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會綻放很久
13.你會綻放很久
靠譜的陽光清潔将整個劇場街打掃過一遍,給我發郵件報告工作做完了,酬金照舊挂賬,月底結付。我接到通知後,才給索菲娅打手勢。她瞟了我一眼,手腕一轉來了一段絢麗的華彩,然後擡弓收音,向一屋子觀衆行禮。小小的音樂廳裏陷入剎那的寂靜,旋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喝彩。
我垂手勾了勾蘇枋的袖子,轉身示意他跟上來,領着他下樓。店外街道上的屍體和血跡剛被擦洗幹淨,空氣裏充斥着消毒劑的刺鼻味道,而我的語氣寡淡得好似一切如常。
“走吧,蘇枋同學,我送你回家。”
不知是不是那打掃得過分幹淨,以至于讓人一看就知道明顯是為了掩蓋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的劇場街給他留下了少許不好的印象,蘇枋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情緒也不是很高。我掂量了一下,就沒急着開口。
可是,一刻鐘車程的國道太短了,實在是太短了。
我開到東風商店街的時候,剛緩緩靠邊,又驀地改變主意:“蘇枋同學,你介意我到東邊森林公園那邊繞一圈嗎?”“嗯?”“我有話和你說。”蘇枋沒有反對,我就當他默認,重新打方向,沿着主幹道駛出去。
轉過彎開上沿森林公園一側的道路後,蘇枋問道:“老師有什麽事?”我盡量讓自己的口吻聽起來滿是誠懇:“雖然時間不長,不過這段日子,很謝謝你過來幫忙。”
蘇枋轉過臉來看我——眼色不善,他當然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從明天起,蘇枋同學就不用來了。”
他輕笑着說:“這話老師之前就說過一次了。”我搖搖頭:“這次是認真的。因為我那間酒吧,明天起就會停止營業了。”
蘇枋沉默了一會兒,問:“老師還是因為我強行打聽K3的事,在生我的氣嗎?”“不是。”我否認。
“那就是因為我沒經過老師同意,擅自和榆君他們商量這事了,惹了您生氣嗎?”“真的不是,我沒在生氣了——蘇枋同學不用在意那件事。”
嘴上雖然否認了,我心裏卻在感慨,蘇枋是真的很聰明,人又沉穩,就算看透了症結,不到必要的時候,他絕對不會輕易捅破那層窗戶紙。
“可是老師之前就是因為這件事才疏遠我的吧。”蘇枋一針見血地指出。
而今終歸捅破了,那也很正常——少年人就要有少年人的觀點和脾氣才行,不然什麽事都憋在心裏,不利于健康成長,容易未老先衰。
Advertisement
“那個呢……”我放緩了車速,搭着方向盤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着,“怎麽說,畢竟是犯了錯,所以要受罰。”
“所以老師不見我,是在懲罰我。”他的語調開始往下沉。
“不,不是,蘇枋同學,你沒有做錯任何事,而且我已經為這件事道過歉了呀——不見蘇枋同學,不是懲罰你,是懲罰我自己。”
我一生至今短短二十多年,保守的秘密卻超過了普通人一輩子的所見所聞,緘口不言是我的職業素養,模糊重點是我的行為模式——我從不和人交心,因而從未感到說出實話是這麽輕松暢快的事,而非徒增危險。
“犯錯的不是蘇枋同學,而是我。我不應該松口告訴蘇枋同學K3的事——當然,我再強調一遍,其實這件事也不是那麽重要;我純粹是害怕沉浸在那樣安逸又寬松的氛圍裏,以至于繼續犯下更嚴重的錯誤,所以才不見蘇枋同學。”我一邊看路,一邊斟酌了片刻,才緩緩說出我的真實想法,“和蘇枋同學一起度過的時光,是很珍貴的,對我而言,同樣重要——這一點,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了啊。”
“和我在一起對老師來說,是個錯誤嗎?”
“面對太喜歡的存在,人類多半會玩物喪志的吧。”
“老師對我的喜歡是對物品或者寵物那樣的喜歡嗎?”
“不是,打個比方而已。”
“那是什麽樣的喜歡?”蘇枋臉上仍然挂着笑,他用一種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非常倔強的口吻追問。
這提問已經越界太多了,但我只是回以我從他和老先生那裏得到過的寬容。
我莞爾:“是老先生對蘇枋同學的那種喜歡。”
蘇枋終于露出了有點崩潰的神情,就好像他一次次用言語沖擊我的壁壘,不管是直攻、設下陷阱還是曲線救國都試過了,可那壁壘依然紋絲不動、堅不可摧。
我知道我終究還是讓他難過了。
開近公路中段,我确認前後無人,就慢慢靠邊,拉起手剎打了雙跳。
“我當初拜托老先生介紹幫手的時候,老先生也拜托過我,請我多關照你,好好看看你——我總在思考,‘好好看看’蘇枋同學究竟是什麽意思呢?于是我一直在觀察蘇枋同學。
“後來我漸漸理解了,老先生把蘇枋同學推薦給我,多半是希望我代他看看蘇枋同學如今有沒有好好在成長呢。”
蘇枋的師父始終很擔心自己最疼愛的小徒弟。他說蘇枋是個剔透的小孩,未來可以被雕琢得很好——可是蘇枋這個早熟的孩子,看上去冷靜、周全、有城府,很會把握分寸也極其擅長打太極,然而在某些時候,他比誰都感情用事。
可能正因如此,老先生才不放心——他說自己寧可讓他上刀山,也不敢輕易送他入塵世。
對此,我持不同的觀點。
本事和功夫都可以後天教授、勤加磨煉,人心這種東西卻只能去人世裏接受陽光水露、風吹雨打,然後自己慢慢地長出來。
少年的心不是刀山火海裏淬煉出來的,是由每日睜眼時的陽光、和朋友勾肩搭背傻傻發笑的記憶、放學的路上逗貓遛狗這些瑣碎無度的小事,輔以日複一日的時間,一點一滴澆灌起來的啊。
所以我想,老先生多慮了。蘇枋早已身在人世中,且長得很好了。
“我知道蘇枋同學希望自己成為可靠強大的人,你對長大成人的渴望證明你已走得比同代人遠,未來也許會走得更遠——大抵,這也是老先生心生憂慮的原因。他了解你,知道你想成長得更快,你想守護身邊的人,可凡是成熟得太快的,最容易夭折,就像花期未到就過早催開的植株,就算盛開了,過不了多久也會枯萎。
“不過不用擔心,我看得出來,蘇枋同學你是很會愛人的那種人。你天資很高,悟性又好,內心蘊藏熾熱,理應遍歷人世,去認識很多人,和他們建立各種各樣的聯系。你付出的感情和努力,最終都會反哺你。
“蘇枋同學正是長得最好的時候,耐心一些,不要着急,一步步走穩你的路——你身邊還有櫻同學、榆井同學那麽好的朋友,他們會陪着你,支持你。成長這條路有去無還,而你必定能走得安穩、順暢又快樂,你又何必心急,非得要比他們跑得快呢?
“去過一種簡單純粹、無愧于本心的、你所熱愛的生活吧,再過幾年,蘇枋同學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大人的。”
我說到這裏的時候恍然想到,原來,不管做了多久的準備,告別也仍是告別,告別所帶來的痛苦根本無從削減——我心裏還是遺憾的。
和蘇枋分別這件事,我是打心底裏感到遺憾的。
我那開得過早,故而早已凋敝的心中,竟還會抱有這種感情。我曾以為對故國的思戀是我此生僅存的情誼,我今生只會為這份思念而感到痛苦,也只會為這一種痛苦所折磨。
我從不曾想過自己居然還會經受如此普通的、屬于最平凡的人世的某一日的苦惱——原來那種不堪忍受而又極度空洞的疼痛感不獨屬于此刻的蘇枋,我也會為了別離而難過不已。
我嘆氣,幾乎要為此流淚,但還是無比欣慰,為的是我必然錯過、蘇枋卻注定擁有的花期。我發自內心地,為他感到高興。
“你會長成,蘇枋,你會綻放很久。
“只是那時我已不在。”
過了很久,蘇枋望着車窗外夜幕下森林公園朦胧的輪廓,輕聲問:“老師說我很會愛人,那老師自己呢?”
“我啊,”我幾乎不用多想就能給出答案,“我是很難為人所愛的那種人。”
蘇枋的呼吸又陡然變得沉重。
“……你撒謊。”
他忽地低下頭,擡起一只手虛蓋住半張臉,耳墜上的流蘇驚惶不已地搖晃着。蘇枋緊緊抿住的唇角忽然松開,洩出一絲顫抖的潮氣。
“要是老師很難為人所愛,那我……又算怎麽回事呢。”
“……”
我沒有辦法給他答案。
因為蘇枋是個善良的孩子,只要別人真心實意對他好,他就會給予回報。可我不能說出口,作為成年人,倘若像站在泥潭邊俯視往下陷的人那般,高高在上地嘲笑少年人的感情是天真幼稚,那才是真的無恥又傷人。
蘇枋聽不見我答話,語氣有些咄咄逼人起來:“老師連敷衍我都不肯了嗎?”我不由得苦笑:“這種問題不回答也就算了,拿來敷衍是絕對不行的呀……”
蘇枋深吸一口氣,面上恢複了平靜:“我從西口公園那天晚上之後,就一直想問問老師。”“問什麽?”
“如果我和老師交手,老師贏得了我嗎?”“咦——原來蘇枋同學在意那個啊——泉井他很弱的,跟蘇枋同學沒有可比性哦,所以不用拿我來當某種比較的參照。”
“別扯開話題,回答我。”
“連敬語都不講了?真是孩子大了難管教。”
嘭——!
蘇枋的動作快不過眨眼之間。他開了安全帶的按扣,傾身越過駕駛席和副駕之間的距離,單手撐在我的膝蓋上。
我立馬伸手去擰車鑰匙熄了火,緊接着迅速扭過身來,五指輕扣在他臉上,将這個猝然逼近的吻猛地剎停在了眼前,與此同時後腦勺狠狠撞在了車窗上。
啪嗒——安全帶縮回去,扣鎖彈在廂壁上發出一聲輕響,我面無表情地盯着明黃色的流蘇和細碎的發梢一同揚起又飄落,爾後歸于靜止。
好強的殺氣啊——蘇枋是真的生氣了。
我緩緩開阖了一下雙眼。蘇枋近在咫尺,呼吸舔着我的掌心,獨眼中醞釀着沉默的風暴,那是一種少年在蓄積養分、種子在等待沖破土壤的鋒銳和狂妄——還有忍無可忍的不甘和憤怒。
招惹蘇枋非我本意。
但我還不至于被一個孩子的怒氣沖垮。
“說實話,單挑的話,我可能打不過蘇枋同學;然而,蘇枋同學覺得,我會老老實實站在那兒,和你拼拳腳功夫嗎?”
我擡起另一只手,抵在蘇枋肩上,收緊手指陡然發力——用蠻力硬生生把他推開了。蘇枋微微睜大了眼睛。
我反客為主,向蘇枋湊近了一點。
“對了,蘇枋同學,你猜猜看,之前把酒吧圍了的那些□□,眼下人在哪裏?
“這回就不用你費腦筋,我破例直接告訴你答案。
“他們啊,這會兒估計已經變成東京灣魚腹裏的肉糜了。
“所以,蘇枋同學,真要動手,你大概率是贏不了我的——”
我親切和善地微笑。
“因為老師我是,手段肮髒得你難以想象的那種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