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同為溫柔之人
2.同為溫柔之人
我和蘇枋沿着風鈴高中前的街路走出去,不知道是不是蘇枋又不着痕跡引了方向,轉過一個彎後,周圍就安靜下來,往來的學生也少有。蘇枋走在我身邊,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身姿挺拔,和那些喜歡弓着背垮着肩頂着胯、站沒站相、走路也沒個正形的不良完全不一樣——蘇枋從脖頸到腳跟一路都是直的,像一杆瘦竹,葉子潇潇,風吹不倒。
“蘇枋同學,你不用對我說敬語——你的老師是我尊敬的長輩,我們可以平輩交往;而且,你成熟得我都不敢把你當作晚輩呢。”
蘇枋聽了垂下視線,模棱兩可地微笑:“嗯,觀月小姐畢竟比我大,還是禮貌一些好——再說,我的朋友們不都叫您‘老師’了?我和您平輩相稱的話,就占他們便宜了,他們會不高興的。”
你又不打算叫我老師,臭小子。
“你說的也有道理。”我索性把這話蓋了過去,進入正題,“關于你師父和你說的事,我其實是拜托老先生介紹一位可靠的人來幫我。多半是我沒表達清楚,讓老先生誤解了,他讓我來找蘇枋同學你……不過,我不能請你去我那邊幫忙——我之前不知道蘇枋同學是高中生,知道的話我一開始就不會過來,所以今天可能要浪費你時間了,我很抱歉。”
“觀月小姐不如先說說是什麽事?說不定我可以幫上忙呢。”蘇枋即便言辭上很注重保持距離,态度也還是熱心的,看得出他非常重視老先生,也願意關照作為老先生朋友的我。
本來,被一個陌生人突然之間找上門已經很奇怪了,對方不說清楚事由掉頭就走就更讓人匪夷所思,我決定如實相告:“是我在池袋經營的酒吧缺個看場子的人——維持秩序,主要是及時制止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來鬧事,你就理解為保镖吧。”
“觀月小姐的店總是有人來鬧事嗎?”蘇枋露出好奇的表情。“池袋嘛,就是那樣的地方呀,街溜子打架什麽的。”我含糊其辭地說。“我還從沒有去過池袋呢,是東京最繁華的地方吧。”“馬馬虎虎,人是挺多的。”我聽出他話裏意思,“蘇枋同學感興趣的話,周末連休有空也可以到池袋來玩,我會招待你的——啊,帶上榆井同學和櫻同學一起也沒問題哦。”
“我能幫忙的,觀月小姐。”蘇枋忽然很認真地對我說。“啊?”我愣了一下。“看場子、制止人打架對吧,我可以的。”
“不是你可不可以的問題,蘇枋同學。我不能雇用未成年高中生到我的酒吧打工,這是違法的。”我沒想到剛給櫻診斷完免疫病又要給蘇枋普法——怎麽回事,常識都要人教,風鈴高中根本不上課是吧?
蘇枋特別無辜地歪了歪頭:“我沒說我要打工啊?”聞言,我詫異地挑了挑眉。他說:“觀月小姐是師父的朋友,我只是下學後有空,去師父的朋友店裏坐着,順便看店而已,這是普通的幫忙吧,哪裏違法了?”
雖然我喜歡這種投機取巧的小聰明但是——
“醒醒,未成年不能出入酒吧。”“醒着呢——脫了制服就看不出了,我會穿私服過去的——我很成熟,表面上不會被當成晚輩的,觀月小姐剛才是這麽說的沒錯吧。”——怎麽還拿我的話堵我?我被他噎得牙疼,心說真是沒看走眼,這小子面上笑得再和氣,本性也是個牙尖嘴利的。
“酒吧從下午7點營業到淩晨2點,對高中生來說太晚了。”“那我就在7點到11點出勤吧——對了,晚上電車停運的話,可以幫我付回家的打車費嗎?”“可以是可以,我也可以開車送你回家——話說你怎麽就擅自決定了啊?!”
“因為師父關照過我要幫觀月小姐的忙,您特意過來不也就是為了這件事嗎?”蘇枋不等我反駁,一口氣說下去把我的話口全堵死了,“您說的那些限制和問題,都有規避和解決的手段,達成目的最重要,這才是成熟大人的做法,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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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啞口無言,感覺被高中生看穿了——在池袋地界上混的,誰還把老實守規矩當真了?
蘇枋想了想,又補充:“啊,不過要是防風鈴這邊有事的話,我就不過去了,那種情況我會提前知會觀月小姐的。”
既然蘇枋都這麽說了,我也只好松口:“那就這麽定吧,蘇枋同學暫且到我那裏幫忙……兩周吧,給我兩周時間,我會繼續招人,盡快找到合适的人來頂替。至于報酬,我按照正式的……”
“報酬也不用,我不缺錢。”蘇枋打斷我。
我不贊成:“那怎麽行,再怎麽說也不能讓高中生給我打白工。”
“我也沒有那麽說哦。”蘇枋笑起來——這笑容和之前又大不相同了,帶着一些小小的、得逞的竊喜,“我聽師父說,觀月小姐那裏有很多好茶。”
“……原來蘇枋同學是觊觎我的茶葉啊。”我失笑。
“是,因為我似乎除了喝茶也沒有什麽別的愛好呢。”他大方地承認,倒是比他的朋友要坦率很多。
“能不能請你尊重一下酒吧的營業販售內容……”我無奈道,“蘇枋同學喝茶有沒有偏好?”
“硬要說的話,我喜歡紅茶。”“那你想喝什麽,錫蘭?大吉嶺?敦寧伯爵茶?”
蘇枋莞爾,不接茬,乖巧又期待地看着我——好吧,我就知道他不是個沒品好糊弄的。
我打了個響指:“頂級的正山小種和武夷大紅袍管夠。”
“哎,那就先謝謝觀月小姐。”蘇枋這下看上去是真的很開心。
和蘇枋約好周末酒吧重新開業他就過來幫忙,和他交換聯系方式後我就回池袋了。周日上午我特意去了趟代官山的房子,把存在那裏的最貴的茶葉都帶到了酒吧。
下午5點我去車站接蘇枋。閘口人山人海,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長身玉立的少年,依舊是白色的圓領斜襟棉麻短衣,長褲褲腿寬松而腰線很高,勒出一把窄瘦的腰身,短衣外罩了件淺色袍子,絲滑得看不見一丁點褶皺——這家夥一定是那種別人在電車上龇牙咧嘴扯着吊環颠簸得東倒西歪的時候,他連扶手都不用扶,不動如山矗立在車廂裏的存在。
蘇枋背着手從從容容地走出來,穩重又不拖沓地邁了幾步挪到我跟前,笑着跟我打招呼:“觀月小姐。”我脫口而出:“主任好。”
蘇枋回了我一個困惑的眼神。
這個眼神不知為何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于是我一邊領着蘇枋出去,一邊開始滔滔不絕地跟他介紹諸如“池袋的西武百貨很有名,但西武百貨在池袋東口,而東武百貨在池袋西口”“在東京,只要和複數中國人相遇,這個地方就會立刻變成池袋西口”“總之從現在開始應該要講中國話”“Sunshine City很适合帶女朋友去逛不過有概率不幸卷入百人械鬥”之類極其無聊又莫名其妙的池袋爛梗,蘇枋始終面帶微笑耐心聽着,眉頭皺了皺,似乎更加困惑了。
走出池袋站後,我終于講完最後一個爛梗,自顧自笑得扶着欄杆直不起腰。蘇枋單手扶着下巴沉吟片刻,頗有些一言難盡地開口:“觀月小姐,從剛才開始我就不太懂您在笑什麽。”“因為蘇枋同學的表情真的很有意思哈哈哈……”
他輕笑着詢問:“哎,這是在戲弄我嗎?”
這笑意就有幾分凜冽的意味在了。我趕緊輕咳一聲,收斂了表情:“沒有沒有,就是……剛來池袋的客人一般都會向他們介紹這些奇奇怪怪的逸聞,拉近一下距離之類的——不過大多數人的确不覺得好笑,抱歉。”
蘇枋走近一步,音色還是透亮輕盈的,他一字一頓地反問:“拉近距離?”
我壓根不接他這一手,後退一步,回以微笑:“走吧,還有時間,帶蘇枋同學四處參觀一下。”
你小子想吓唬我?再多長幾歲吧。
蘇枋是第一次來池袋——按他說的,可能也是他第一次離開一直生活的城鎮;不過我不覺得這話有幾分可信,蘇枋這人一看就喜歡把真話假話摻着說。
我帶蘇枋去丸井百貨給櫻和榆井買伴手禮。他選了三個同系列不同款的熊貓手機挂鏈,我忍不住問:“榆井同學就算了,櫻同學願意用這種可愛的挂件嗎?”“櫻君嘛,威逼利誘雙管齊下就好了。”——得到蘇枋如此爽朗的回答;在貓頭鷹和奧特曼的雕塑下面拍照——救命啊,這個人和貓頭鷹合影也背着兩只手,一般來說青春高中生不該蹦起來比“耶”嗎?照片還是用我的手機拍的,拍完發給他——我搞不懂為什麽這麽麻煩,蘇枋說換完私服出門忘記拿手機了。後來他說,那天晚上回去後,他把照片發進了他和榆井、櫻的聊天室,榆井彈了一連串貼圖表情,溢美之詞無數,興奮之情無以言表,直嚷嚷下次也要來;櫻單扣一個問號——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手段,下次見到他們的時候,三人都挂上了同系列的熊貓挂鏈。
抵達西口公園時,夜幕初垂,正是街頭青年大肆活動的時間段。露天舞臺上有樂隊和舞者表演,廣場上還有身材熱辣的女人在滾火圈。蘇枋看了幾眼,似乎不大感興趣,反而遙遙一指,問我廣場噴泉另一端的建築是什麽地方。我說那是大名鼎鼎的東京藝術劇場,歌劇、舞劇、戲劇場次很多,随時去都能看到不錯的劇目;還有各種類型的音樂會,許多世界級的演奏家若是來日本巡演,東京站多半選擇設在藝術劇場。
“觀月小姐很熟啊,經常去嗎?”蘇枋問我。“嗯,因為工作的關系還有一些認識的人的邀請,我會參加一些慈善演奏會和每年固定的新年音樂會。”“欸——”蘇枋從鼻子裏抛出輕飄飄的長音,縱使輕慢也顯得溫柔可親,“觀月小姐演奏什麽樂器呢?”
我來了興致:“你猜猜看?”蘇枋思路很清楚,他的目光明顯在向下滑落。我立刻把手背到身後:“不許看繭啊!”蘇枋了然一笑:“手上繭很明顯的話,就不太像是管樂類的吹奏樂器了——弦樂器之類的,或者……鋼琴?我猜一個大提琴。”
哪有猜這麽準的。我翻翻眼睛:“你在網上查過了吧,耍我嗎。”蘇枋半真半假地說:“哪有。”——感覺這家夥在報池袋爛梗的一箭之仇。
對外介紹職業時,我是在百花王學園任教的音樂教師,不過要論在社會上活動的身份,我是大提琴演奏家和鋼琴手,大言不慚地講,在東京交響樂的圈子裏倒也算得上小有名氣。“弦類的樂器我大多都能拉,東京很多樂團和樂隊弦樂編制缺人的時候都會叫我去補位,就連管樂為主的交響樂團也會時不時叫我去拉低音提琴——至于鋼琴,反正出生在我們家的孩子都必須會彈——我前陣子剛給小提琴女神當過鋼琴伴奏哦!”
蘇枋終于發出了一聲聽上去還算真心的贊嘆:“真厲害。”“家族天賦。”我得意地昂了昂下巴。
“不是說天賦的事。”蘇枋平靜地否認。“欸?”“觀月小姐的意思是,您其實沒有固定隸屬的樂團,對吧?”“嗯,我本職工作是教師來着。”“我想,大型樂團要磨合是很不容易的事,臨時請人一定更辛苦了;而您卻能随時填補空缺,受人之托四處救場,根據樂團的需要演奏不同的樂器,那想必要花費相當的時間和精力——觀月小姐不像是不擅長拒絕他人請托的類型,所以您是自己願意這麽做的,這真的很厲害。”
蘇枋的誇獎有些過于誠懇乃至于推心置腹了,弄得我有些不習慣:“還好啦……對我來說不難,別人來邀請,我就順手幫個忙而已。”蘇枋望着我,驀地笑了,眉眼間都軟了下來:“觀月小姐是個溫柔的人啊。”
這話好意太盛,我實在不想接,于是岔開了話題:“我去參加音樂會,主辦方或者樂團會分給我贈票,位置都很好,蘇枋同學有興趣嗎?”蘇枋點了點頭,分不清是客氣捧場還是真心想看。
“那有機會的話,就邀請榆井同學和櫻同學一起來看吧——啊,不過對于高中生來說可能會有點無聊就是了,覺得沒意思的話,也別勉強。”
話音落下,不知怎麽的,總覺得周圍的空氣又有些冷下去了。蘇枋看着我,大約是天色徹底黑了下來,他眼裏的情緒又不分明了,我只聽見他輕聲答應,沒有任何不自然。
“嗯,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