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曾歲寒早芽(三)
曾歲寒早芽(三)
比起容嫣, 殿裏的人似乎更慌亂無措些。
顧長颛甚至都來不及包紮傷口,他随手拿起旁邊的外衣正準備草草套上,但是動作一大又扯到了傷口, 他悶哼一聲。
平日裏那個端方穩重的将軍, 這會兒因為着急忙亂地連衣服袖子都套不上, 頗有些狼狽。
容嫣穩了穩心神。
“先将傷口包紮一下再穿吧,你這樣扯到傷口會更重的。”她克制着語氣,讓自己盡可能坦然自若些。
剛才他的動作又扯到了傷口,鮮血順着手臂蜿蜒流下來一股, 看的人心驚。
容嫣皺眉, 她走進來,跪坐在顧長颛身側,手腳麻利的快速把手中的幹淨帕子摁在傷口t上壓迫止血。
她聽到顧長颛輕悶哼了一聲。
“會有些疼,你且忍一下。”
顧長颛沒曾想她會這麽坦坦蕩蕩地走進來, 還會給他處理傷口。
他出聲:“無妨。”
容嫣又加重了些手上的力道。
顧長颛疼的額角青筋跳了一下, 但他這次沒讓自己出聲,他側頭看向身邊的容嫣,見她目不斜視,大方坦蕩地替他處理傷口。
比起他的慌亂,她看上去面色平常,并無一絲波瀾。
可就是這樣,顧長颛竟也在心田的苦澀中品出一絲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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摁了好一會,容嫣感覺傷口的出血速度慢下來,她輕輕揭開帕子, 仔細看那傷口。
她輕輕吸了口氣, 竟然傷的這麽深,傷口也發紅了, 她眉心不受控制的微蹙了一下。
顧長颛察覺到了她這一瞬的情緒變化,又覺得是自己看錯了,她怎麽會擔心他呢
容嫣拿起清洗傷口的藥水,将傷口簡單沖了一下,然後拿出金瘡藥倒在傷口上,處理完傷口,她拿出手裏的幹淨布條,擡手将肩膀上的傷口纏住。
顧長颛受傷的地方在肩頭,需要繞過身體才能更好的固定。
饒是容嫣再故作鎮定,可擡頭看到那一大片暴露在眼前的皮膚時,她還是沒忍住面色發熱。
好在她繞到了他的身後,他看不到她的臉。
“好了。”
再站起身時,容嫣的神色又恢複如常。
“多謝。”
“将軍客氣了,溫大夫提前歸京為我祖母醫治,若是有溫大夫在,将軍的傷想必不會耽誤了。”
聽她如此解釋,顧長颛知道她是出于感謝才幫自己,剛才那些心生的旖旎消散了大半。
他拿起旁邊的衣裳,裏衣已經被他撕碎,沒法穿了,他将外衣套上。
就這樣當年看着他穿外衣,莫名怪異,容嫣輕輕別開頭。
衣裳穿好,顧長颛将地上殘留的東西收拾好。
“你還會包紮?包紮的很好。”他有意無意閑聊,想要化解剛才的窘迫。
“之前跟老師四處游歷,他偶爾會去一些危險的地方探索,有時受了傷,都是我給他處理的。”
容嫣說的是廖之先生。
“你跟了廖之先生四年?”
顧長颛之前就曾提起過她是老師的學生,那時她就曾好奇他為何會知道這事,如今他又大致說對了她跟着老師的年歲……
想問,但不敢問,也不能問。
“嗯,其實不太到四年,老師去世太突然了。”容嫣說起這話時,話裏是無盡的遺憾。
容嫣十歲拜入廖之先生門下,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外游歷,跟着廖之先生的那幾年,是容嫣最恣意灑脫的時光,只可惜因為一場重病,廖之先生突然辭世。
光是想到這事,容嫣眼眶微紅。
似是察覺到她的情緒,顧長颛語氣放的更緩了些:“那時我受了重傷,沒能讓溫康及時趕回來。”
聽出他語氣裏竟帶了些自責。
容嫣擡頭,她怔怔看着顧長颛,心裏有太多的話想問。
察覺到容嫣的目光,顧長颛怕從那視線中看到反感和厭惡,他垂下眼眸,避開她的視線。
她還是把話問了出來:“……重傷,是那次被長矛刺傷嗎?”
擡頭看到顧長颛投來的視線,容嫣又多解釋了句:“是之前你因吐血回府養傷時,溫大夫曾提過。”
其實顧長颛受重傷這事,容嫣很早就知道了,只是她那時沒想到是被長矛刺穿這麽重。
夜色靜谧,燭火搖曳,容嫣這會兒跪坐在他身側,不知為何,今晚她躲避之意沒那麽明顯,甚至有興致同他說話。
顧長颛擡頭,這次他沒看錯,他竟然真的在她眸中看到了……擔憂。
他也不知為何,想到她對自己的心意避之不及,他只覺得心頭湧上酸楚。
“……我比長颢要更早愛慕你。”他素來平靜的語氣裏克制不住多了些委屈之意。
“你那時年幼,想必已經忘了我們曾在這裏見過,可十年前就在這伽藍寺的英靈殿中,我們真的見過。”
容嫣擡眼看去,燭火明滅交錯,燈影落在男人身上,多了些頹喪之意。
她又沒克制住,輕聲問:“所以那時你就對我起意了?”
聞聲,顧長颛輕輕搖頭,随後輕彎了彎唇角,解釋道:“你那時才九歲,我對一個小孩動情,豈不是不正常。”
聽他這話,容嫣悄悄噘了下嘴。
顧長颛沒注意到她這一閃而過的神态,繼續解釋:“那時父王剛出家,他将府中事務都托付于我,其中就有祖父那一輩跟容府約定的婚事。”
“所以你對我并非兒女感情,是一份對所托之事的執念。”容嫣出聲。
見她誤會了,顧長颛繼續解釋:“那次在伽藍寺見你,我雖不至于對一個小孩子動情,但……我會常常想起你,甚至後來我都快不記得你的容貌了,但就只是想着……我雖不在望京,可我見過你的樣貌,雖然只是畫像……你長大了,拜入了廖之先生門下,你以玄梨為名做詞寫書,容嫣,你真的太耀眼了,就在獲取你消息的日子裏,我開始在不知不覺中憧憬着歸城,盼着見到你,盼着向你表白心跡,盼着親口問一問你是不是還記得我,盼着問一問你是否會喜歡我這樣的男子……”
這是容嫣第一次聽他說這麽多話。
那些她不敢問的,被他直白的剖開心展示在她面前。
他甚至知道她就是玄梨。
連爹爹和娘親至今都沒能猜出此事,他竟如何得知?
他靠在供奉神像的案臺上,他低頭沒看她,垂着眸低低陳訴着心意,一字一句都像梵文一樣烙在她心上,松動着心口的枷鎖。
“莫要再說了。”容嫣出聲将顧長颛的話打斷。
她起身,迅速背過身去,逃一般地快步離開。
望着容嫣遠去的背影,顧長颛嘴角漫上苦澀,眼眶泛了紅。
在那無盡寒冷的邊疆歲月裏,只是想着她,日子就有了暖意。
容嫣一夜未眠,黎明之時,她不知道他是否還在孝賢殿,她在寺廟中漫無目的的逛着,卻始終不敢靠近孝賢殿。
他說她一直在避着他,其實她更是怕見到他。
不知不覺,容嫣走到了寺廟後面的山門外。
這個時節,山寺外的玄梨花已經開敗了,滿樹嫩葉日漸染綠。
山門一側,幾棵無葉的枯樹下,幾個和尚聚在一起正擺弄着什麽。
容嫣正欲走上前去,被後面的人喊住。
“施主,是您?”
容嫣回過頭去,喊住她的是個容貌清秀的年輕和尚。
她愣了一下,随後很快想起和尚是誰:“你是修緣?”
小和尚笑着點頭:“先前也遇到施主來寺中,只是那時候沒能有機會說上話。”
容嫣笑着點頭:“你這幾年長得高了,我都有些不太敢認了。”
聽這話,小和尚腼腆笑笑,擡手摸了摸光禿禿的頭。
“對了施主,您之前托我祈願,我每年都在做,還攢了一些符紙,需要拿給您嗎?”
聞此,容嫣身形頓住。
旁邊修緣小和尚指了指院中的高大菩提樹,笑着道:“記得小時候您為了挂的高,也不怕危險,非要拿梯子去挂在那最高的樹枝上,說挂的高,佛祖就能一眼看到。”
容嫣側眸,順着看向寺廟中高大的菩提樹。
修緣看着容嫣的臉頰,繼續道:“施主放心,這五年我也按照當時施主挂的高度,把祈福條帶都挂在了最高的樹枝上。”
遠遠望去,紅色祈福條帶在風中飄揚。
——我不會幫小将軍寫梵經,但以後每年我都會替小将軍祈願平安。
她一直記着……從不曾忘記。
不知何時,容嫣緩緩走近了那棵菩提樹。
“施主,這是那些祈福後贈予的符紙,還是讓被庇佑之人随身佩戴最好。”
修緣不知何時去拿了五張符紙回來。
“施主,以後我繼續祈願。”修緣雖然不知道為何容嫣不親自祈福,但他并未多問,他還記得五年前容嫣給了他一張八字,托他每年幫她為八字主人祈願平安。
容嫣接過那五張符紙,她輕聲:“不必了,以後我會親自過來祈願,多謝你。”
山門外,幾個和尚還在圍着那幾棵枯樹,最小的和尚看着大概七八歲的樣子,他歪頭好奇:“師兄,師兄,你們在幹什麽啊,為什麽要用沾了水的布條把樹枝包起來啊?”
“這不是水,是師父特意配的藥水。”
“藥水?”
“這藥水是專門用來給這玄梨樹生芽用的,師父說這幾棵玄梨樹往些年開的最好,也是最耐寒的,不過有一年氣候太怪了,這幾棵t最堅韌的玄梨在臘月裏早早冒了芽,結果天太冷了,天氣又寒又幹,這早芽被凍壞了。”
“可是還能活嗎?我怎麽感覺從我記事起,這幾棵樹就沒開過,怕不是死了。”
“不會的,玄梨最耐寒,它們沒死,只是凍傷了芽,等用師父特意配制的藥水好好養上些時日,說不定哪年就又發芽了。”
風吹過,祈福條帶下面挂着的鈴铛輕響,那些被容嫣刻意藏起來的記憶被喚醒,不受控的在腦海中恣意翻湧。
怎麽會不記得呢,她的記性最好了,那時在伽藍寺的每一幕,都是她後來反複回憶的美好記憶。
只是她不曾想到……
那些她年少時的情窦初開,竟一直都是有回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