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別和陌生人搭讪
1.別和陌生人搭讪
我踏足這個街區是因人介紹。
我開在池袋劇場街後街的酒吧兩個月前由于流氓鬧事,被人砸了——當時整間房子的屋頂都塌了,鬧出不少動靜;在歷經兩個月的修繕和重裝後,總算能在本周末繼續營業。原本的酒保兼保镖引咎辭職後,店裏還是需要一個能鎮場子的人——劇場街附近混子和□□都不少,真要在店裏起個沖突什麽的,酒吧除了我,如今只剩一個侍應生,根本攔不住。
我想起一位多年前在國外工作時有幸共事過的先生,本來是逢年過節才會問候一下的平淡之交,抱着試試看的心态聯絡了一下。對方樂呵呵地發給我一個地址,是櫻臺附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指定我去那裏的商店街,更詳細的門牌號卻沒有了。
“到那一片去,随便找個人打聽一下,就能找到他了。”
老先生說他的徒弟應該可以幫我的忙。
于是,我在周三下課後專門去了一趟,坐西武線,一刻鐘左右車程就到了。
空氣幹淨、色調明亮、氛圍松弛,和副都心的燈紅酒綠、熙熙攘攘截然不同的景色,一看就是很宜居、适合養老的街區。
我就近敲開一家咖啡店的門,向女老板打聽我要找的人。沒想到她還真就知道——小地方的好處就是這樣吧,随便一擡腳,踹的都是熟人屁股。
“蘇枋啊——你去風鈴高中找他就行了,他戴眼罩,就算在人堆裏也非常好認!”漂亮的女老板很爽氣地指點我。
我看了看表,距離放學也不遠了,道謝離開,徑直往風鈴高中去。沒有事前聯絡就直接去在學校門口蹲人是不禮貌,但責任不在我,畢竟我除了一個地址和一個名字,別的什麽信息都沒有,連張照片也沒見過。
聽說這一帶幫派沖突很頻繁,高中生和無業青年構成了街頭鬧事的主力軍。風鈴高中更是惡名遠揚,在這種偏差值墊底的不良高中工作,蘇枋先生也挺不容易啊——我下意識默認對方是我的同行,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同情。
然後,這股短命的同情在風鈴高中放課後,就被震得煙消雲散了。
我設想過這個叫做蘇枋隼飛的人也許很年輕——要知道年少成名在他們師門裏也算一種傳承……但實在沒想到對方居然是個高中生。
琴葉小姐說得沒錯,就算是在人堆裏也一眼就能認出來——不是因為眼罩,也不是因為很有風格的流蘇耳墜,而是這個人的姿态、通身的氣質就和周圍的人不同,別樣出挑。
他身形瘦削,然而不論是站是走還是同身旁的朋友說話,身板都挺得筆直,步态穩當不疾不徐,一看就是練家子出身;風鈴高中的校服外套裏面穿一件白色對襟短褂,寬松的褲子下面露一截腳踝,腳上蹬一雙老北京千層底布鞋——這一身穿得,放在中國不到五十歲上不了身;更不要說他走路兩手往後一背的架勢,我要是在中國工作時見到他,肯定二話不說打招呼“主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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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枋顯然注意到我在盯着他看。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若有若無的一瞥滑了過去,他面上還是在和身邊兩個朋友談笑風生,腳底下卻漫不經心地轉着方向,引着朋友就朝我過來了。
我登時有點頭皮發麻。
這種處事方式和應變态度真的是高中生會有的嗎,他這高中生的身體裏,該不會真的裝着一個五十歲主任的靈魂吧?
蘇枋和他的朋友離我越來越近。就在這短短幾分鐘裏,我其實已經考慮過放棄請蘇枋來幫忙了,不如就直接走掉當作無事發生也行……可是偏偏這時候,蘇枋和我對上了視線。
視而不見就太不禮貌了。我心一橫,張了張嘴,剛要開口打招呼,一陣輕微的風拂過,他修剪得細碎的發梢揚起來,透出一道深棗紅色的光澤晃了我的眼——蘇枋若無其事地一步從我跟前邁了過去。
我愣了一下,心想難不成是我會錯意了?
不,不可能。
猶豫兩秒,蘇枋三人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我趕忙喊道:“請等一下!”
蘇枋停了下來,晝日裏的一片光便也随之停泊在那裏。他雲淡風輕地轉過身,漂亮的獨眼終于正面望向我,他嘴角始終挂着恰如其分的弧度,展露出面對初次見面的人不多不少的親切和距離感。
“觀月小姐,對嗎?”蘇枋笑得眯了眼,用很随和的口氣說,“我還在想,你打算什麽時候叫住我呢。”
這開場白有點難接。我哽了一下,點頭道:“是我。”
“咦,蘇枋同學認識的人?”蘇枋身邊染了一頭黃色短發的男生眼神躲閃地偷偷打量我,小聲問蘇枋,“好像不是我們街上的……沒見過的面孔。”
“嗯,好像是師父的朋友,有事拜托我來着。”提起老先生,蘇枋的口吻就不自覺帶上幾分熟稔。他偏過頭輕輕攤手,掌心向上向我介紹道:“觀月小姐,我的朋友,榆井君,”他指向另一個男生,“以及,櫻君。”
我向他們欠了欠身。
“榆君、櫻君,這位是觀月小姐,東京百花王學園的音樂教師。”
榆井恍然:“原來是老師啊!您好,觀月老師。”旁邊叫做櫻的男生臉色不虞,顯然不太适應和老師這種身份的人相處,只是悶聲沖我點了個頭算作招呼。
榆井不知從哪裏摸出個筆記本一邊翻頁一邊碎碎念:“東京的百花王學園……等,那不是千代田區超有名的貴族學校?!”“哈哈,榆君連這個都知道啊,真厲害。”蘇枋笑呵呵地稱贊。
“倒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學校啦。”我嘴上謙虛着,卻盯着櫻多看了兩秒。他就立刻拉下了臉:“怎麽?”
“沒什麽,我只是在想櫻同學的發色很特別,一小半是白的,還有眼睛也……”話說一半,我已經感受到櫻眼裏溢出來的防備和随時準備發起反擊的戒懼,感覺馬上就要出聲嗆我了,我轉而問他,“你平時會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哈?”他不明所以地反問。“比如免疫力和抵抗力比一般人差……比較容易感冒之類的?”“你問這個幹什……”櫻不耐煩地說。
榆井舉手打斷:“有的!觀月老師,櫻同學他确實容易感冒!”“什麽?我才沒有好吧!”櫻立刻反駁。
榆井看上去是個好說話的,但對自己的觀點意外地很堅持:“明明剛來學校沒多久就發燒病倒了,我和蘇枋同學還去探望過呢,對吧,蘇枋同學!”蘇枋微笑點頭,佐證了榆井的話。
“那是偶爾吧,偶爾!”櫻試圖嘴硬。
“我們這種經常打……”榆井瞟了我一眼,“呃,經常鍛煉的人,體質都要更好一些,一年到頭也很少感冒,櫻同學相對來說就是免疫力稍微差一點嘛!”蘇枋若有所思地附和:“對哦,而且一般不是說笨蛋是不會感冒的?”“你罵我笨蛋啊?!”
眼見三個人就要拌嘴吵起來,我打斷道:“那皮膚病呢?有沒有皮膚病史?”
櫻扭頭斥道:“也沒有!再說你問這些到底要幹嗎啊?!明明跟你沒關系吧!”
“那就沒問題了。”我笑道,“櫻同學,你大概只是先天色素脫失。”
櫻愣住:“哈?什麽先天?什麽失什麽……?”
“你這種情況——”我指了指他的頭發,“常見于皮膚疾病或者免疫疾病,前者排除了;後者的話,或許對你的生活沒有太大影響,因為你看上去很健康,所以只是部分色素先天脫失,導致皮膚、頭發和虹膜的顏色比較淺,不用擔心——不過還是要多注意身體哦。”
“你……”櫻頓時漲紅了臉,磕磕絆絆地說,“你就算和我,說,說這些,我我我我我也聽不懂啊!”
“就是說櫻同學的頭發和眼睛看起來比較特別,”我解釋道,“這種差異就跟有的人眼睛大、有的人眼睛小一樣,很自然,是天生的,也沒什麽要緊的,你不用在意。”櫻的臉更紅了,耳垂更是紅得要滴血,撇着嘴小聲嘟囔:“我哪有在意……”
“還有,容易感冒的話,去電車、地鐵之類人流密集的封閉空間時,記得戴上口罩,也可以有效阻斷病毒傳染、預防感冒哦。”
“我才沒有容易感冒,再說誰要走到哪都戴口罩啊!”
“哇……觀月老師懂得好多,老師真的是教師而不是醫生嗎!”榆井端着筆記本奮筆疾書。
我微笑:“這只是大人的生活經驗而已,榆井同學。”
“榆君、櫻君。”一直背着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們交流的蘇枋突然出聲了,“今天我們就到這裏吧,觀月小姐應該有事要和我說。”
“噢,好,明天見,蘇枋同學——還有觀月老師,下次見!”榆井拉着櫻離開了。
蘇枋側身示意我,我邁兩步上前和他并行。
“要找個地方坐下來聊嗎,蘇枋同學?”
其實沒有必要坐下談,我只不過打算請蘇枋喝杯茶,然後簡要說明前因後果就告辭,因為雇用一個高中生來我的酒吧打工在法律層面是要出問題的,我充分考量過了,老先生那裏回頭再打招呼就是。
“您不介意的話,邊走邊說就好了。”不知道是歪打正着還是為了保持距離,他很貼心也很客氣地拒絕了。
不知為什麽,榆井和櫻走了之後,氣氛就沒那麽松弛了——和那兩人相比,蘇枋要成熟得多,臉上總挂着笑,看不透他在想什麽。
我忍不住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說起來,蘇枋同學剛剛明明都和我對上視線了,居然就那麽無視我,直接從我面前走過去,吓得我還以為我找錯人了。”
“師父确實跟我說最近應該會有一位教師來找我,我也只不過提前知道了觀月小姐的名字,您長什麽樣、是怎樣的人我一無所知。”蘇枋很好脾氣地解釋,“所以,我談不上認識觀月小姐,那麽——随意跟陌生女性搭讪,總歸不太好吧?”
這玩笑開得……還不如不開。
“至于無視——我的做法冒犯到您了嗎?我可以道歉的。”
“那倒也不必……”我讪笑道。
“對了,觀月小姐認識了榆君和櫻君,我卻還沒正式打過招呼,”他微微颔首,“初次見面,我是蘇枋隼飛,請您關照。”
非常周到的措辭,刻在骨子裏的教養,嚴絲合縫的邏輯,明晰的、稍許刺人又不至難以忍受的邊界感,這少年的一舉一動都是人類文明規訓的典範,堪稱完美的外交辭令。
可我聽來,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
這小鬼,性格怕不是有點難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