐姐,在長颛哥面前态度好得竟像個乖巧的小貓咪。

“無妨,你盡管大膽替我布局便是。”

一路上,姐弟倆吵吵鬧鬧,偶爾顧長颛搭上幾句。

到了淮王府,姐弟倆安靜下來。

“我阿姐性子不好,我姐若是在王府有何行事不妥的,還請長颛哥多包容些。”少年年紀雖小,說出的話已經有模有樣。

“你阿姐很好。”

聽容靖替自己說話,容嫣眼眶也微微紅了,她擡手摸摸容靖的頭:“哎呀,容靖你怎麽婆婆媽媽,快回去吧。”

“哼,你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小爺走了!”容靖被氣到,打馬離開。

見容靖走遠,容嫣望着高大的淮王府大門,下意識嘆了口氣。

顧長颛側頭看來,女子好看的眉頭又微微蹙起了。

“二弟妹。”

“嗯?”容嫣側頭。

“我這裏有個法子,保管叫大舅母日後見了你恭恭敬敬。”

說這話時,顧長颛眉頭輕挑,語氣中多了些尋常沒有的生動情緒。

容嫣正驚訝于顧長颛竟看出了自己此刻心下所想。

“大哥,阿嫣,你們怎麽碰巧一起遇見了?”這幾日在外忙于官衙事務的顧長颢恰好回來。

見顧長颢回來,容嫣面露喜色:“夫君,你今日得空回來了?”

這幾個月,顧長颢比之前更忙碌了,時常三五日不能回來,這次回容府他也沒能陪她同往。

“嗯,大哥今日也回來了?”

“嗯。”顧長颛沒有多解釋。

“兄長跟我堂哥相識,昨日我堂兄成婚,兄長也去了,今日兄長也要回來,我們便順路一起,對了,容靖剛走,你沒能見他。”

“容靖也來了?那真是不巧,”顧長颢将容嫣扶下馬車,對騎馬的顧長颛道,“兄長,我們先進去了。”

“好。”

顧長颛坐在高頭大馬上,望着夫妻二人相攜往王府中去,方才同容嫣說話時的生動情緒又漸漸淡下去,整個人又變回了平常那般寡言沉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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