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話本
第29章 話本
大梁朝新帝登基, 第二年有特許恩科取士的習慣。
這是陸明遠的強項,他對此十分上心。新皇對那狗閹官寵愛有加,他得罪了閹官, 必須盡快取得新皇的諒解,方能保住內閣大學士的位置。
陸明遠手持奏本,前往禦書房觐見,正巧遇見束才公公手捧赤色蟒服袍往禦書房走。
這蟒服袍格外熟悉,分明就是狗閹人的禦賜官服。
陸明遠內心驚詫,面帶和善地問道:“束總管, 臣有事禀告殿下, 勞煩通傳。”
束才向對方甩了個不懂事的眼神。
殿下和郝大人還沒開始呢……陸明遠真會挑時間。
陸明遠古板迂腐, 最是清高,很瞧不起宦官。郝大人權勢隆盛,太監們的地位跟着水漲船高, 官員們對公公都很敬重,哪怕束才之前只是東宮的打掃太監。
兩年前,陸明遠考驗太子功課。他打掃落葉,不小心撞到了陸明遠,叩地求饒。
對方高高在上,眼神鄙夷仿佛在看垃圾,朝他的頭頂吐了一口粘稠腥臭的老痰。
憑什麽不把他當人看?太監也是人啊!他也是有爹生有娘養的人!
束才憤怒到極點, 把這份恥辱深刻在心底。
然而,陸明遠早已不記得他了。
如今面對東宮總管太監, 畢恭畢敬,神情慈祥, 哪還有半分高傲。
可笑!
束才內心冷哧,表面笑語盈盈道:“殿下正忙着呢, 奴才好意奉勸閣老不要通傳,再等上個把時辰為好。”
陸明遠瞥了眼蟒服,皺眉道:“殿下是否正與郝大人商量重要事情,為何要換衣?”
“閣老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奴才可以理解。有些事,我等莫要多問的好。”
束才朝陸明遠眨了眨眼,神情暧昧。
陸明遠活那麽大歲數,哪能不明白,頓時怒火中傷,憤憤難平道:“殿下新孝,竟與閹人行敦倫之事!淫.穢至極!天理不容!身為臣子,必須勸殿下懸崖勒馬!”
說罷便要往門沖去。
束才伸出一腳,陸明遠跄倒在地,額頭磕在青磚,鼓起好大一個包。
“陸大人,你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足以千刀萬剮!”
束才陰狠地瞪他一眼,“奴才奉勸大人好自為之,莫要老來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陸明遠望着束才離去的背影,內心悲怆不已,又害怕得身體瑟縮,竟流出兩行熱淚。
束才進了殿門,将蟒袍呈上。
劉子駿笑吟吟道:“先生扣子系得一絲不茍,不好解啊,需要孤幫忙嗎?”
郝瑾瑜惱怒地拽過蟒袍,前往屏風內換衣。
束才低聲道:“殿下,陸閣老求見。他看見蟒服,言語無狀,奴才派人将他攔下了。
殿下要陸老回去,還是請個太醫看看?”
隔着屏風,劉子駿能夠看到郝瑾瑜朦胧的身影。腰肢伸展,臀部挺翹。
他手托下巴,眼睛都不眨,漫不經心地問道:“怎麽個言語無狀法?”
“那話語太難聽,奴才怕污了殿下的耳。”束才小聲道。
劉子駿無所謂道:“你說,孤恕你無罪。”
束才幾乎附在劉子駿耳邊,聲音極小:“他瞧見奴才端着郝大人的蟒袍,便心生龌龊,大罵郝大人妖邪媚主,罵殿下……先帝新喪,卻與閹人白日宣淫,污穢至極……”
郝瑾瑜蹲下身整理褲腳,飽滿挺圓的臀部,微微勾起的細腰,看得劉子駿眼神發熱。
宣淫啊,真是個好詞呢。
他喉結滑動,嘴角帶笑:“陸明遠人老了,沒想到眼神倒是毒辣。”
束才內心驚濤拍浪,實錘了。殿下果然和郝大人兩情相悅,互相愛慕。
兩人雖為男子,一高大威嚴,一纖細冷傲,真真十足登對。這不比他看過的話本來得精彩?!
能要太子心悅之,郝大人以後便是他束才最欽佩之人!
“宣陸明遠觐見。”
劉子駿抿了口茶水,眯眼道。
郝瑾瑜前面的都沒聽見,倒是聽到最後一句。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道:“殿下,臣想隔着屏風,回避一下陸大人,省得尴尬哦。”
劉子駿宣見陸明遠,定要說宣傳話本的事。
他若在場,陸明遠羞愧太過,萬一拒絕了呢。豈不是沒好戲看?
不如躲在後面偷偷聽,這小老頭的反應肯定很好玩。
郝瑾瑜有那麽點子缺德在身上。
那語調的歡快,劉子駿聽得十分清晰。
他勾了勾唇,寵溺道:“屏風後面有床榻,坐那聽,別累着。”
陸明遠進來,行完禮,環顧四周不見郝瑾瑜身影,內心驚訝不已。
未等他細想,劉子駿問道:“陸卿有何事要禀告?”
陸明遠恭敬道:“明年雖然沒有三年一度的科舉,按照新帝登基慣例,殿下應特赦恩科,選拔人才。
離春闱雖有些日子,但今年南方大旱,各地舉子進京困難,臣認為當早早布局籌劃,保障恩科順利進行。”
劉子駿颔首:“卿所言極是。”
他亦有這打算。朝堂陳舊腐朽之氣濃重,官員的身家背景盤根糾結,寒門子弟鮮少有出頭者。
而這一切,陸明遠脫不了幹系。
劉子駿翻閱過歷年中第卷宗,在陸明遠任主考官的許多年裏,寒門取士者寥寥無幾。
錄取者莫不是世家大族子弟,便是地方豪紳。其門閥階級觀念極為濃重,根本不是好的主考官,也不适宜當重臣。
陸明遠:“臣多年負責恩科,有經驗……”
“奏本,孤會看。此事再議,孤還有更緊急的事需要你來做。”
劉子駿打斷他的話,說道:“大梁內憂外患,百姓與朝廷心不齊。孤即将登基,當樹立‘君愛民民擁君’的典範。
孤想編寫話本和順口溜,把孤與南地百姓共抗災的故事廣為流傳。朝堂擅筆墨者衆多,唯有卿之文采讓孤最為敬佩。”
陸明遠被架着這麽一誇贊,頗有些揚眉吐氣,立刻應聲道:“老臣定不辜負殿下重托。”
屏風內,郝瑾瑜坐于床邊,搖晃着雙腿,好笑地搖了搖頭。
劉子駿當真半點君子風範沒有,拉得下臉糊弄人心。
“這事情要寫得跌宕起伏,喜聞樂見,有始有終,富有帝王色彩。”
劉子駿抛出要求,誘導道:“陸卿以為從何處寫起比較合适?”
陸明遠略一沉思道:“當從殿下不顧危險,主動請纓南下赈災,拍賣籌款又得武皇天佑開始寫起。既彰顯殿下的為民之心,又帶有武皇神降,定能吸引閱讀。”
“大人說得正合孤的心意。”
劉子駿微微一笑,“既寫武皇天佑,自然要把這件事反轉精彩的後續寫進去……你明白嗎?”
陸明遠為官多年,瞬間了然:二皇子污蔑殿下偷二十萬兩銀子冒充武皇天佑之事,一定要大寫特寫,要把二皇子塑造得尤為卑劣。殿下要提升自己名望的同時,貶低二皇子的形象。
“二皇子所作所為,臣定如實描述。”
劉子駿道:“孤的先生在此事件中受了莫大的委屈,還曾被陸卿冤枉鞭笞。當然啦,陸卿秉公辦事,孤亦不能苛責。但這份委屈……”
陸明遠的臉色尤為調色盤,青紅白綠,難堪到極點。
殿下的意思:他不僅要寫書贊頌狗閹官的大義,還要在書裏把自己塑造成是非不分的大惡人,還要寫出羞愧忏悔之意。
他要麽成為百姓唾棄的昏官,要麽在現實裏被“苛責”,生死難料。
殿下哪裏是讓他寫書?殿下分明是擺了兩種死亡方式,讓他選一個來謝罪。
陸明遠久久不能回答。
劉子駿聲音一揚,冷道:“話本傳播得好,你便是大功一件,想好了嗎?”
民間的庸俗讀物算不得文學,沒有官員會相信。
正史!正史才能萬世流傳。沒錯,他在正史中依然名滿清譽。
陸明遠以後世名聲說服了自己,相信自己虛構的美好未來。
“臣定不辱使命。”
陸明遠臉色灰敗,仿佛斷了氣的人,毫無生機。
接下來無論劉子駿說什麽,陸明遠只會木讷地附和。
劉子駿講了出發時,郝瑾瑜送上的大氅,迎着清晨的初陽,跪在自己面前;講了他們騎馬時的趣事;講了郝瑾瑜不顧個人危險,救助小姑娘的情形;講了郝瑾瑜日夜幫助協調款項,沒有絲毫抱怨;講了他幹冒殺頭的罪,一人承擔挪用先帝私庫的擔當;講了他日夜守護于他的身旁,共同度過鼠疫難關……
陸明遠從劉子駿的口吻中,看到了一個絕對不是郝瑾瑜的郝瑾瑜。
有情有義,善良可靠,甚至有點可愛。
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認為自個小瞧了郝瑾瑜的心機,成功蒙騙了殿下,獲取殿下的信任和真心。
這個閹人是是先帝的儈子手,是先帝的殘留勢力。新帝登基,舍棄郝瑾瑜才是最有利于穩固皇權的選擇。
他小瞧了閹人,更小瞧了殿下對閹人的心。
陸明遠想:一步踏錯,彌補起來便是鈍刀割肉般煎熬。
不過,他絕不恥于閹人為伍,哪怕形勢所迫。他的品德始終是高尚的。
說了大半時辰,劉子駿意猶未盡地結束,擺手要陸明遠離開。
陸明遠恭敬地退了出去,在合上門的剎那,看見一抹赤紅的身影從屏風內緩步走來。
剎那間,所有的自尊被踩在了腳下,狠狠踐踏。
陸明遠離開的身影彎曲成弧形,佝偻而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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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瑾瑜坐在床邊,聽着劉子駿講述他們之間的過往,如在腦海裏放映了一部電影。
暖暖的熱流充盈起內心,漲漲的,熱熱的、酸澀甜蜜的。
他和劉子駿,好像真的在慢慢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