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高中一年級的時候, 柊與理在一堆擺明是為了讓學生們“淺嘗辄止”的選修科目裏,為自己報名了社會學的課程。
當時這門課的老師,很大方地給了一整節課的時間, 讓大家讨論身為社會動物的人類之間的各種關系。
讨論的形式很自由,找周邊的同學嘴巴一張就可以開始說, 內容只要不離題也未設其他限制。
起初大家還在中規中矩地讨論各種人際關系的構成、模式、主要表現和制約條件。
但最後不知道怎麽的,演變到了開始争論哪一種人際關系是最好最完美的。
由于能夠影響這個問題答案的主觀因素過多,柊與理并沒有加入愈發有小學生吵架陣仗的争辯中。
只是同學來問“森見你呢?你覺得哪種關系最好”的時候, 她才予以了一定程度的回應。
“我的話……”
彼時的柊與理說。
“排除親緣關系——朋友吧, 我覺得能當朋友最好。”
“看吧,連年級首席都說朋友最好了!友誼天長地久!不懂的永別了!”
同屬“朋友”陣營的同學為柊與理鼓掌。
“嘁——說得跟朋友不會鬧掰一樣!”
剛被“情侶會分手夫妻會離婚”重創的、“戀人”陣營的同學據理力争。
“哎呀, 所以我說當家人俠不好嗎?話說你們別忽略森見剛才說的親緣關系論外啊!森見明明是我們家人俠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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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孩子跟父母決裂的例子也同樣是有的,甚至整個過程帶來的痛苦程度說不定還是最高的。”
“越痛說明越愛。如果親子之間不存在愛的話,又怎麽會痛?如果愛是積極且正面的,那親子關系就是最好的不是嗎?”
“可你自己也說了這個‘最好’是有前提的, 讨論問題只讨論好的方面, 你這是打算直接跳過講道理的環節嗎?!”
“而且在讨論這個‘愛’這個問題之前,不應該先拿出一套該如何量化各種關系之間的‘愛意多少’的标準嗎?不然憑什麽證明親子關系的愛是最多的?”
大家各執一詞,吵吵嚷嚷。
柊與理雖然對這種沒有标準答案的讨論很有興趣, 但她的興趣僅限于聆聽與收集衆人不同的觀點和看法。
畢竟她既不打算說服別人, 也不可能被別人說服,從而改變自己的思想。
而柊與理的沉默在人群中并不顯得突兀。
因為和她同樣不想參加這種過于發散的辯論的同學,也還有很多。
“話說森見, ”吵鬧中有人湊到了柊與理身邊, “你是不是在校外有男朋友啊?”
那個問問題的人柊與理認不出來, 可能是以前同班過的同學,又或許只是膽子比較大的陌生人。
不過無論是哪邊, 柊與理都不介意回答這個問題。
“沒有。我沒有男朋友。為什麽這麽問?”她不解地看着對方。
“唔,抱歉,我也是聽說啦……大家都說你差不多把學校裏的男生拒絕完了,可能是在校外有男朋友。我剛才一下很好奇就……對不起哦,突然這麽冒犯你……”
那人埋下腦袋。
柊與理聽後搖搖頭:“沒關系的,我沒覺得冒犯。”
就在這一小段有來有回的問答裏,旁邊一群人争論的話題,又因為一句“話說戀人和朋友真的有區別嗎”,從而轉移到了該如何界定友情與愛情之上。
由于剛被問完是否有男朋友,柊與理便也順着這個被提出的問題和大家的讨論仔細想了想。
有人說,和喜歡的人會想要一直在一起。
可柊與理認為這個論據不夠有力,因為她也總想跟北條待在一起。可北條對她來說雖然的确是喜歡的人,但只是對朋友的喜歡,顯然不是戀人關系。
又有人說,兩個互相喜歡的人,感情發展到一定地步,會自然而然産生想要不斷獨占對方的偏執。
可這樣的感覺同樣不限于互相喜歡的戀人之間。
朋友之間也會産生獨占欲。否則就不會有小孩子從幼稚園開始就哭鬧着大喊“你只能跟我玩不能跟別人玩”了。
那麽在某種意義上更加親密的“性”呢?
這次不用柊與理思考,很快就有人嗤笑着反駁道:“性和愛是可以分開的,我們學校這類人不說多但也絕對不少吧,這還用舉例?”
所以到底該怎樣界定友情和愛情呢?
那個一年前留下的問題,柊與理至今都沒得到答案。
只是當她看着眼前的少年,想到如果她的猜想不假、如果他每一次看向她時的那份溫暖與溫柔都只有她在獨享、如果那些偶爾的親密和縱容建立在并非友情而是其他的情感基礎上……
——那她就要拒絕他、推開他、跟他劃清所有的界線。
就像從前她拒絕過的每一份告白與示好那樣。
國中一二年級的時候,她不想戀愛就只是因為不想。
爸爸離開後,她自作主張地說什麽要為了媽媽不談戀愛,哪怕她很清楚媽媽其實并不希望她這麽做,卻也還是決定暫時忽略掉得到這種所謂的“幸福快樂”的機會。
她不想再讓任何事情勾起那個人曾經是甜蜜、現在卻是感傷的回憶了。
她不想讓她的傷心再多了。
哪怕在外人看來,那只有一點點。
而一旦拒絕得不徹底,柊與理知道那些男生就總還是會在心裏悄悄僥幸期盼着:他們是否還有機會可以再争取堅持一下。
所以時隔一年,哪怕身處不同的語境,在面對那個相同的“哪種關系才是最好”的問題時,柊與理也還是會回答說:
朋友最好。
因為是朋友的話,哪怕或許有一天他們會因為各種原因分道揚镳,卻也遠比從現在開始就劃清界限要好。
她想跟跡部景吾一直做朋友。
一直。
“為什麽這麽問?”
恍惚間柊與理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一雙更寬大的手将她的手包裹着,牽着她離開了用餐的地方。
少年手心的薄繭輕輕蹭着她的皮膚,細微地發癢。
柊與理愣愣地跟着他。
過了好一會兒她回過神,試圖将自己的手收回來,卻被更加用力地攥住了。
正當她想幹脆不管不顧、哪怕掉層皮也要讓他松開自己的手,頭頂上卻又傳來明顯帶有笑意的聲音在問:
“難道你偷偷在背地裏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我沒有!”
柊與理幾乎是下意識地否定道。
她急切地擡起臉,又在陡然間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他牽着,他們之間的距離再遠也遠不到哪去,偏偏他這時候還彎下了腰。
他的身形、影子、氣味、聲音,都将她籠罩在其中。
柊與理急急地偏過頭,感到腦子裏一片空白,只剩下少年還沒立刻淡去的、笑起來的眼。
印象裏他們明明也有過相似的時候:相似的站位、相似的距離、甚至是類似的某個人在調笑而某個人反駁……這些都是有過的。
可柊與理俨然已經想不起,當初的自己是怎樣坦然地面對這位朋友的了。
“那你怎麽一副立刻要跟我決裂的表情?”
而與她的不正常相比,她的同桌卻正常得和平時一模一樣,沒有一點不同。
甚至他還如常地,在領着她離開餐廳二樓的用餐區、來到滿是陽光的走道上,将她一直想要收回來的手松開。
所幸他們今天來得很晚。
沒有其他同學能看到他們。
柊與理忽然又一絲慶幸,但慶幸過後,她卻又不得不開始思考起跡部景吾抛來的問題。
“就是我……突然想到了……”
她支支吾吾地、艱難地在快要宕機的腦子裏拼湊出一個理由。
“只是這樣?”
他問道,像是馬上就要相信了這個随口胡謅的原因。
柊與理忙不疊地點頭。
“只是這樣。”她輕聲重複着。
然後她聽見他嘆息了一聲,仿佛有些無奈地對她說道:“不會的,不會決裂的。所以別去想這些了,嗯?”
聽到他這麽說,柊與理才總算重新擡頭望向他的臉。
她看着他深暗的眼睛愣了幾秒,胡亂地點了點頭,又過了幾秒才想起要再次确認:
“所以我們會一直是朋友的,對不對?”
柊與理偏執地想要得到一個明确又清晰的答案。
明明只需要他說一個“對”字,可這次她也沒能等來。
寂靜中她的心像是也緩緩沉進了冰海。
你不要喜歡我好不好?
我們繼續做朋友可以嗎?
就在柊與理感到眼眶發澀,幾乎要将自己的問題脫口而出時,那些她所熟知的、身形、影子、溫度、氣息,驟然将她擁進了它們之間。
“雖然不知道你今天滿腦子在想些什麽,”他開口說着,于是就連他的聲音也一起将她攏了進來,“但是我向你保證,你擔心的都不會發生。”
騙人……
這不就發生了嗎……
總算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柊與理的腦子裏只剩下了從這個人的懷抱裏掙紮出來。
然而她的推搡對他來說一點用都沒有,還讓他擡起了一只原本輕按在她背後的手,撫摸着她的頭發。
可就像貓應激時,最好的辦法是放任它自己蜷縮在床底的角落裏,對于此時此刻的柊與理而言,她也同樣希望這個人能離她遠一點。
她不想跟他劃清界限,不想連朋友都當不成。
這個人平時那麽善解人意,為什麽偏偏這種時候就一點都不懂了……
一瞬間柊與理忽然感覺到委屈。
感覺腦袋有些鈍鈍地在疼,連呼吸都在變得促急。
這個沒能立刻結束的擁抱像是變成了什麽淩厲的刑具,每多持續一秒,就讓她多氣憤難過一點。
但是就在她氣到快要忍不住打這個家夥一頓時,他又仿佛看出她在想什麽那樣,低着頭在她耳邊輕聲道。
“森見,朋友之間是可以擁抱的。”
這句話讓柊與理短暫地愣了兩秒。
回過神後,她被沖昏的大腦漸漸反應了過來。
——是喔……
——朋友之間也是可以擁抱的。
于是她繃緊繃直的身體慢慢地松懈了下來。而她蓄積了已經有一會兒的憤怒和難過,也随之找到了一個可以與她說再見的黑洞,然後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你擔心的都不會發生。”
他又剛才的承諾重複了一遍。
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卻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過他說話時胸腔輕微的振動,與心跳的聲音。
“我有沒有對你食言過,你比誰都清楚。”
“對不對?”
那些呼出的氣息,因着他低頭的姿勢呵在她的耳尖,像是一聲嘆息。
而柊與理埋在他的懷裏。
在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後,她輕輕地、輕輕地點了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