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未來告別
11.未來告別
櫻在醫院稍作休息後,便恢複了精神,在做了全身檢查、聽完醫生再三叮囑後,我帶着三個人離開醫院,當時已近半夜了——走進停車場,頓感溫度下降不少。
我開了車鎖,揮揮手:“趕緊上車,旁邊就是國道,這會兒開出去,一刻鐘就能送你們到商店街。”
“櫻君,你先。”蘇枋貼心地拉開後座車門。
“我又不是殘廢了,不需要這麽……”櫻不開心地叽叽歪歪,還是在榆井護送下率先坐進後排。榆井緊跟着坐進去:“櫻同學還能再往裏面去一點嗎?蘇枋同學還得上來——”“不用了哦。”蘇枋探頭笑道,“三個人坐後排不是很擠嗎?讓櫻君坐得舒适一點吧,我坐副駕就好。”說着,他利索地關上車門,拉開前門鑽進了副駕。榆井被他一頓操作弄得發蒙:“啊?啊,好啊……”櫻從鼻子裏丢出一聲不屑的冷笑。
我懶得理會愚蠢男高:“都坐穩了。”我一邊發動車子,一邊伸長胳膊越過蘇枋肩頭,拉出安全帶給他扣好。
蘇枋眨了眨眼睛:“我可以自己扣的,老師。”我面無表情地挂擋起步:“您坐得寬敞舒服最重要,主任,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
榆井很奇怪:“咦?為什麽觀月老師忽然用敬語?為什麽蘇枋同學是‘主任’?”我一本正經地瞎說:“‘主任’是我對一個可靠成熟之人的最高級敬稱,就像‘惡心’是‘可愛’的最高級贊美一樣。”連櫻都聽不下去了:“你們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麽,蠢死了……”
一路上,車內都因我滿嘴爛梗以及榆井锲而不舍的吐槽而彌漫着歡快的笑聲。我發覺蘇枋很喜歡逗弄櫻,因為真的很有意思,櫻的性格就是那樣,稍微給點刺激就會反應過度蹦得老高,也難怪蘇枋樂于捉弄他——我要是和櫻再熟一點的話,我也天天沒事逗他玩。
一刻鐘後,我們抵達東風商店街。榆井和櫻同我道別,蘇枋等他們都下了車,才緩緩伸手解開安全帶。
“老師,明天見。”“明天見,蘇枋同學。”
榆井和櫻還在外面吵鬧,車內卻仿佛變成了密閉環境。外界的一切在這轉瞬即逝的片刻都被抹消成了空白,而那空白的中心只有蘇枋和煦帶笑的嗓音。
他的聲音和笑意,使一切事物存在。
“眼下不得不告別,可我已經開始期待明天去池袋和老師見面了——我還是頭一回産生這樣的想法。”蘇枋停頓了一下,又接着說,“若是在我沒看着老師的時間裏,您能學會好好珍惜自己就好了。”
我轉過頭去看他,他卻已開門出去了,只留下流蘇耳墜飄蕩的側影。
“觀月老師,路上小心!”榆井朝我揮手,櫻臭着臉關照我開慢點,蘇枋背着手站在後面,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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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着方向盤慢慢駛出商店街,倏然間感到胸口發緊——好痛,呼吸費勁,是藝術劇場裏受傷後留下的餘痛嗎?
那這心率和體溫是怎麽回事?
——欸?
——什麽?
——怎麽回事?!
我猛地擡手捂住半邊臉。一陣短暫的混亂從我的思緒裏席卷而過,不過很快就散去了。我倏然間有些理解了我給蘇枋戴上耳墜時他的反應。
我以為那是因為我終于向他道歉,他被朋友惡意疏遠的委屈得到了纾解,所以一時間有些控制不住情緒——
難道不是嗎?
原來不是嗎?
原來人只有在……這種情緒狀态下才會心跳過速、體溫升高,然後下意識用手貼住臉頰降溫嗎?
蘇枋他該不會……是在撩我吧?
周一的晚上來得比我想象中還要快,我去酒吧上工的步伐頭一次邁得如此猶豫而沉重,以至于我一度還生出了編個借口今晚不去的念頭,這樣就不用跟蘇枋打照面了——不行,我轉念便否定了自己,成熟的社會人怎麽能因為被高中生有意無意撩了這種小事就逃避。
然而,即便做足了心理建設,我踏進酒吧的時候還是免不得有些心煩意亂——而那一絲糾纏的情緒,在看見同時坐在吧臺前的索菲娅和蘇枋的時候就煙消雲散了。
索菲娅——俄羅斯人民的驕傲、古典音樂的女神、琴弓與弦音奇跡的締造者,正龇牙咧嘴地沖蘇枋伸長了胳膊,像只憤怒的貓咪試圖抓花踩了她尾巴的主人的臉。而蘇枋笑容柔和一如往常,只是優哉游哉地單手撐着臉,另一只手死死扣着索菲娅的手臂,不讓她碰到自己。
我走過去,先問蘇枋:“你們兩個在幹什麽呢?”
蘇枋的語調輕盈而歡快,比平時還稍高一些的調門讓我感受到一絲潛藏的寒意:“啊,晚上好,老師——索菲娅小姐太愛不熟裝熟了,我又不喜歡陌生人碰我,所以試圖跟她說明這一點呢,可是她好像很難溝通。”
我把目光轉向另一位當事人。
“你這個死猴子我遲早要把你那張嚣張欠教育的臉摁進糞坑裏發酵——”
“索菲娅,他聽不懂俄語,你吼也沒用。”
索菲娅一把甩開蘇枋,向我撲來:“小雜種!”
我張開雙臂剛想接住她,蘇枋不動聲色擡腿要絆,我直接伸手把他膝蓋按下去,轉身撈住索菲娅,然後警告似的瞪了蘇枋一眼。
蘇枋扭頭不理我。
我莫名有點火大——總覺得蘇枋現在是不是不怎麽聽我話了,之前不是很謙遜很會裝乖巧嗎?!
“小雜種!他弄疼我了!”索菲娅靠在我肩上,怒氣沖沖跟我告狀。
“誰讓你招惹他。”我抱了抱索菲娅。“我沒有!”索菲娅試圖跟我犟嘴。“你肯定有,我不用猜都知道,他才不會先來惹你,只會當你不存在。”我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撥轉了個方向,“好啦,去裏面,我要換衣服。”
進了裏間,我拉上換衣間的簾子。
我邊脫衣服邊問:“有什麽指示嗎?”
我聽見簾子外有衣架互相碰撞的聲音——我已經能想象出索菲娅支着兩根手指,無比嫌棄地翻弄衣櫃裏的裙子的表情了。
“那間制藥公司內部出了很大問題,第六研的實驗被洩露了,現在人事和管理上都十分混亂——上校希望盡快動手。”
她翻動衣服的聲音停了下來,我的動作也冷不丁停頓下來。
“直接奪取嗎?”“當然。恐怕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我拉上西褲拉鏈,開始系皮帶:“我明白了。上校希望什麽時候看到結果?”
“越快越好——你是否需要支援?物資和人員,都可以申請,我為你協調。”
“不必,我之前申請的補給,前幾天剛好到了。人員方面——這種行動我不需要臨時磨合的幫手,暫時不申請。”
我拉開簾子,走到鏡子前,身上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All Black休閑西服套裝。
索菲娅看上去不怎麽贊同:“我們的人全都訓練有素。”“我很清楚,但我希望提高隐蔽性和作戰效率,同時也不要造成太大的影響,否則,奪取目标後,出境會變得困難重重——因此,我認為參與的人越少越好。”
索菲娅聳聳肩:“随你。”
我看着鏡子裏面無表情的自己,把頭發全部盤起來,卡上一枚鐵蝴蝶發梳:“我會盡快敲定行動方案。”
索菲娅從背後貼上來,瘦削的下巴擱在我肩頭,她望着我鏡子裏的眼睛,神情陰郁又寧靜,讓我想起白鴿飛過時,沃爾霍夫河水面上群青色的影子。
“你要抓住這次機會——我們應當一起回聖彼得堡。”她的語調沉重而憂傷,音節與音節之間的輾轉自帶韻律,好似一種離調和弦,“你在家裏拉的那把琴,我一直替你保養,如今音色依舊很美。”
“我知道……謝謝你,索佳。”
她從我的抽屜裏随便摸了一支口紅,擰開蓋子仔細塗在我的嘴唇上。我抿了抿唇,望向鏡子,才發現是一種偏深的绛紅色,或像是從黑色裏層層透出的深棗紅,很顯氣色,也很有攻擊性——這種顏色很難不讓我将之與蘇枋關聯起來,他的頭發就總是泛着這種顏色的光澤,然而很神奇的是,深棗紅色配蘇枋,卻一直給人以溫和包容的印象。
我沒挑多餘的首飾,只是在前襟上別了一枚珠母貝銀鏈胸針。
索菲娅捏了捏我的耳朵,動作頗為嬌俏:“噢,親愛的小雜種,你耳朵上光禿禿的——你不是一向喜歡用那些閃閃發亮的小玩意兒裝扮耳朵嗎?”
我輕輕撥開她的手,笑着說:“沒關系,今天就不戴了。”
我深吸一口氣,轉身端起放在櫃子上的茶器。
索菲娅的語氣驀然間變沖了:“我剛才就想問你了,那是什麽玩意兒?你不覺得和你一點都不搭嗎?”
我不理她,徑自掀了簾子出去。
我走到吧臺,在蘇枋身旁坐下來,開始煮水煎茶。
蘇枋打量着我的穿着,稀奇地說:“今天老師沒穿裙子呢,風格變得不一樣了。”“西服西褲不是也很好嗎?”我埋頭撥弄茶葉,“榆井同學在的話,多半會誇我帥氣哦?”“也是,老師在這方面品位一向很好呢。”蘇枋半真半假地感慨。
“蘇枋同學。”“嗯?”“晚點我送你回去哦。”
“咦?”蘇枋笑着問,“為什麽?”“什麽為什麽?”我裝聽不懂。
“沒有一些特定的事由的話,老師好像不會無緣無故主動提要送我的吧?”他觀察力很強,對許多細節都心中有數,只是平時不會特意說出來而已——這是蘇枋身上很令我欣賞的一個優點。
“想送就送了,方正開車也很方便,也不是非要理由不可吧”——今天之前的我,一定會采取這種妥當周全,又等于什麽都沒說的回答敷衍過去。
可是——
我的心情變了。至少從今天起,我将不再需要那麽多徒勞無度的僞裝。我就算放任自己多說兩句心裏話,也沒有關系了。
我往蓋碗裏注水,回想着他昨晚下車前對我說的話,自然而然地笑了。
“因為,我想和蘇枋同學再多一些相處的時間。”
“……”
我的餘光瞥見蘇枋驚訝得近乎動搖的神情。
我裝作沒看見,正山小種的清香随着初沸滾水的沖洗在空氣裏輻散開來,馥郁的蘭花香令人心尖柔軟。
“哪怕只是很短的時間也好,我想,能多和蘇枋同學談些可有可無的瑣事的話,那倒也很不錯。所以——”
我放下茶壺,倍感寂寞地笑了。
“以後每天,只要蘇枋同學過來,都讓我送你回家吧。”
我心想,因為我們能見面、泡茶、說些意味不明的話互相捉弄的時間已不多了。
我把一泡的正山小種遞給蘇枋。
蘇枋也不總能喝到我沏的茶。
“請用。蘭香型的正山小種,這可是蘇枋同學的師父當年最喜歡的茶哦。”
不過沒關系。
我總歸還有時間,可以同蘇枋好好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