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鄉愁是開赴北國的列車
12.鄉愁是開赴北國的列車
此後一周,我每天雷打不動到酒吧上工,不過我懶于費心招待客人,也推了其他三教九流朋友的邀請。我每天坐在吧臺,只管給蘇枋沏茶,和他沒完沒了閑聊,別的什麽都不做。
大抵是我說了我想和蘇枋多相處一會兒的緣故,他言談間親近不少,漸漸開始無所顧忌地打探我的事了,我不開口制止,他就跟查檔案似的追根溯源地問。
“老師是哪裏人?”“你問出生地嗎?”“嗯。”“友枝町——和蘇枋同學你們那邊一樣,是二十三區的夾縫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街區。”“老師是在友枝町讀的國小嗎?”“對呀,不過國中的時候就搬來池袋了。”“國中是哪所?”“早就閉校了——高中是來神高校,不過現在和園中合并,改叫來良學園了。”“大學呢?”“去北海道的藝術學校讀的。”“咦,北海道——好遠啊。”“對吧?我是喜歡出遠門,但最後又惦記着回家的那種人哦。”
蘇枋勾起嘴角:“最後這句是胡說的吧?”“誰知道呢。”我也跟着笑。
“工作經歷?”“在下是百花王學園在職音樂教師。”“明明副業有很多。”“這間酒吧就是最主要的了,剩下的無非是委托當理財師顧問的朋友做了一些投資管理,我不怎麽過問,定期收賬就是了。”
“老師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喜歡古典音樂,喜歡有品位的衣服和首飾——這不是看一眼就明白了嗎?”
“老師會說俄語?”“大學裏學的。俄羅斯有很多現役的世界一流樂手,考慮到以後要進交響樂圈,肯定是會一門語言更方便交流呀。”
蘇枋的語調末尾勾起一絲輕佻:“哈哈,感覺好稀奇,現在不管我問什麽,老師都會回答呢——明明之前就對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如今竟然變得這麽好說話了。”我不為所動:“那難道不是因為蘇枋同學很聰明,知道什麽可以問,什麽不能問嗎?”
“戀愛經驗?”“零。”
“……欸?”蘇枋愣住。我鼻子裏輕輕哼着民謠的曲調:“有什麽問題?”
“騙人。”“沒騙你。工作太忙了,哪有時間談戀愛。”
“那老師喜歡什麽樣的男性?”這個問題讓我有些茫然:“不知道,沒什麽特別喜歡的?合得來最重要吧,我沒怎麽考慮過這些。”
蘇枋的坐姿難得松懈下來,他在吧臺上趴下去,臉埋進臂彎,一臉勞心費神後的疲累,拖長了調子感嘆道:“老師——您跟我說的話,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快分不清了。”
我樂呵呵道:“真真假假的很重要嗎?生活也不全是真相呀。”“可也總不能全都是謊言吧。”他這話接得水平是真高。
“怎麽會全是謊言呢?”我把最後一泡茶水沖進公道杯,“至少我說,我想和蘇枋同學多說說話,這絕對是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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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這能有什麽為什麽,和蘇枋同學聊天很有意思,也很愉快,我很享受和蘇枋同學聊天的時光。”
他的指尖漫不經心地拂過杯壁:“真的不是因為……老師打算和我分別嗎?”
“別着急,蘇枋同學。”我望着公道杯裏顏色清澈的茶湯,那浮光的水面上,倒映着我漠然的眼睛。
“茶還沒泡好呢。”
我在日本認識的朋友很多,不過都是不告而別也無所謂,誰在哪天死了、另一方很久之後才從別人嘴裏聽說的關系。
唯有蘇枋。
和蘇枋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不自覺地回憶起當年在K3列車上和老先生共事的時光。他們師徒性格上有相似的部分,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他們甚至一個是我的長輩,一個是我的晚輩:可神奇的是,和他們相處時的感覺很像。和老先生、和蘇枋在一起時,我感到被包容與被信任,體會到難能可貴的松弛、平靜,以及無所求的寬容的愛。
那種愛和上校的、索菲娅的、同事們的愛都不同,老先生和蘇枋都不會嚴苛地要求我奉獻一切,哪怕榨幹自己身上最後一滴血也要取得他們想要的成果。上校要求我完美執行每一個任務,索菲娅希望我和她一起回到聖彼得堡的家,同事們希望我永遠可靠、忠誠、計劃周全,萬事不出所料。
而老先生和蘇枋,他們只希望我好好對待自己。
“安娜,你是幼時不慎過早離巢的鳥,所以你飛得再遠,也總想着回家。”
當年,結束K3列車的旅途,老先生下車與我分別時說的話,我至今都忘不掉。
“你太孤獨,安娜,這讓人很不放心——你為什麽不願意離人更近一點?”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老先生,上校和牧師都和我說,孤獨是主對我的懲罰,我必須接受懲罰。”
“不,安娜小同志,你可不能這麽想。可能于你而言,孤獨也是一種力量。”老先生深深地嘆着氣,摸了摸我的頭,笑眯眯地說,“飛吧,我衷心祝願你早日回家,小鳥。
“當然,在此之上,若你能學會善待自己,那就再好不過。”
——可能我一直在移情。
不知不覺間,我将在K3列車上工作的那段記憶和感情投射在了蘇枋身上,我在蘇枋身上傾注了對那段短暫而珍貴的歲月的懷戀。
因為K3/4次國際聯運快速列車——全程7692公裏,車程127個小時,它橫跨歐亞大陸,是中國鐵路史上裏程最長的火車之一;我第一次登上這輛專列,它便自中國北京站始發,隆隆開往莫斯科。
我在蘇枋的身邊,便總忍不住想起老先生,總是一再地回憶起那時的我,正坐在駛向故國的列車上。
那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抵達我血脈和精神的故鄉。哪怕我在此之前從未被允許涉足那片土壤,當K3列車到達終點站,我一步跨上站臺,邁入莫斯科的晚風中,那時,我的血液也确鑿無誤地告訴我,腳下的土地,我生來與之相連,不可分割。
因而當蘇枋展露出近乎戀慕的好意時,我感到惶恐,我的心随之變得脆弱,一擊即碎甚至承受不住一只蝴蝶的栖息。那仿佛我終此一生都在被對故土的思念折磨,而蘇枋的存在使這份思念得到了回應。
所以唯獨蘇枋,我不忍傷害他,更不願留下遺憾。
離別的話可以最後再說,離別的心理準備總是會慢慢做好的——蘇枋這麽聰明,我不說,他也會懂得的。
因而在真正的分別來臨之前,我們誰都不必着急。
我提了三套西服給蘇枋,都是拜托熟人去高定成衣店裏按尺碼直接拿的成衣。之前在西口公園跟藍色平方起沖突,他們三人當時為了去聽演奏會都穿着西裝,一場群架打下來,蘇枋姑且不提,櫻的衣服都破破爛爛了,榆井的也沒好到哪去——要是櫻和榆井都有,單單漏掉蘇枋也不太好,于是我幹脆給他們一人訂了一套新西服,交給蘇枋,請他帶回去給櫻和榆井。
“老師從哪裏拿到我們三個人的尺碼?”“蘇枋同學,別小看我在穿衣打扮上的鑽研和造詣——我的眼睛就是尺。”
“聽上去似乎老師的眼睛什麽都看透啊。”“也許呢?大體量個尺寸還是夠用的,誤差在通用度量單位的百分之一左右哦。”
“欸——好厲害,老師能量出我的心意嗎?”“什麽?”“量一量我對老師的喜歡有多少了。”
我笑了:“人的感情和魂靈一樣,是不能稱量的東西呢,蘇枋同學。”
蘇枋的眼角露出一絲不甘心,他還想說什麽,卻被葉戈爾打斷了:“老板。”
我擡眼的同時習慣性地用餘光掃了一下四周:“怎麽?”
酒吧裏不知為何驟然安靜了許多——是我光顧着跟蘇枋聊天,忽略了什麽事嗎?
索菲娅也在葉戈爾身後給我打眼色。
葉戈爾的日語講得很标準,每個和他說過話的客人幾乎都會誇他沒有口音,可此時他講的是俄語:“有二十幾個人正在朝我們靠近,是粟楠會的人。”
我挑了挑眉:“池袋的地頭蛇?我不記得我跟他們有過節,來包場喝酒的?”
“情況不明,但他們必定不是來喝酒的。你最好去看看。”
我起身,蘇枋一把摁住我的手。
“老師。”“沒事,我就只是去看看外面的情況——”我看着他的表情,意識到這種話是敷衍不過去的,于是我轉而向蘇枋攤開手,嫣然一笑,“或者,蘇枋同學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蘇枋的手偏涼,和老先生的不一樣——老先生的掌心很溫暖,他在摸我頭頂的時候,我便感覺到了。
蘇枋牽住我的手,看起來放心一些了:“好。”
我拉着蘇枋來到酒吧臨街的落地窗邊,手搭在額前,透過窗戶上花裏胡哨的貼花的縫隙望出去。
幾十號人正氣勢洶洶地從劇場街另一側湧向這裏。
蘇枋問我:“是來找麻煩的?”“嗯——多半是。”他語氣風涼:“老師的仇家可真不少。”“老師就是這種到處得罪人的類型,不好意思啦。”我笑嘻嘻地打趣,“蘇枋同學害怕了?”
蘇枋置之一笑:“看上去是很兇——不過應該沒問題吧。”
我緊接着說:“他們有槍哦?”
蘇枋臉色一沉。
“他們不是藍色平方那種不良混混,”我指了指窗外個個一臉兇神惡煞的男人,“那些是正兒八經的□□,手上都帶人命的。”
他們越走越近,轉過街角的大部隊中,我看到了青崎柊——粟楠會的高級幹部,武鬥派的中堅力量,以及跟在他身邊的泉井蘭。
我瞬間就理解了他們的意圖——這是泉井咽不下我羞辱他的那口氣,拉了粟楠會當靠山,來我這兒讨回場子了。
唉。
用老先生年輕時總愛挂在嘴上的一句話來講——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來投。
我冷笑一聲,扭頭走回大堂,站在正中央的位置,挺身擡頭,擺了個劇場演員亮相的身段,舉起雙手拍了拍,提高了嗓門。
“女士們,先生們——”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集中到我身上。
“今晚的你們十分幸運,因為俄羅斯的國寶,小提琴女神索菲娅·格林卡娃就在我的店裏——也許你們希望端着一杯色彩豔麗的雞尾酒,到本店二樓的小型音樂廳內,欣賞一場被神眷顧的加演嗎?”
酒吧二層原本是一間閣樓,在重新裝修的時候被我加高了。整個二層樓做了音樂廳級別的隔音降噪;進去之後把門一關,外面即使發生爆炸,裏面也聽不見任何動靜。
索菲娅立即站出來,來到我身側,十分優雅地昂着下巴轉了個圈,向店內的客人們行禮。她高傲地張開雙臂:“你們運氣可太好了,沒品的蠢貨們——感恩戴德地聽我拉琴吧!”
“索菲娅女士說很高興為大家演奏,”我保持微笑,揚起手臂示意樓梯的位置,“或許在座各位願意捧場嗎?”
客人們将信将疑——他們也注意到了酒吧外不尋常的動靜,但他們還是在我的盛情邀請下,由美麗的索菲娅帶領,逐一上樓去了。
“蘇枋同學。”我轉過身看向蘇枋。
蘇枋直接斷了我的話口:“我和老師待在樓下。”
我平靜地望着他:“外面是遠比長大成人還要殘酷得多的世界,我不希望那些東西過早地染指蘇枋同學的生活。”
“可是我總要長大成人的,我不害怕那些,老師——從來都不。”蘇枋的眼神很堅定,“我可以保護老師——我可以幫上忙的。”
蘇枋僅存的眼睛很漂亮,很耀眼,他的眼神會讓人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那種可遇不可求的純粹和熱烈。
“噢——好吧,可是,不管你怎麽說,都不要待在樓下——”我學着蘇枋拖長了調子,“因為老師我也沒打算留在下面,索菲娅拉琴不聽不是虧了?蘇枋同學和我一起上去,好不好?”
“咦?可外面那些人——”
我指了指吧臺邊的葉戈爾:“交給葉戈爾先生一個人收拾就可以啦。他以前是雇傭兵,超級厲害的!”
“……哈?”蘇枋難得一見地歪了歪頭,緩緩吐出一個表疑惑的音節,一臉難以言喻的神情,好像覺得我在跟他開不合時宜的玩笑。
我忍不住笑:“蘇枋同學還沒習慣嗎?老師我呢,自身沒有什麽特別厲害的地方,但老師認識很多超厲害的人!流氓打架還會呼朋喚友呢,我難不成還會傻到自己去跟他們硬碰硬?”
我挽着蘇枋的胳膊,帶他上樓。經過吧臺時,葉戈爾盯着我,他在等我開口——等我的指令。
我又在心裏嘆氣——我今天真是有嘆不完的氣。
這群人真是讨人嫌,為什麽要來打擾我和蘇枋最後相處的時間呢?
我們能坐在一塊兒喝茶談笑的寶貴時間……明明就只剩下今晚了。
我一點都不想聽索菲娅拉琴。聽琴必須注意力集中,保持安靜,那樣一來,不就不能跟蘇枋閑聊了嗎?我就只想和蘇枋兩個人貓在沒人注意的角落裏,沒什麽負擔地說說話而已啊——就這麽簡單的要求,怎麽偏有人要來攪和我的興致呢?
唉,虧我在西口公園廣場的時候,還想着別把事做絕——有道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而今無所謂了。
誰還會和你們這群浪費時間、浪費空氣、浪費別人的好心情——活着就是由浪費組成的、死了也不會有人哀悼的廢物垃圾再相見?
我以後甚至都見不到蘇枋了啊,我還要在乎泉井蘭那種人幹什麽呢?
我踩上第一級臺階,面帶微笑,用俄語下了指令。
“葉戈爾·格裏戈裏耶維奇,全部做掉,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