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猜疑
猜疑
011
格林菲爾德治安所的效率确實夠快——也有可能是因為消息太過駭人,盡管艱難,他們還是派出了一位驗屍官和一名小警員前來協助布朗探長。
“華萊士警司說……等路通了、他就會盡快帶人趕過來,大概還需要一天……”小警員把綁在鞋上的滑雪板取下,上氣不接下氣地向布朗探長彙報現在的情況,“莫頓醫生,正好有兩套滑雪板……他去年從舊大陸帶回來的紀念品……我們就先過來了……”
布朗探長看到兩人幾乎要落下淚來,自動忽略了小警員那通廢話般的解釋。
即使現在還沒什麽證據,但常年辦案的經驗告訴他這不可能是一起普通的案子。
大雪阻擋外人進來,自然也阻止莊園內的人逃脫。
兇手很有可能還藏在這座莊園中,甚至就在男爵的那些貴客裏。
一個人面對一屋子嫌疑人,壓力不可謂不大。雖然現在只是多了兩個助手,但他至少能安心收集口供了。
大概是過去接觸過滑雪,莫頓醫生的狀态明顯比随行的小警員好很多。
事态緊急,他只短暫休息了一會,便随探長來到男爵的房間。
“……是勒死沒錯。”
醫生先拔出了短刀,又檢查了男爵的眼球和脖子上的傷痕,有些遺憾地搖頭:“但昨晚太冷,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被吊在外面的,具體死亡時間無法推測。”
這點布朗探長早有心理準備,倒也沒太失望。
“你看這裏,兩處傷痕不一樣。”他擡起屍體的頭部,展示出脖子上的兩道勒痕,“他是死後才被挂上去的?”
醫生對此并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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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自殺情況,他殺基本都是死後挂上去的。
“讓他致命的是這一道。”他指向顏色較深的勒痕,又指向那道顏色發白、較窄的勒痕,“奇怪的是勒死他的那道和麻繩留下痕跡不太一樣,看上去更像是質地更細膩的東西……”
“也許是用這個。”
布朗探長走到四柱大床邊,兩指扯起掉了一半的床幔:“也許兇手是用這個把他勒死的。但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又選擇用一條麻繩把他吊到陽臺外……如果只是單純的入室盜竊,大可不必這麽做。”
“你覺得是尋仇?”醫生看着短刀思索片刻,緩緩點頭,“确實有道理……但在死前折磨人的方法有很多,為什麽是在死後再捅刀?”
“也許是什麽儀式,大概是只有兇手本人才能理解的意義。”
布朗探長頭疼地指向另一邊:“你對這個有什麽想法?”
插在男爵肩頸上的短刀已經被完整取下。
那是一把鐵制的短刀。材料沒什麽特別的,做工甚至還帶着小作坊的粗糙,不像什麽名貴的收藏品。
只是它的形狀很特別。
刀刃呈弧形,仿若鳥喙,刀柄上又有類似鳥羽的圖案,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我也沒見過。”莫頓醫生攤手道,“我感覺有點像南陸或者新大陸那邊的土著會用的東西,有很多原始部落保留着崇拜動物的傳統。”
看來還是需要咨詢專業人士。
可在這個最快通訊是電報的時代,找專業人士解惑需要的時間可不短……尤其是現在道路還不通,消息只會更加滞後。
布朗探長重重嘆口氣,翻看一遍自己的筆記本,單手将其合上。轉身時又用它拍了下腦門。
“對了,樓下還有具屍體,有點麻煩,還需要你去看看。”
***
事實證明,小弗魯門先生的男仆很靠譜。
經過莫頓醫生的反複查看,那具藏在酒窖裏的幹屍确實屬于一個女人。
“……雖然她的手腳斷了,但生前摔斷和死後砍斷留下的痕跡是不一樣的,這明顯是最近才被折斷的。”醫生向站在一邊的斯通兄妹解釋道,“而且這個骨盆太寬了,還有嚴重錯位,我懷疑這位女士生前生過孩子,或者她就是因生孩子難産而死的……”
他深吸一口氣,得出結論:“不管她是誰,都不可能是愛德華·福裏斯特。”
專業驗屍官的一番話斷絕了斯通兄妹的全部念想,不得不接受現實。
“這……怎麽會……”埃斯蒙德仍不敢置信,“可如果不是愛德華,她又是誰?為什麽會被埋到這裏?”
莫頓醫生沉吟半晌:“我記得,希爾科羅男爵在南陸服過役吧?”
“是的,所以我們才……”
埃斯蒙德焦急的聲音一頓,終于意識到醫生的暗指。
“南陸自古有制造木乃伊的習慣。而且那邊氣候炎熱幹燥,只要死在沙漠就很容易形成幹屍。”莫頓醫生推了下眼鏡,“據我所知,以前很多人會把木乃伊當成一種紀念品帶回國,不知道希爾科羅男爵是否也有這樣的習慣?”
探長拍了下腦門,恍然道:“不錯,确實有不少人這麽做。”
說罷,他還一臉戲谑地看向醫生:“我記得你幾年前也去過南陸,怎麽沒趁機弄幾具回來?”
他的暗示如此明顯,莫頓醫生都忍不住白他一眼:“你的消息未免也太滞後了。‘木乃伊粉末是萬能藥’[*1]——這種說法早就被證t實是錯誤的,勸你不要輕易嘗試。”
布朗探長聳了下肩,并不是很在意:“反正我也沒那閑錢買。”
斯通兄妹顯然不知道男爵有沒有這樣的習慣,但莊園裏的仆人多多少少會知道一些。
探長帶着小警員到處轉了兩圈便查清了,希爾克羅男爵還真有帶紀念品回家的習慣,其中就有南陸特有的棺椁和好幾具動物木乃伊。
但普通仆人們并沒有真正見到那些棺椁裏是否有人類的木乃伊,而珍品室的鑰匙除了男爵本人,就只有男管家雷納德有了。
然而很遺憾,雷納德因為精力不濟已然陷入昏迷,莫頓醫生也不建議在此時打擾他休息。
“以他現在狀态,即使你強行喚醒他也問不出什麽。”醫生從床邊站起身,對探長搖搖頭,“不過你猜測得不錯,他的症狀很像砷中毒,催吐是正确的。”
他的視線瞥到一旁面色蒼白的艾略特身上,又溫聲安撫道:“不但是你,很多擁有行醫資格的老醫師都會弄錯。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年輕的醫學生只搖搖頭,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之前一直在男管家房中,并不知道上面差點吵翻天。
剛剛聽探長的講述,被那反轉反轉再反轉的劇情繞暈,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多弗爵士則皺緊眉頭,神情十分嚴肅。
“我記得探長收集了一些他的嘔吐物,”他看向醫生,“能從中檢驗出什麽嗎?”
“哦,當然。砷鏡[*2]并不是什麽複雜的實驗。”莫頓醫生這麽說着,卻為難地蹙起眉,“但我們這次走得很急,身上沒帶太多東西。”
布朗探長來回走動兩圈,最後撸了把稀疏的頭發:“這點很重要。你從這裏到實驗室需要多久?”
莫頓醫生明白他的意思,打開懷表看了眼時間,已經快下午一點了:“如果等實驗結果出來再往這裏拍電報,就算到時候路通了,消息最快也要半夜或者明天到你這。”
布朗探長拍拍他的肩,順便把裝着嘔吐物的小瓶子:“辛苦你了。”
莫頓醫生是個好脾氣的醫生,即使新年第一天就被拉來加班也沒太多怨言,只快速收好探長遞來的小瓶子:“算你欠我一杯酒。”
有家要養的探長果斷搖頭:“這要算到華萊士警司身上,你去問他要。”
醫生對他的摳門很是無語,卻也沒繼續扯皮,很快便要出門。
“等、請等一下!”
回過神的艾略特總算有了反應,急忙攔住醫生的去路:“我們這裏還有一位女士生病了,您能幫忙看看嗎?”
***
“貝拉,快來這裏……”
灰蒙蒙的世界裏,有人牽起她的手。
貝拉看不清對方的臉,卻并沒有抵抗,任由其拉扯着來到屋內。
“快看,這是我新買的!”那個看不清臉的人形湊到身邊,在她耳邊小聲道,“我讀給你聽……”
貝拉記得,那大概是她第一次接觸“文學”——只是這個“文學”與文豪們認同的文學不太一樣。
不是深受貴婦追捧的詩集,更不是發人深省的格言寓言,沒有優雅的語句,更沒有華美的辭藻。
那是一本質量極差的小冊子,單薄脆弱的紙張上印着模糊的鉛字。粗魯的用詞組成簡明的語句,勾勒出一個個怪誕恐怖的世界。
那不是淑女該讀的書……她很清楚這點,可她還是忍不住被那聲音描繪的故事吸引。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她也想寫出這樣的故事,将情緒灌入其中,創造一個只有她能掌控的世界……
“這真是太棒了!貝拉,你簡直是一個天才!”
迷霧中,那人緊緊抱住她,在她面頰上親吻:“我真的很期待,我期待這個故事的結局……”
貝拉也伸出雙手,緊緊抱住對方。
她清楚這只是夢境,可那又怎樣?
她貪戀這份溫暖,即使是虛幻她也願意沉溺其中。
“貝拉……”
她的手被牽起,與之在客廳起舞。
“貝拉……”
她的手裏被塞入一塊餅幹,兩人一起躺在樹蔭下。
“貝拉……”
她靠在那人的肩膀上,聽那聲音朗讀着不同的故事。
漸漸地,她有些困了。
頭慢慢往下垂,窩進對方的頸窩,安心地合上眼……
…………
……貝……拉……
一道紅光照突然到她身上,微合的眼眸猛地睜開。
“滴噠、滴噠、滴——老鼠爬上鐘!”
窗框将猩紅的天空劃分,一道漆黑的身影吊在正中央。
懸空的雙足下,一把木椅歪倒在地。
“鐘兒敲一下,老鼠又溜下!”
不知何處傳來的童謠回蕩在四周,仿佛永無止境般反複唱誦着。
貝拉直直看着那具左右搖擺的屍體,褐色的眼眸中浸滿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站起身,操縱着四肢,向那黑影走去。
黑影似乎察覺到她的動作,一頓一頓地擡起頭,無聲地張大嘴。
貝拉……貝拉……貝拉…………
歡快的、激動的、焦急的……有人在不斷呼喚着她的名字。
似是求救,又似是無意識地呢喃。
眼淚無法抑制地落下,貝拉也跟着張開嘴——
“…………貝琳達!”
一道聲音打碎迷霧,貝拉猛然從夢中驚醒。
艾略特正站在她的床前,雙手包住她的手,一臉焦急地看着她。
貝拉的視線稍稍右移,發現邊上還站着一名戴着眼鏡的陌生人。
莫頓醫生輕咳兩聲,艾略特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妥,紅着臉将自己的位置讓給醫生。
“很尋常的感冒。可能是因為昨天沒休息好,今早又受驚導致的。”
莫頓醫生給貝拉檢查一番,得出結論:“已經退燒了,沒什麽危險。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會再來。”
艾略特知道他着急回去驗毒,沒有再阻攔,禮貌将人送出房間。
轉身回到房間時,便見貝拉正雙目無神地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麽。
他重新坐回床邊的椅子,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房間裏只有窗縫傳來的呼呼風聲。
“男爵……死了…………”
靜谧中,貝拉輕柔的聲音格外明顯,震得艾略特渾身打了個寒戰。
“是、是啊……死了……”他像是剛剛才意識到這個事實,放置在膝蓋上的雙拳越攥越緊,嘴裏喃喃道,“死了……”
“他死了,你不高興嗎?”
艾略特猛然擡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床上的女人。
“你是他的侄子,他的財産會有你的一份。”貝拉側過頭,姿态柔弱,吐出的話語卻讓人感到全身發冷,“他的妻子重病,沒有自理能力。他與兒子關系很差,女兒也只有六歲……只要操作得當,你将是最有可能繼承這一切的人……”
“你、你在胡說什麽?”
年輕的醫學生猛地站起身,臉頰通紅地瞪着貝拉:“我怎麽可能因為遺産而殺人……你居然懷疑我?”
貝拉沒有回答,一雙清淩淩的眼睛沒有移開視線,只直直地看着跳腳的青年。
艾略特被這道視線看得發慌,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直跳。
“莫頓醫生也說了,你需要好好休息。”他率先撇過頭,“不要胡思亂想,等會兒我會讓人送食物來……”
貝拉看着青年堪稱狼狽地轉身,大步朝外走去,直到木門關上才收回視線。
艾略特關上門,沉默地在走廊裏站了一會,這才帶着煩躁撸了一把額前的碎發。
“瘋了……”他喃喃道,「都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