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上午發廊開門開得晚,十點多了也沒幾個人。

工作日麽,生意本來就不多,池翰墨按照于欣然給的地址找過去的時候,店裏只有兩個店員和一個謝玦。

這發廊離學校不算遠,過兩條街的距離。池翰墨到的時候趙熙蕾正靠在門口抽煙。

瞅見池翰墨的時候一邊嘀咕“今兒什麽日子”一邊站起身來:“嘿,謝玦。”

“我同學在這?”

“裏頭呢。”

池翰墨推門往裏走,趙熙蕾把煙掐了跟進來,一邊走還一邊說:“今天學校放假啊?高一的放了,沒聽說你們也放假啊,怎麽一個個的都往我這跑?”

池翰墨一進店門就看見謝玦了,他正跟在一個店員身後對着一個頭模鼓搗。

“走。”池翰墨上前,想要拉住謝玦胳膊,被他閃開了。

謝玦看着他問:“你怎麽來了?”

“你說我怎麽來了?”池翰墨反問。

趙熙蕾溜達着往邊上沒人的臺子上一靠,對池翰墨道:“你這成績好的朋友真有意思,大早上跑店門口來了,說什麽……要學學理發的手藝。我說讓他回學校他也不回去,還要給我交學費。

我看他是你朋友,也沒趕人,這不,正好我們店學徒練手呢,讓他也看看。”

“趙哥,你看你這話說的,我要不是謝玦朋友你還不讓我進門了?”

趙熙蕾從邊上拎了瓶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口:“那還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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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剛才你可不是這麽說的啊,趙哥,你剛才可是說要是我上手快,能看一遍就學會,以後就讓我跟着你幹。”

趙熙蕾樂:“說什麽你聽什麽,還沒成年的小子我也不敢雇你啊。”

“快了,沒幾個月了。”謝玦朝着趙熙蕾擠眉弄眼:“沒成年這幾個月我當學徒,你不用給我發工錢,等我上手了你再雇我。”

趙熙蕾跟着池翰墨進來的,離他近,嘴上應了句謝玦,說“好”,私底下在身後用手指戳了戳池翰墨的腰,問:“怎麽,你這朋友受什麽刺激了?”

池翰墨心想他哪知道,謝玦那腦回路一會兒蹦這一會兒蹦那,他要是能了解現在就不會跑到理發店來抓人了。

教謝玦那個學徒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雖說這幾個人聊天聊得挺輕松似的,但總感覺氣氛不太對。

後頭來的這個學生表情很差,像是要打人。

“哥,你卷啊,怎麽不教了?”

謝玦問。

“額……”

池翰墨突然說話了:“行啊,你想學這個。”

他也走到頭模的後邊,站在學徒的另一邊:“我跟你一塊兒學,以後當同事,一塊兒跟着趙哥掙錢。”

“你開什麽玩笑……”

“我沒開玩笑。”池翰墨隔着店員學徒對上謝玦的眼睛:“你能做我為什麽不能做?”

“大哥……你那成績跑這來幹什麽,別鬧了。”謝玦道。

“誰鬧了?”池翰墨問他:“你來這學習手藝就是正經事,我來這就是鬧了?”

謝玦終于收起臉上的笑來。

“兩位祖宗,我說,大周一的你們倆不在教室裏邊上課,跑我這搞什麽行為藝術呢?”趙熙蕾問。

他看倆人僵持這架勢,品出點兒不對勁來。

被圍在中間的學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更摸不着頭腦,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該不該動手。

“鈴——”大門被推開了,一位綁着高馬尾的女人叼着根快燒完的煙,拎着包進了門。

“老板。”學徒和趙哥轉頭打了聲招呼。

謝玦也看過去,他之前來過趙哥店一次,那時候趙哥剛過來上班,本着支持生意的想法在這剪過一次頭。這個剛進來的女人他見過,就是趙哥嘴裏那位“姑姑”。

也是店裏的老板,他記得好像也姓趙來着。

女人把包随手扔在門口的沙發上,往幾人這邊瞅了一眼:“什麽情況,你小兄弟?”

這話是問趙熙蕾的。

“嗯,我朋友謝玦和他同學。”

“一中的。”女人看了眼謝玦身上的校服,抽了口煙,順手掐在前臺擺着的煙灰缸裏:“剪頭?”

一中雖然對發型什麽的抓得沒那麽嚴,但也不能染燙。

“來玩的。”趙哥說。

“那不是,來學手藝的,姐,你這招不招高中畢業的?”謝玦已經就着杆上了。

“招不起。”女人看了他一眼,打開一邊的員工櫃拎出來一件工作服,套在了她的緊身背心外頭:“細皮嫩肉的扛不住造。”

“啥都能學,姐,你看我跟着這個小哥學,已經差不多能上手卷錫紙啦。”

女人看了一眼謝玦,批評上學徒了:“誰讓你學這個的?”

趙熙蕾立刻道:“姑,早上沒客人,沒洗頭練手,我就教了教他。”

“亂整,你自己還是個學徒呢,就教上別人了?”

趙熙蕾讪讪一笑:“這不是沒事兒麽,就,練練手。”

女人把衣服整理好:“少瞎練,剛來電話,染發劑和保養來了批新貨,馬上到後門,你們去搬進來吧。”

“诶好嘞。”

“帶上你這倆想一出是一處的小兄弟。”

謝玦:“……”

……

三個人跟着趙熙蕾從理發店後門出去,推開門一陣熱浪,就着頭頂的大太陽正好看見有輛小面包停下。

司機跟趙熙蕾打了個招呼,下車把側門拉開:“趙姐的貨,剛打過電話。”

趙熙蕾走上前去:“都是我們的?”

“十七箱,你們搬的時候點好,搬完在我這簽個字。”

“行。”

趙熙蕾把箱子往下搬,遞給跟在自己身後頭的學徒:“愣着幹什麽呢?”

這句話是跟後頭嘀嘀咕咕的倆人說的。

謝玦正拽着池翰墨讓他趕緊回學校去,池翰墨沒說話。

趙熙蕾這麽一說,謝玦轉頭道:“好嘞”,上前去接過下一個箱子。

池翰墨緊跟着他,有模有樣地從他手裏拿過箱子來。

謝玦看了他一眼,心想池翰墨這人怎麽死犟?

說不動了還。

啧,本來就煩,不管他了。

他把箱子往店裏搬,那箱子看上去不大,掂到手裏還挺沉,把箱子從後門路邊搬到店裏,再跟着學徒小哥放到理發店後面屋子的貨架上。

跑了兩趟就開始出汗了。

謝玦從趙熙蕾手上又接了個箱子,小聲問:“趙哥,老板是你親姑麽,看着跟你年級差不多啊,挺年輕的。”

上次來他就想問了,但那時候店裏人多,不好開口。

反正他現在是池翰墨,問啥都不奇怪。

“不是親的,是我堂叔的妹妹,也就比我大個一兩歲吧,輩分大。”

趙熙蕾邊遞箱子邊道。

“噢……這箱子還挺沉,一次得進這麽多貨?”

“你小子問題還挺多,搬吧你就。”趙熙蕾笑罵了聲。

等到貨都搬完,趙熙蕾在送貨那人的單子上簽了字,帶着仨人回了店裏。

“搬完了老板。”

“數都對吧?”

“對,讓他們放在後頭庫房裏了。”

“來,讓你小兄弟們來領工錢,一人一根雪糕。”

入門沙發前頭的小茶幾上放着個塑料袋子,女人剛出門去旁邊小賣部買回來的,她手上捧着個火炬,上邊的脆皮已經被咬得七七八八了。

“謝謝姐。”

謝玦嘴甜,上去拿了兩根玉米味的,遞給池翰墨一個。

趙熙蕾從裏頭挑了根老冰棍。

“小輝,你也拿。”女人對學徒道。

袋子裏還剩下個小神童,學徒應了一聲拿走了。

“別愣站着,都自己找地方坐。”女人道。

店裏沒客人,到處都是空椅子,謝玦他們找了就近的沙發坐下了,趙熙蕾倚靠在最近的美發椅上,學徒小輝看了看,跑到靠近裏側的鏡子前頭找了個位置。

“姐,咱這上午都沒啥客人?”

謝玦邊吃邊問道。

“工作日白天人都少,等中午和下午那會人人多,晚上就忙不過來了。”女人吃了口雪糕道:“你們吃完雪糕就回學校去吧,別等中午,影響我做生意。”

謝玦一愣:“別啊姐,我還能幫幫你忙呢,你這店裏人手也不多是不是?萬一忙不過來就使喚我。”

“使喚你?”女人笑了一下,問趙熙蕾:“這是你那個富二代小兄弟?”

“不是這個。”趙熙蕾嗦了口老冰棍,擡了擡下巴指謝玦旁邊的池翰墨:“那個是。”

“我就說不太像呢,怎麽今天這富二代話反倒不多了,上次來不是挺嘴甜的麽。”女人道。

“富二代”這仨字聽在謝玦耳朵裏不太舒服,但他也不好表現出來什麽,只好揪出來剛才的話題:“姐,你看……”

“我人手夠,發型師十一點上班,今天上午我看店,早來了會兒。”女人瞥了他一眼:“你說使喚你,你能幹什麽?”

“額……我都可以學,我覺得我剛才上手還挺快的,您使喚我就行,別覺得不好意思。”謝玦笑了笑。

“不是我不好意思。”女人一口咬掉火炬邊上的脆筒,用打量的眼神看了遍謝玦:“是你能不能幹。小輝,學徒當了倆月了吧?每天洗頭十二個小時,打掃衛生、雜活兒都他幹,晚上十點沒生意了上手學技術。學徒一個月工資兩千三,只上三險,這苦你吃得了麽?”

“我能。”

女人“呵”了一聲:“你能?像你這麽大點的小孩都說能,寒暑假的時候老有小孩找過來想幹,多的是你這樣的學生。我這店開了三年了,從城南換到城北,現在租到市中心,你知道走了多少學徒麽?多的是你們這樣的,覺得理發店麽,誰幹不了啊,幹了不到一周就跑了的。”

趙熙蕾知道店長說話一向不好聽,怕謝玦池翰墨難受,道:“姑,他們可能就是來體驗一下。”

謝玦:“沒,我是認真的,我能吃苦。”

女人“啧”了一聲:“不是我看不起誰,你還真吃不了這苦。小輝今年十九,十六歲出來打工,前幾年在廠裏,一天上十個小時的班,後來被人介紹過來當學徒,工資沒原來高了吧?”最後一句她喊着問的。

那邊的小輝應了一聲。

“你原來工資多少?”

“原來計件的,一個月能好點能拿六七千吧,不好五千多。”

“聽見沒?高吧。”女人笑了一下:“來這邊當個幾個月學徒,再開始接客人剪頭,工資也能慢慢上去。趙熙蕾,我打算培養他當這邊副店長,技術要學,賬也得會看。這邊店開起來之前,他幫我盯了倆月裝修,每天從早到晚跟工人扯皮,工人幾點走他幾點走,你倆別覺得聽起來沒多累,有本事真自己試試。”

她用手裏的雪糕虛空點了點面前這倆人:“你們這樣的小少爺,一中的學生,要麽家裏有錢要麽一頭紮進書裏,哪兒進過社會,體會過人間疾苦呢?別老覺得別人的工作簡單,賣賣苦力就行,出來上班就得有心理素質,得能扛得住壓力,大冬天用冷水洗發片,白天晚上洗頭手泡在水裏,又起凍瘡又起口子的時候,你們還能塌下心來,想自己一輩子就泡在這一行裏麽?”

謝玦現在正是滿心“吃苦”的時候,聽完趙姐的話反而有種莫名的決心:“能。”

“能?你有這樣的決心,抛下書本從學校跑出來到我店裏幹什麽來了?”女人問:“有這樣的決心幹什麽成不了?”

“……”

她見謝玦沒話說,道:“我不是你們爹媽,嘴裏沒那麽多好話哄着你們,能說這些也是現在心情還不錯。你們啊,就是退路太多了,好像路有很多條,幹不了這個還能走那個,只要有這樣的心态,哪條路能一直走到底呢?

都是從學生過來的,我家裏要是供得起我念高中,我也不至于這些年各個城市跑着當學徒,打工賺錢學美發技術。”

“……”

“幹我們這行的有苦衷的多了,熱愛的也有,你多出去走走就能看見,比你有決心的,比你有毅力的一抓一大把。

遇上好的發廊願意教你技術,半年就能開始學起來,遇上不好的,當一年洗頭工人家還是對你藏着掖着,等熬過了學徒,剪發染燙各種工序就更不用說,得供着師傅才能學。

你們上學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學,覺得路難走知識太多難學,以為路邊一個發廊就不需要熬着,随随便便就能賺錢了?”

女人吃完手裏的火炬,點上根煙:“天真。”

“姐……”謝玦想說點什麽。

“姐什麽姐。”女人耐心耗盡:“上個班還當人生導師,口水都說幹了,你們趕緊吃,吃完滾蛋。

帶上你的決心回學校把書讀爛,你要是努力到頭發現也上不了什麽大學,天生就是個笨蛋,再滾到我店裏當學徒來。”

“……”

趙熙蕾在邊上看見池翰墨和謝玦的表情忍了忍笑,順着店長的意思把人往外轟:“走了走了,要剪頭再來。”

等把倆人關到店外頭,他收拾了一下茶幾上的各種雪糕袋子,回身問女人:“店長,沒發現你口才這麽好啊?”

女人白了他一眼:“沒怎麽說話那個學生,就是上次你爸住院,借了你三萬塊錢那個?”

“對。店長,這是勸人迷途知返呢?”

“想不明白的人那麽多,我又不是菩薩,個個都去開解啊?閉嘴吧你,有這時間去庫房把新貨理出來。”

“好嘞。”

“還有,叫上小輝把會員的滋養發膜,養護套裝都按照單子寫上名字,放前頭架子上,一會兒我對一遍,別在我眼前瞎晃悠了。”

“得令!”

……

謝玦和池翰墨被趕到太陽地裏,沒走幾步,謝玦手裏的雪糕都要化了,雪糕化成雪糕水滴了一滴在謝玦手背上。

剛才在店裏他就沒吃幾口。

池翰墨從兜裏掏出來紙,遞給他。

謝玦把紙巾接過來,幽幽嘆了口氣:“服了。”

他道:“這麽一聽,我好像什麽事兒都做不成。”

池翰墨看了他一眼。

“你聽見沒,人家收學徒都不要我這樣的。”

謝玦扯了扯嘴角。

“別難過,我幫你。”

池翰墨來的時候心裏那股火氣被理發店裏的冷氣降下去,擔憂又重新攀上了高峰。

他知道謝玦心裏難受。

謝玦擦幹淨手上的黏膩,擡眼問他:“你幫我什麽?”

“我是沒工作,等放假了找兼職,寒假暑假能賺多少是多少。等高考完,上大學也能在附近找兼職。你要是擔心你家可能會負債,這債要是還不完,以後工作了我跟你一塊兒還。”池翰墨認真道。

“你是我長工啊?我要你錢。”

“……我樂意。”

謝玦比池翰墨這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了,反而道:“這不是還沒到那份兒上麽?”

“……”

“剛才那姐說得對,我要是真有決心,幡然悔悟也得用對地方吧。”

他是鑽牛角尖了。

昨天回了趟家,面對那種情況,痛苦和無力感讓他慌不擇路地想要證明自己也能做點什麽。

病急亂投醫,有哪件事兒能輕輕松松就做了的?

現在“後悔”才爬上心頭。

自己太沖動了,人家說的沒錯,他真是想一出是一處。也就是和趙哥有點兒交情,要不然人家怎麽可能耐心下來跟他說這些呢?

謝玦拉了下池翰墨:“走吧?”

“去哪?”

“還能去哪,回學校啊。”謝玦道:“你是得幫我,幫我把昨晚上寫的練習題訂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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