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緋聞
緋聞
004
在那之後,艾略特就成了兒童房的常客。
作為莊園主人的侄子,艾略特這種跑到小堂妹房間陪玩的行為自然是被允許的。
畢竟他只是一個關心自閉堂妹的好哥哥,誰又能指摘他呢?
可大宅中沒有秘密。
“新來的女教師與艾略特少爺打得火熱”——這樣的流言很快傳開。不但是女仆們,連帶着奧德茨太太看貝拉的眼神都不太對了。
尤其是在貝拉婉拒了仆人間的“晚宴”邀請,奧德茨太太對她的态度再次回到了面試時的狀态。
她的眼神刺痛了貝拉,但她并不後悔。
年輕的女教師依然挺直脊背,邁着刻入骨髓的優雅步伐,一步步走出了女管家工作室。
直到走出所有人的視線,強撐着精神的女教師肩膀瞬間塌下。
她緩緩踏上內梯,卻在還有幾步就要到達一樓時停下。
女人倚靠着牆壁,疲憊地打開挂在胸前的盒式項鏈墜。
橢圓形的小盒子裏沒有畫像,只有一縷淡金、接近于白的頭發。仿佛中世紀酒館中晾曬的草藥,被人用麻線仔細又整潔地捆成一束。
貝拉沒有碰它,只是用力将吊墜盒合上,緊緊握在手中。
“……托莉?托莉又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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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梯的拐角處,一樓廚師房裏突然傳出一聲焦急的驚呼。
貝拉聽出來,這是一位廚房女仆的聲音。
“哦冷靜點,親愛的。”家廚悠哉的聲音随即傳出,用柔和的聲音安慰驚慌失措的女仆,“她就後院的草坪上,正在和弗魯門閣下玩呢。”
很快傳來一聲輕微的開窗聲,女仆似是松了一口氣。
“吾主保佑……”她輕嘆一聲,突然用羅蘭語抱怨道,「弗魯門閣下真是……最近一直往托莉的飼料裏放奇怪的東西,奶的味道都變得怪怪的……一旦主人怪罪下來可怎麽辦?」
家廚毫不在意:「一點洋蔥而已。我跟奧德茨太太都說過,主人也知道,說那只是年輕人的一點惡作劇罷了。」
「創世節晚宴就在明天了,要是給客人呈上帶蒜味的羊奶也太糟糕了。」廚房女仆擔憂道,「要不我們向附近的農場借一只過來?」
「哦親愛的,你以為我沒跟奧德茨太太提過嗎?」
這次家廚的聲音裏也帶上了一絲抱怨:「但她非說沒必要為這點小事打擾附近的農戶……這些傲慢的馬黎人才不會尊重別人的傳統,只覺得那是一杯羊奶,根本不知道這對我們有多重要……」
看來現在廚師房并沒有其他人,這兩位來自異國的傭人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用羅蘭語交流。
貝拉終于松開胸前的吊墜盒,快步走到一樓配膳室,順着窗戶向外看去。
莊園後有一片空曠草地,只有一棵大樹高高豎立在那裏。
大樹下有個小小的墓碑,貝拉聽艾略特提起過,那是屬于男爵的長子——愛德華少爺曾經養的一條叫托比的狗。
托比是只好狗,很喜歡小孩,艾t略特小時候也喜歡跟它玩。
只可惜他見到托比時對方已經進入暮年,沒過兩年就去世了。這座小小的墓還是他和還沒有離家出走的愛德華一起挖的。
而此時,藍天勾勒出的枯枝下,一名金發的年輕人正與一只白羊玩得歡。
雖是冬日,但今日的陽光格外燦爛,毫無保留地灑在他們身上……如果貝拉是一位畫家,她一定會把這如天堂一般美好的一幕鋪到畫布上。
“啊,是你!”
忽然,畫中人發現了女教師,雙眼一亮,拎起手裏的小麻袋便朝她的方向奔來。
之前不知道,但現在貝拉已經知道他的身體狀況,當即打開窗戶,焦急提醒道:“請小心腳下,不要這麽着急!”
聞言,小弗魯門的腳步确實放慢了一點,但還是三步并兩步地來到她身邊。
“我也沒有那麽柔弱。”因為運動,他此時的氣息有些不穩,面頰也很紅潤,“真奇怪,明明都住在一個宅子,可最近完全沒能看到你……”
看着對方那雙清澈到毫無雜質的眼眸,貝拉有些哭笑不得,心說這還真是個孩子才會說的話。
“我是不是打擾到您與……托莉?”她低頭看向站在小紳士身邊的羊,嘴角挂起一個輕松的笑,“你們看上去玩得很開心。”
“沒辦法,現在既不是賞花的季節,我也不喜歡打獵。難道要我在希爾科羅男爵那煙霧缭繞的書房裏,觀摩那些古董收藏品,聽他講述那些過去的輝煌時光?”他單手靠在窗框上,搖頭嘆息,“如果一定要浪費生命,我選擇和更可愛的對象在一起……對吧,小托莉?”
白羊聽不懂他的話,只“咩咩”叫着,在他的腳邊走來走去,看上去十分活潑。
小弗魯門先生也很開心,順手從手邊的麻布袋裏取出什麽喂給它。
看清那是什麽後,就算貝拉有所心理準備,嘴角還是不自在地抽動一下。
精心切好的洋蔥段在草料裏很顯眼,她想忽視都做不到……
牛羊奶的口感會跟它們吃下的飼料而變化,這一點已經在很久之前就得到了證實。
而吃下洋蔥這樣辛辣口味的植物,結合廚房女仆的抱怨,貝拉相信這只羊産出的羊奶一定很一言難盡。
看來他是真的不喜歡男爵,居然光明正大地用這麽幼稚的手法報複……
貝拉沉吟片刻,轉而建議道:“您也許該見見男爵閣下的侄子?他是個年輕的醫學生,你們應該有不少話題可聊?”
“艾略特·福裏斯特?他長得倒是比他的伯父順眼很多,也許也會比他有趣。”
未來的伯爵大人摸摸下巴:“說來也奇怪,他總是來去匆匆的樣子,好像一直都很忙……”
對此,貝拉除了露出尴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外也無法說什麽。
好在小弗魯門先生那位高大的貼身男仆很快趕到,結束了這場沒有營養的談話。
“您又在胡鬧了!”
男仆先對貝拉颔首致意,轉而板起臉。不但搶走主人手裏的飼料袋,還不客氣地對他的行為提出異議:“您穿得這樣單薄怎麽能出門?請快點回到室內!”
“你又來了……難得天氣這麽好,我出來轉轉都不行?”
“不行。您的身體怎樣您不清楚嗎?就算要出來散步也要穿上披風帽子和手套……”
“……波文,你這樣唠叨會讓人覺得你是個老頭子……”
随着主仆二人的離開,他們的抱怨聲也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牆壁的拐角。
貝拉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抱臂看着他們消失的方向,嘴角的笑容許久都未曾放下。
“他真是個不錯的年輕人,不是嗎?”
一道陰影從頭罩下,不等貝拉回頭,一只大手便穿過她的耳側,用力将窗戶拉下。
“但比起他父親,這小子實在不算讨喜。”
————哐當!
窗框閉合聲在此時顯得格外響亮,震得貝拉的心口也跟着一跳。
“懷特伯爵是個令人欽佩的人。不管是因為他的家世,還是他的人品。”
身後那道聲音繼續說道:“他熱衷慈善,待人慷慨又和善,不管是衣着體面的貴族還是渾身髒污的勞工,只要在他的領地向他尋求幫助,他都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他們。”
“從不苛責別人,卻給自己制定了嚴苛的底線和原則……只要接觸過他的人都無法否認,他是一位真正的好人。”
貝拉的心跳慢慢恢複正常,這才緩緩轉過身,直面身後陰影的主人。
“可他死了,還那麽年輕,連同他最愛的孩子一起……”
希爾科羅男爵保持着拉窗的姿勢,弓着身子,潮濕溫熱的吐息在貝拉耳畔散開:“那所謂的兇手還是他曾經幫助過的人,哭着認罪後就自殺了……誰都知道那是只被推出來的替罪羊,可那又怎樣?真正的兇手到現在還是沒抓到……”
貝拉整個人都緊繃到了極限,身側的雙手顫抖到無法握緊。
她曾設想過無數次類似的場景,設想過自己要做的動作……可當真正經歷,那些話卻始終哽在喉嚨口,根本無法吐出,光是維持住現在的動作就已耗費了她全部的力氣。
突然,一只手握住了女人的下巴,強迫其擡起頭。
粗粝的手指在臉頰和下颌線上游走,一下又一下,仿佛一個鑒定瓷器的古董商,不停摩挲着、揣度估量着其中的價值。
“做好人可不會長命,識時務者才能笑到最後。”
看着那不停顫動的眼睫,男爵終于笑出了聲,手順着皙白的脖頸向下。
“我喜歡有野心的女人……我也很好奇,我那愚蠢的侄子能為你做到什麽地步。”他再次俯下身,讓自己身上的煙味蓋住香水的味道,“所以,歡迎你來參加明晚的晚宴……”
噠!
昏暗的內梯下傳來一聲不大不小的響聲,顯然是有人要從下面上來了。
男爵發出遺憾地嘆息,赤裸裸的眼神在女教師的身上流連一圈,這才彬彬有禮地後退一步,讓那張還算端正的臉龐再次沐浴到陽光下。
“如果您需要禮服,請一定不要客氣,直接跟雷納德(男管家)說就好。”
男爵帶着得體的笑容向她點點頭,又朝剛從內梯拐角拐出的女仆招了下手:“辛苦了。”
那女仆雙手拿着擺滿果醬罐的托盤,只垂首微微朝主人的方向欠身,便再次擡步走上階梯,擦着女教師的肩膀走入廚師房。
等女仆和男爵的身影都消失了,貝拉的後背才靠上窗框,緩緩抱緊雙臂。
“……您還好嗎?”
不知何時,那位到廚師室送果醬的女仆已經站在了自己面前,正一臉關切地看着她。
貝拉勉強扯起一個笑,搖頭說沒事。
女仆定定看了她數秒,卻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到廚師房,又很快端着一只杯子回來。
“現在廚房只有這個,希望您不會嫌棄。”她将手中的熱茶遞到貝拉面前,“這能讓您暖和點。”
溫熱的茶杯慢慢軟化僵硬的指關節,溫度順着雙手傳遞到心房。短短幾秒,貝拉的眼圈都有些紅了。
“如果您怕冷,這裏的冬天會很難熬。”
她聽到女仆用微不可察的聲音說道:“也許這裏的氣候并不适合您……”
握着茶杯的手忽地收緊,指節都因用力泛出白色。
她擡起頭,與女仆深邃的眼眸對視片刻,視線劃過其眼角的淚痣,又順着鬓角的發絲飄到後方。
黑發女仆的身後有光影在晃動。
如夢魇中的鐘擺,向左,向右,永遠不停歇……
“…………”
“謝謝,但我還是想留下試試。”
她仰頭喝下溫熱的茶水,把杯子遞還回去:“也許……我會喜歡上這裏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