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曾歲寒早芽(二)
曾歲寒早芽(二)
自那夜宮宴後, 容嫣有段日子沒再聽到顧長颛的動向,前幾個月他還偶爾來容府,近來不曾再登府。
看來那晚的話, 他真的聽進心裏去了。
容嫣這一年來繃緊的心弦松了下來, 她心知顧長颛有自己的傲氣, 她都那般說了,任憑他如何心意也都該放下了。
可不知為何,心底悄然漫上來一股酸澀。
容嫣強鎮精神将這份不舒服壓下去,不再去想……任憑心裏諸多疑問翻湧着, 她都保持清醒告誡自己, 不該去想。
這日,容府突然有人來說親。
說親對象是容嫣。
對方是安伯侯府的長子盧修,聽說盧修發妻在三年前病故,給盧修留下了一子一女。
其實這一年間曾有好幾家來容府有意給容嫣說親, 但對方要麽年齡太大, 要麽性子頑劣,要麽是做繼室填房,容肖易都極不滿意,有幾次甚至無語到把來說媒的人給罵了出去。
在容肖易心裏,他的寶貝女兒天下第一好,應當配個頂好的男子,但上門都是癞蛤蟆,現實太叫他失望,失望久了漸漸就拉低了預期。
如今盧修來說親, 容肖易竟有些心動, 他将此事告訴容嫣,旁敲側擊:“聽說這盧修人品不錯, 發妻去世三年後才再找,我問過了,他府中無通房和妾室,而且我也見過他,此子生的樣貌不錯。”
容嫣沒好氣:“爹爹就這般盼着我嫁出去?我才從皖梁回來不久。”
聽女兒這般控訴,容肖易趕緊讨饒:“是爹爹不好,我這不尋思這盧修長得不錯……”
見容肖易卑微如此,容嫣笑出聲:“好了爹,我逗你的,我也聽聞這盧修是個不錯的,不過我從未見過他,我可以同他接觸幾次,若是合适,我會考慮的。”
聽容嫣這麽說,容肖易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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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氏給容嫣梳着頭發,也解釋道:“阿梨,爹和娘不是嫌棄你,也不是盼着你出嫁,只是我們有時候想,我們總是會老,沒法陪你一輩子,比起你一輩子孤單,我們更希望你遇到良人,一個能同你情投意合,彼此托付的良人。”
旁邊容肖易補充:“你娘說的對,不過若是一直遇不到良人,你一輩子不嫁,爹也能養得起你,所以你也不用t為了嫁人而嫁人,你不需要委曲求全,爹這麽努力,就是為了你一輩子開心,若是你受了委屈,爹這努力就都白費了。”
聞言,容嫣靠在容肖易和馮氏中間,輕輕應聲:“爹和娘不用擔心我,我知道的,我不會委屈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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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年紀大了,容老夫人這兩年身子不太好,時常生病,這次病了許久不見好。
府中人急得團團轉,容肖易甚至從宮裏請來了太醫診治,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只說老夫人年紀大了,有可能挺不過去。
容嫣也心急如焚。
老三容肖辭突然想起:“我記得五年前有個溫大夫來給母親看病,當時那大夫雖看似年輕,但有些本事在身上,那時太醫也說母親的病不好說,可那大夫偏偏就把母親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容嫣也忽得想起這茬,不等大家說什麽,她開口道:“我去請那大夫來。”
“可……”二嬸有些顧慮,“當時那溫大夫是淮王府前姑爺請來的。”
“祖母的病要緊,我去一趟。”容嫣也顧不得什麽,她急急忙忙去了淮王府。
路上容嫣都想好會被徐側妃如何刁難,也慶幸如今顧長颢不在京中。
可到了淮王府,還沒等見到徐側妃的面,就聽王府下人說溫大夫早就不在淮王府了。
她也是今日才知道,溫大夫一直都是顧長颛的人,也知道了因為顧長颛改姓周一事惹得徐側妃生了好大一場氣,甚至指着顧長颛的鼻子罵“不孝子”以及諸多難聽的話,之後顧長颛再未回過淮王府,算是母子決裂了。
知道溫大夫是顧長颛的人,容嫣竟然松了口氣,連她也不知道為何,她就是覺得他一定會幫忙。
那些在淮王府的日子又一點點浮現在記憶裏,他對她的種種……一切都有跡可循,只是她現在才後知後覺。
夜宴上那些絕情話反反複複在腦海中浮現。
容嫣擡手,用手背輕輕蓋住眼眸。
……
“大人剛才去了将軍府,周将軍一月前去西南平叛亂,那溫大夫也随行去了。”丫鬟來禀。
見容嫣着急,丫鬟又解釋:“大人已經飛鴿傳書寄了快信去,只盼着溫大夫能早些回來。”
十日後,溫大夫出現在容府,比容嫣預想的還要快了幾日。
容老夫人的松鶴居中,風塵仆仆歸來的溫康在給老夫人施針,如容老三所說,他雖面龐瞧着年輕,但手法無比娴熟,面色沉穩,看着胸有成竹的樣子。
半個時辰後,溫康從屋中出來。
“老夫人年紀大了,這次是染了風寒,老年人有涎痰咳不出,這涎痰就積聚在肺腑中,時間久了攢的越多,就怕一口涎痰上不來,我給老夫人施針,再配上湯藥,這般治上十日,看看能否見效。”
溫康解釋的很清楚。
“若老夫人有咳涎痰時,你們需要這樣拍她的背,幫她把肺腑中的涎痰震出來。”他邊說着,邊跟伺候的丫鬟婆子比劃。
大家趕緊對溫康道謝。
“溫大夫一路奔波,不曾休息就來為我母親診治,實在是萬分感激,”容肖易最敬重醫者,他吩咐下人,“快些準備幹淨衣裳和吃食。”
溫康面上不顯,但在心中嘀咕:這一路快馬加鞭,腚都快颠成八瓣了,幸好趕上了,要是老夫人有個不好,将軍肯定拿他問罪。
晚上,休息好的溫康又來給老夫人施針,忙完看到容嫣,微微颔首,喚了聲:“容大小姐。”
“多謝溫大夫。”
溫康對容嫣一如之前,他擺手:“都是将軍吩咐的,容大小姐不必客氣。”
“我有件些事情想問溫大夫。”
“您但說無妨。”
“五年前祖母病重,也是溫大夫來給祖母看診,那時……可也是周将軍吩咐溫大夫的?”
聽這話,溫康一愣,随即點點頭:“是。”
容嫣心如同在水中飄搖的孤舟,雖然已經猜到了,但真正聽到确切答案,她的心還是忽悠悠狠晃了一下。
“溫大夫此前是赤統大軍的醫官?”
溫康搖頭:“我們溫家最早受周府恩惠,後來為報恩便一直跟着周王妃,王妃去世後我就跟着将軍了,我不算軍中醫官,只聽将軍差遣。”
她在府中的那三年,溫康一直在淮王府。
容嫣點點頭:“辛苦溫大夫了,早些休息吧。”
溫康擡頭看了眼容嫣,他看出她似乎還有話想問,但不知道為何又沒問出來。
他突然有些好奇,将軍已經攪得容大小姐跟二公子和離了,如今将軍和這容大小姐到底進展到哪裏了?
但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問。
容老夫人的病漸漸好起來,馮錦此前為求佛祖保佑老夫人安康曾來伽藍寺祈福,如今容老夫人病好,她便帶着容嫣來伽藍寺還願。
夜深人靜時,孝賢殿中燭火還亮着,是容嫣還在跪拜,她在祈求佛祖保佑祖母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吱吖”一聲,身後的門被輕推開。
容嫣聽到動靜,睜開眸子,回頭看去。
四目相對,室內靜谧。
“我昨日回京的,父王病重,我來看他……夜裏睡不着,便來殿中給母妃祈福,”顧長颛解釋了幾句,似是怕她多想,随後才緩緩走上前來,他跪在一側,又解釋了句,“我不知你在這兒,是巧了。”
容嫣壓下胸口的那陣顫動,只嗯了聲。
兩人并肩跪在佛像前,俯首阖眸,像是罪錯什麽事的信徒在祈求佛祖原諒。
過了好一會兒,這次是容嫣先開口:“周将軍的手臂受傷了。”
顧長颛進門後她就注意到了,他的右側手臂被白色布帶纏着,雖然有大氅遮蓋着,但是那白色布帶還是露出來了一角。
顧長颛睜開眸子,低頭看向自己的右肩。
“祖母的事,還要多謝将軍。”
“無妨,不用道謝。”
“這次,還有五年前那次,都要謝你。”
聞言,顧長颛側頭,他眸光毫不掩飾的落在身旁女子的側臉上。
感受到身旁傳來的目光,容嫣微閉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又過了好一會兒,容嫣緩緩站起身。
“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出門前,她還是沒忍住又多說了句:“将軍肩上的傷口似乎傷的很深,還是盡快再處理一番才好。”
那白色布帶纏在戎裝外面,包紮随意,上面還有血跡滲出來,一看就是未好好處理過傷口。
“好。”
容嫣走出殿門,回禪房的途中經過寺中醫堂,醫堂的燈已經滅了,這個時辰,寺裏的人都睡下了。
孝賢殿中,顧長颛換了個姿勢靠坐在案前,他将身上的大氅解開丢在一旁,右側手臂疼痛難忍。
數日前聽到父王病重的消息,他一路騎馬往回趕,途中傷口又崩開,來不及好好包紮,他只随意找了個布帶暫且纏了一番,先把血止住。
他低頭看去,不知道什麽時候血又滲出來了。
想到她剛才突然的關心,顧長颛竟覺得痛感少了幾分。
只是這會兒手臂發脹,怕是真的要感染了。
左手去夠右肩,顧長颛皺着眉頭将布條解開,又将裏面的黑色上衣完全脫掉,露出健壯有力的背脊,衣服布料從受傷處皮膚上撕下來時不小心又扯到傷口,鮮血順着手臂留下來。
傷口果然已經發紅了。
他一聲未吭,只把随身攜帶的藥粉全都倒在傷口上,随後他又将白色裏衣撕開,打算先将就着把傷口包紮,等明日白天再醫治。
他咬住白色裏衣,左手用力,剛撕下一條布條。
殿門又被打開。
“醫堂沒人了,先用這些藥和敷料……”
殿門大開,去而複返的容嫣站在殿門前,她手裏拿着白色幹淨布條和傷藥,望着殿內赤着半身靠在草席上的受傷男子,她聲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