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歸鄉之路一步一顆子彈

14.歸鄉之路一步一顆子彈

我和蘇枋僵持着,板着臉對視——我和蘇枋身上其實有很多共通點,比如我們兩個好像都是習慣用一張空白的面目來掩蓋所有極端情緒的那類人。

“是嗎。”末了,蘇枋松開了手,坐回副駕,用一種輕慢而不耐煩的語氣輕聲嗤道,“哎,夠了,真是浪費時間。我對老師的答案已經不感興趣了。”

他居然掏出了手機——我還是頭一回見到蘇枋在人前用他的手機。

“老師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我直接問問師父就行了。”

我探過手蓋住他的手機壓了下去——再怎麽說,半夜吵醒老先生,讓他知道我和他的小徒弟為了這麽點事鬧得這麽難看,未免太丢臉了。

“別給你師父挂電話,很晚了,你知道現在幾點嗎,蘇枋同學。而且——”我頓了頓,還是決定說出這件事,“而且就算你問老先生,也問不出什麽。”

蘇枋挑了挑眉,他的眼神滿是不相信,就差直接質問我“你憑什麽這麽說”。

“你猜猜看,為什麽老先生之前沒有告訴你我後面的名字,而是只告訴你我姓觀月?”我不給他思考的時間,一口氣說下去,“因為我告訴他我如今是叫‘觀月’——我讨厭別人叫我的名字,所以一般非必要的場合,自我介紹也就只說觀月這個姓。

“而當年在K3國際列車上和老先生共事的時候,我用的名字是‘安娜’。”

“什麽……?”蘇枋終于動搖了——那種動搖能将他對我的心意連根拔起,足以摧毀我們之間所有情誼的根基。

“‘安娜’當然也不是我的名字——這名字一聽就像信口胡謅的吧。蘇枋同學,你搞得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嗎?再說了,”我用指尖點了點自己的眼尾,“我這雙藍色的眼睛,毫無染發痕跡的銀灰色頭發,這種相貌卻頂着一個正統的日本人的名字,你一點都不覺得不自然嗎?”

我微微一笑——到底還是挂起了居高臨下的大人嘲弄天真無知的小孩的那種浮光掠影式的笑容。

“不光是名字,履歷上除了現在的教師工作和高中讀過的學校,其餘的部分也全是編造的。

“直白地說,觀月歌憐這個身份,從頭到尾都是假的啊——蘇枋同學,你到底要怎麽才能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呢?

“——就連我究竟是誰,蘇枋同學恐怕都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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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靠在椅背上,默默走了會兒神,接着後知後覺想起,剛才蘇枋摔門而去的時候,忘記把他和櫻他們的西服拿走了。

算了,之後叫個宅急便給他送過去就行。

我掏出無線電通訊器戴在耳朵上,調試了一下;緊接着挂擋起步一腳油門,在寬闊的公路上打了兩周半的圈,甩尾掉頭,朝着池袋的方向一路飛馳。

“葉戈爾,索菲娅,我一刻鐘後到;按照計劃,淩晨行動。”

我回到酒吧和索菲娅、葉戈爾會合。酒吧已經停止營業,那塊刻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大型店招這時也被拆了下來,字面朝內立在牆邊——明明不久之前,這裏還因小提琴女神的私人演奏會而熱鬧非凡;如今客人散去,招牌撤走,徒留一片森冷的荒涼。

這就叫盛極必衰吧。

我一腳蹬開大門走進去,葉戈爾和索菲娅都已經做好了準備。我沒有絲毫講究,直接當着兩個人的面脫下衣服換作戰服,緊接着清點、檢查、穿戴裝備也花去半個小時。

索菲娅把裝好手雷的三聯包遞給我:“兩支‘烏鴉’,一挺AK-105,一杆奧爾西T-5000——你确定帶這支?這可是剛研發出來的新槍,是毫無戰績、寂寂無名的試驗品啊,你的最佳戰績不都是用SVD打下來的嗎?”

葉甫根尼·德拉貢諾夫的傑作SVD問世已有四十年。而直到前幾年我出入歐洲戰區,和偵察小隊意外遭遇敵人時,我仍毫不猶豫地選擇使用這把槍——它是遠距離高精度狙擊步槍的王者,狙擊槍專用化的典範,時至今日也仍有廣泛的應用場景,遠不到被淘汰的時候。

的确,在奧爾西T-5000進入可申領物資清單的列表之前,我在裝備更新時從未考慮過更換SVD。

“你得知道我申請到奧爾西T-5000可不容易,索菲娅,從請示批複到裝備送到我手裏都花了兩年——之前抽空帶去靶場試過,手感、精度、穩定性都十分出色。我敢說,這把槍未來一定會列裝軍隊的。”

索菲娅聳聳肩:“噢,随你,你是狙擊手,你說了算。”

我裝上最後一支彈匣,将戰術背心整理好。索菲娅又出聲了,少見地語氣擔憂:“小雜種,你還好嗎?我覺得你——像頭耷拉着尾巴拉磨的驢,送走你的小男孩是不是讓你特別傷心?”

我聽了,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帝啊——索菲娅·弗蘭卓芙娜,放聰明點兒,如果你不想我等會兒手滑崩掉你的腦袋,能不能閉嘴,別在這會兒用你那些精妙絕倫的譬喻來罵我?”

索菲娅撒嬌似的鼓了鼓臉頰:“噢,可你看起來确實不開心。”

“別說這種掃興的話,親愛的,今夜過後,我就要回家了。”我關上武器箱,背到肩上,“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回聖彼得堡?我也很久沒拉家裏那把琴了——葉戈爾·格裏戈裏耶維奇,你也早就想回到上校身邊工作了吧。”

葉戈爾謙遜地笑笑,不說話。

我向着門外走去。

“走,出發——奧爾西T-5000誕生至今還沒擁有任何殲滅戰績;不過今夜過後,它就有可以送去做優化分析的實戰數據了。”

時間是夜裏1點30分。我們抵達矢霧制藥公司第六研究所位于東池袋的獨立實驗樓。本次作戰任務的奪取目标就位于這棟樓的中央實驗室。

“制高點已就位,葉戈爾正面吸引守備力量,索菲娅繞後策應。”

這座實驗大樓沒有挂任何牌子,外觀上看起來也平平無奇,沒人看得出這棟外觀老舊、風格低調的商業樓裏配備了相當高端的實驗設備。根據線人的報告,這棟樓的地下室裏還關押着大量莫名其妙從社會面上消失了的人——大多是從周邊地區非法登陸,到日本來打黑工的偷渡者,他們擠在不通風的房間裏,吃喝拉撒都在臭氣熏天的大通鋪裏解決。那些人都是矢霧制藥抓來進行的人體實驗的實驗素材,切下有價值的部分使用,榨幹利用價值後就随意丢棄的消耗品。

這條街路也是尋常可見的模樣,路燈、沿街店鋪、樓宇的分布無一不普通,毫無特色可言——也正因如此,此地此時才讓它在專業人員眼裏顯得如此反常,一定藏着什麽不能說的貓膩。

因為人。

夜裏1點30分,這棟實驗樓周圍也三三兩兩地散布着不少人。仔細一看就會發現,他們是兩至三人一組,按照一定的距離間隔,分散在樓棟周圍。這些人若無其事地閑逛或是抽煙聊天,他們的眼睛警惕地四處窺望,每隔一段時間還會交換位置。

這棟實驗樓,實施24小時巡邏護衛制,且有人佩槍。我從中認出幾個熟面孔——又是粟楠會。

冤家路窄,粟楠會這是接二連三來撞我的槍口啊。我在心裏冷笑。我從遠望瞄具裏一一看過去,思考一會兒該從哪裏入手,在最短的時間裏撕開這道滿是破綻的防線。

我拟定的作戰計劃是夜裏3點執行。那是忙了整日、理應進入深度睡眠的普通人一天中最困頓的時刻,也是守備人員意志最薄弱、反應最慢的時候。

“注意觀察周圍,90分鐘後,我們開始行動。”

一個半小時待機期間,我想了很多事。從我搬來池袋讀書、大學期間離開這裏,幾年後又回到二十三區紮根——我偶爾也會把池袋當作我的家鄉一樣的地方跟別人介紹,畢竟觀月歌憐的“設定”就是如此。我在東京行走多年,認識了很多人,也經歷了不少事,但這些人事都沒能讓我産生絲毫眷戀。

我今早向百花王學園遞交了辭呈,晚上關閉了酒吧;我提早轉移了名下所有資産,進行了最大程度的變現,存進瑞士銀行;我拉黑手機裏所有在日本的聯絡人的聯系方式,拔了電話卡,和居住證、駕照之類的身份證明材料一起扔進火盆裏燒掉——

對于我自斷後路的決定,葉戈爾是不贊成的,如此不留餘地是不專業的行為。可我還是毅然決然地斬斷了和此地的一切聯系,抹去我存在過的痕跡,我最後甚至親自送走了蘇枋。

觀月歌憐這個人在和蘇枋隼飛告別過後,就不複存在,徹底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了。

因為我志在必得,我不會允許這次任務有任何閃失。

今夜過後,我要回到我朝思暮想的故鄉——這便是我的生命自來到這個世界上、開始呼吸的那個瞬間起,就被賦予的全部意義。

這是我寧可耗盡了一切養分、過早枯萎,也要不惜一切代價實現的願望。

這條路千難萬險,歷盡艱辛,一步一顆子彈,而我已跋涉其上二十三年有餘。

如今我要回家了。

我要像十一年前,在北京車站登上K3國際列車的那個我一樣,踏上通往莫斯科的歸途。

我盯着準鏡,呼吸輕到近乎消失,擡手拉動拉機柄,推彈上膛——

砰——!

我在極度的殘忍和冷靜中,無比從容地開了第一槍。

我漠然地看着目标一個接一個在我的瞄具視野裏如同被收割的麥子一般壓茬倒下,心裏想的卻是,到了秋天,當農民站在田野上彈唱跳舞、歡慶豐收時,我要站在紅場的土地上,穿上軍禮服接受檢閱。

我要回家。我要回到魂牽夢萦的故土——神聖的、可愛的家園,以頑強的意志和輝煌的榮耀為傲的我的祖國。

我要回到我本屬于的地方,我要回到光榮而自由的國度。這是我的夙願,也是我必須給自己的交代。

我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今夜過後,誰也別想攔我的路。

我扣下扳機,最後一顆子彈離膛,抛殼窗随即發出“叮”的一聲脆響。我擡起手,用手指夾住窗口彈出來的高溫彈殼,轉而扔在腳邊。

我推起耳麥:“實驗樓周圍已淨空。”

我下令。

“葉戈爾,索菲娅,去取我回家的鑰匙吧——

“突入作戰開始,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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