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說話
第12章 說話
到餘杭時,劉子駿已經調撥了五次人手,數十名醫官,隊伍和糧草減少了一半。
當朝太子親自赈災的消息飛速在災區流傳開,不少災民從周遭地區趕到餘杭。餘杭偌大的城市處處有幹枯瘦弱的災民,尚有餘錢夠生存的百姓大門緊閉,不敢出門。
街道上災民流動,處處死屍,夾雜着屍體腐朽的味道,仿若人間地獄。
郝瑾瑜看到此等景象,差點吐出來。他站立在馬車旁,手足無措。人間疾苦,原來這般的痛楚。
流民不停向他們聚集,眼神渴求而癫狂。即便有人高聲喝止,哀嚎祈求聲不絕于耳,将他們包圍得越來越緊。
災民與士兵的沖突終究難以避免,有人沖到隊伍內。
郝瑾瑜被人群推搡,幸而慶雲護着,才不至于狼狽地摔倒在地。
忽然間,一個年約六七歲的小姑娘沖撞到他身上。
正費力阻擋衆人的慶雲吓了一跳,手持軟劍,眼神冷酷。郝瑾瑜雙手護住小姑娘,對他搖搖頭。
“你是來救我們的嗎?快來救救我阿娘,她餓死了。”
小姑娘餓得皮包骨頭,極為幹瘦。一雙大眼睛仿若占據了半張臉,突兀的大,有些駭人。
“我們是來救你們的。”
郝瑾瑜心疼地摸摸小女孩的腦袋,沖慶雲招手。
慶雲會意,從懷中掏出點心蜜餞,遞到女孩的手裏。
小女孩狼吞虎咽,郝瑾瑜端着茶水喂到嘴邊,眼含淚道:“慢點吃,別噎着。”
隊伍已維持好秩序,圍車的災民也被安置到府衙的後院。
郝瑾瑜看到劉子駿走過來,道:“派個醫官跟着我,我去看看女孩的娘親。”
劉子駿微微蹙眉。
郝瑾瑜趕緊道:“你有正事要忙,我什麽也幫不上。不如幹些力所能及之事。”
劉子駿颔首:“注意安全。”
郝瑾瑜帶着醫官,跟随小女孩來到城郊的破廟。
那裏住了幾百口人,有的人明明餓得快死了,四肢削瘦,卻腹脹如鼓。
醫官搖搖頭,指着幾位年齡不大的孩子,道:“他們肚子裏全都是液體,因為饑餓脾髒過大,導致腹部鼓脹,需要好好照看。還有那幾個腹脹的大人,吃了太多觀音土,怕是活不了了……”
醫館為小女孩的娘親診治,身體器官衰竭,即便有食物了,已無力回天,活不過三日。
郝瑾瑜感到莫大的無力與悲哀。淚珠挂在臉上,被風一吹,幹得生疼。江浙炎熱多雨,這裏該是溫暖而濕潤。而不是如今幹燥得仿佛空氣都要裂開,處處滿溢着煎熬無力的死氣。
他把帶的幹糧分給衆人。由于缺水,他們要到廟外山裏的石縫裏取水,污濁如黃泥,已是極難得的水源。小女孩端半張破碗,裏面的水渾黃。
“大人,謝謝您,您喝水。”
慶雲要攔住女孩,郝瑾瑜輕輕搖了搖頭。
他取下腰間的小水壺,與小女孩交換,道:“你也喝水。”
郝瑾瑜喝了幾口黃湯,難以下咽的粘稠,味道酸臭,心裏更是泛酸。
天近黃昏,有兩名兵士前來,拱手道:“提督大人,太子請您回去。”
郝瑾瑜颔首,看向小女孩,道:“慶雲,你陪着悅兒。她娘親下葬後,帶着女孩來找我。”
小女孩孤苦無依,既然撞進自己懷裏,便是與他有緣。
“大人,可是您的安全……”慶雲急忙道。
三皇子不會放過如此好的機會,定安排刺殺。雖然針對的是太子,可主子也可能遭遇危險。
他得保護大人的安全。
郝瑾瑜眼神一冷:“留下。”
慶雲嘟着嘴,不敢質疑。
郝瑾瑜回到府衙房間,胃裏便有些翻江倒海。孤蓬診治後,道:“大人身體嬌弱,又喝了髒水,便又有瀉肚之症。大人要注意,髒水莫再喝了,萬一得了痢疾,那便難治了。”
“灑家省得。”郝瑾瑜對于自己的身體有了清醒的認知,菜雞都不如。
他見州府內燈火亂竄,熙攘吵鬧,問道:“為何如此嘈雜?太子呢?”
孤蓬:“餓殍遍野,易子而食,受災程度比奏折描述得嚴重太多。太子震怒,當即斬了江浙布政司使。太子安排州府官員分派糧食,安頓府衙周邊的災民。現在正輕點隊伍和糧草,打算連夜前往災區最重的淩雲縣。”
郝瑾瑜有些詫異,竟一點也不打算休整。
“你快去煎藥,灑家也要去!”
孤蓬低頭應是,心裏犯嘀咕。這狗閹官身體孱弱,還要給太子添亂。
郝瑾瑜自不是添亂,他敢放任慶雲留下照顧女孩,皆因他在隊伍內安排了近百名武功高強的好手,保護自己和太子的安全。
太子舍棄大部隊,趕往最嚴重的災區。無論如何他得親自點些高手,保護太子安全。
劉子駿點了五十人運送糧食,輕便上路。
結果郝瑾瑜白着臉,捂着肚子,也要随去,又召集了五十餘人。
人多意味着行路更慢。本天亮便能趕到,估摸得拖延到晌午。
劉子駿不悅道:“先生在州衙休整,人無需帶那麽多。”
郝瑾瑜咬牙道:“灑家說要帶的,就要帶。你必須聽我的!”
他握住馬鞍,費勁地爬上馬,臉頰紅粉暈染,哼道:“你載我,不準……不準搞事。”
劉子駿的心被輕敲了下,低頭淺笑。他跨馬坐好,雙手擦過郝瑾瑜的腰身,握緊缰繩。身前挺直的脊背往外挪了幾分。劉子駿勾了勾唇,揮動馬鞭。
駿馬疾馳,挺直的脊背便塌進了自己懷裏,溫熱的溫度相貼。
劉子駿低頭便能瞧見粉紅的耳尖,濃卷睫毛在白淨的臉頰灑下扇子似的陰影,某人害怕地緊閉雙目,可愛得緊。
策馬奔馳,郝瑾瑜慢慢睜開雙眼。幹燥的土地變做了沙,馬蹄一過,揚起漫天粉塵。
月光如水,本應綠葉匆匆的南方喬木因幹旱,黃葉飄零,在朦胧的月色裏伸出幹枯的枝桠,仿佛魔鬼的利爪。
遠處不時有虛弱的哀嚎聲,宛若人間的地獄。
郝瑾瑜害怕地鎖在一團,神情困倦而悲傷。
“莫怕。”耳邊傳來劉子駿溫柔的低語聲。郝瑾瑜動了動耳尖,內心祈禱此行無虞。
天亮後,他們又走了許久,随處可見流民屍體。
劉子駿眉頭緊皺,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活人都救不過來,死人的屍體又如何處理得過來?
抵達城門,縣令帶官員迎接。
孫縣令四十歲左右,面容青黃,黑眼圈濃重。見到劉子駿,突然放聲大哭。
全縣五萬餘人,餓死病死者不計其數,恐怕已去半數,終于等到朝廷救援。
衆人未有休整,清理學堂、廟宇、縣衙,整理房舍,引導災民入住,發放衣物被褥避寒。
搭建竈臺,開設粥廠,放糧赈災。生病者,另作收容,醫官治理。
郝瑾瑜負責核準災糧數量,以如今的糧食使用,赈災糧五日後便會耗盡一空。
除赈災糧的短缺,更嚴重的是水源短缺。全縣系于一口井水,每日限量供應。
孫縣令道:“太子殿下,申時在老王廟舉行祭祀儀式,祈求上天降雨。殿下為天龍之子,必定能感佑上天。”
劉子駿面容嚴肅:“龍王不降雨,哪有臉享用祭品?孤身為天龍,便有權代天行罰,降罪龍王!”
他不顧衆人勸誡,執意命人用繩索綁了龍王雕塑,手持荊條,怒罵道:“一日降雨,孤抽你神像;兩日不降雨,孤暴曬你金身;三日不下雨,孤便砸了你的龍廟,改立新龍君!”
說罷,荊條狠抽龍王金身,看得官員百姓們目瞪口呆。
郝瑾瑜亦被吓了一跳。
古代講究“君權天授”,更何況老皇帝迷戀“修道成仙”,各地大肆修建道觀廟宇,民間敬畏神明之心十分濃重。
劉子駿這般不講禮數、違背神明的做法,不像什麽帝王,倒十成十的土匪做派。
當夜,半年未下雨的淩雲縣大雨傾盆,整整下了一整夜,宛若神跡降臨。
人們在雨裏奔跑、吶喊,如同新生般喜悅。
看着瓢潑而下的大雨,郝瑾瑜亦沒忍住歡喜,便要往雨裏沖,被劉子駿一手抓住,手持雨傘,替他擋雨。
“你洩肚之症剛剛緩解,又想犯風寒不成?”
郝瑾瑜眼睛亮晶晶,說道:“你怎麽這麽厲害?連龍王都聽你的!”
劉子駿緩緩道:“天氣極悶,多日無雲。今日趕路時,我見山嶺迎風坡團雲積聚翻滾,便知可能有雨。”
“你一直居于皇宮,怎突然知曉那麽多常識?”
郝瑾瑜有些納悶,比他這個現代人還要有常識。
劉子駿眼神變了變,道:“孤與以前相比,先生以為如何?”
郝瑾瑜眼睛眨了眨。他有原身的記憶,其實同看電影似的,對以前的小太子沒什麽切實感受。當然更屬意現在的劉子駿,雖然滿腹壞水,随時打算要他命似的,卻能辦實事。
只是為何會突然問這個?是不是他最近做事比較出格,太子懷疑自己不是原身?!
郝瑾瑜吞了吞口水,做賊心虛,不敢回答,唯恐露出什麽破綻。
劉子駿臉色陰沉。這還需要猶豫嗎?小太子膽小懦弱,除了與他花言巧語、花前月下,還會做甚?
簡直不可理喻!
握住郝瑾瑜手臂的手不覺用力,劉子駿沉着臉道:“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