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5.謝幕(上)

21.5.謝幕(上)

蘇枋在斷斷續續缺勤兩個多月後回到了風鈴高中。

最初,蘇枋的回歸引起了一些波瀾,諸如櫻一見到他二話不說就往外沖,一副要找什麽人算賬的架勢,被榆井死死攔下才作罷;而讓榆井大驚失色的是,蘇枋不離身的一對耳飾只剩下了一只,問他,他只說被借走了;觀月的事情,蘇枋絕口不提,榆井和櫻也沒再多問,時間一長,蘇枋又恢複了從前的樣子,便又是日複一日,一切如常。

沒人知道蘇枋經歷了什麽事,只是所有人的心裏都産生了一種模糊的、不明确的感受——蘇枋腳下的路似乎走得更遠了,他比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更像個大人了。

蘇枋一直是個自我認知很清晰的人。在他這個年紀,擁有如此深刻的內觀和自省是難以想象的,很難說這份品格和認識從何而來——他身上近乎先覺先驗的自知之明就連許多老道的成年人都比不上;或許是由每日清晨的冥想煉化出來的吧。

所以,蘇枋自始至終很清楚自己對觀月的想法。

觀月在為人處世的做法和态度上都和他很像,不過她處理細節的方式更加圓熟。蘇枋在待人接物中很注重的分寸感和距離感,在觀月身上一概沒有體現,不過,這不代表她是個沒規矩的人。恰恰相反,觀月很擅長捕捉交流對象的情感需求,并且時刻根據對方的需要巧妙地調整自身的态度,她永遠在最恰當的社交距離上和每一個人來往,讓所有人感到舒心舒适的同時,又絲毫不讓人懷疑她的情真意切——蘇枋第一次和她接觸下來就察覺到,觀月是站在通往成年的階梯的頂端的那種大人。

叫人望塵莫及。

幾乎是抱着一種觀察和學習的目的,蘇枋堅持要來了去她店裏幫忙的差事。他頭一次萌生出去看看自己所生活的街區之外的世界的念頭,他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環境和人事造就了觀月這樣的人。

而當他來到池袋,他發覺恐怕不是特殊的環境和人事塑造了觀月,而是觀月憑自己的心意将周圍的一切安置在了本應所處的位置——她對周遭的一切強悍的掌控力,但她的溫和可親又足以迷惑他人的視線。觀月永遠在別人需要的時候真誠熱心、有求必應,在別人尚未表露婉拒意圖的時候就起身告辭,做事游刃有餘,人情更是信手拈來。和觀月相處是愉快的,她這個人本身也很有趣,蘇枋不否認這一點——光是沖着不斷供的頂級紅茶,蘇枋就沒法挑觀月的錯處。

然而,蘇枋在喝下觀月沏的第一杯茶的時候就在思索,師父是中意觀月哪一點呢?

她看上去的确是哪裏都好,可她好像并不誠實。蘇枋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觀月和他身邊那些直率真誠的朋友們完全不一樣:她本性虛僞,心思藏得很深,明明不是讨好型人格,但一向只說別人想聽的。她每天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酒吧和朋友們一晚上聊一大堆有的沒的,把人哄得暈頭轉向,細究起來一句真心的都沒有,從別人嘴裏套話倒是一套一個準。

蘇枋想不通。為什麽這樣的人,師父會特意來跟他打招呼,讓他關照一二呢?

生出想要試探觀月的念頭也是理所當然。被過分熱情的女客人堵在店裏的時候,蘇枋抱着試試看的心态給觀月打電話,沒想到觀月真的過來替他解圍——她對別人感受的尊重總是第一位的,這點誰都不能說她不好。而蘇枋覺得,觀月似乎對他的事情、對師父的事情還要格外上心一些——蘇枋一度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但觀月在車上對他故意說來試探她、揣測師父意圖的那些話做出的過度反應讓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斷。

于是蘇枋掂量了一下,決定乘勢再往前探一步。

結果立馬就碰壁了,蘇枋自己都沒想到,他這一步試探直接就探到了觀月的底線——即便沒有明說,蘇枋也很清楚,觀月為了K3的事和他翻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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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月這個人的理性已經強大到了令人膽寒的程度,她能在笑嘻嘻地向他們遞出音樂會的邀請後,轉過頭就和蘇枋斷了聯系——她就算生氣,也一絲一毫都未曾表露在行為舉止上;蘇枋自認是做不到的,一旦有人觸犯了他的底線——有人在他的面前傷了他朋友,他會毫不猶豫第一個下重手。

觀月就不會這麽做。她不和他撕破臉皮,輕飄飄地和榆井還有櫻談笑的同時無視他,然後不接電話、短訊已讀不回,不見人影,擺明了音樂會過後就斷絕來往——鋪墊都到這裏了,意圖也很明了,端看他怎麽辦。

不是一個段位,玩不過她。蘇枋權衡過後,決定退一步。是他的冒進侵犯了觀月的邊界,要想緩和這個局面,總要有人主動妥協才行。直至進入藝術劇場後臺,蘇枋心裏還有點兒惴惴不安,他不确定觀月會不會接受和解——她那樣的人,表面随和,可實際上,多半是很不好說話的。

那頂壞掉的頭冠幫了蘇枋大忙。天時地利人和湊到一處,他抓住了這個機會,總算和觀月說上話了——他自己都沒發現當時松了多大一口氣,觀月開口借耳墜的時候,他二話不說就給了出去,以至于榆井都感到震驚。蘇枋知道榆井的意思是他和觀月的關系有那麽好嗎?

他心想,當然沒有。他和觀月的關系剛剛還處在破裂的邊緣,能把這段朋友關系從岌岌可危的邊界上拽回來,靠的還是他單方面的努力。

榆井不清楚個中曲折,但櫻察覺到了。

蘇枋後來回想起來,意識到櫻之所以能看透觀月的為人,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櫻對親密關系天生敏感;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櫻在來到風鈴之前,和觀月一樣,都是将孑然一身的孤獨當作立身之本的那類人,櫻也曾仰賴他的孤獨生存。對比如今已經接受了身邊有同伴相随的櫻,蘇枋更能感覺到觀月對孤獨的恪守有多麽不可撼動,她不是被迫和孤獨相依為命,她主動選擇的。觀月對他者的拒絕比櫻更深刻,也更隐蔽——乃至櫻都忍不住警告他,別靠近觀月,她是不會容忍任何人越過那條線的。

但蘇枋不是個喜歡知難而退的人。

他再去後臺,撞見了叫人瞠目結舌的一幕。然後事态就不出所料地失控了。

觀月竭力為索菲娅辯解,可那些話聽起來十分荒唐,蘇枋簡直難以理解,觀月這麽有條理的人為什麽覺得這麽随便的借口能敷衍得了他——她是看不起他嗎?她說她和索菲娅關系很好,她能忍受索菲娅的施暴,所以,她和他的關系就淺薄得容忍不了他一丁點的試探嗎。

蘇枋很失望,也很困惑,他一時間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失望。或許是因為櫻說錯了,觀月不是不容許他人靠近——她甚至容忍別人傷害她,只不過蘇枋不行,遠遠不行。

那她為什麽要在索菲娅面前把他稱作“我的小男孩”?

蘇枋的思路忽然就打結了——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在他身上。

曲裏拐彎的,一點都不清爽,很讓人煩躁。蘇枋有點混亂。他只能帶着莫大的挫敗感對觀月說,希望她更珍惜自己。這話說得他唇齒間都艱澀無比,讓人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因為觀月未必需要他的關心。

直到觀月為他戴上耳墜的時候,蘇枋突然解開了自己的困惑。他失望,是因為那個為觀月所容忍的人不是自己;他沒能在她那裏得到半點越線還能被原諒的特權——蘇枋受不了,這種心态太幼稚了,就好像得不到最多的寵愛就自顧自生悶氣的小孩子。

可觀月輕輕撚他耳垂的觸感讓他的呼吸霎時間紊亂了。蘇枋下意識擡起手背掩着臉轉過去,生怕觀月看見自己的臉有多紅。

觀月向他道歉了,她把K3的事揭過去了,她接受了他的關心——僅僅是這樣,蘇枋就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

那一刻,蘇枋知道壞事了——他心動了。

蘇枋那時才堪堪回想起師父的告誡:“觀月老師是個很好的人,她有什麽需要的,盡可以幫她,她不會虧待你;不過……”

當時蘇枋沒把“不過”後面的半句話放在心上,甚至還覺得師父未免想太多。

——“不過,你可別太喜歡她。”

一語成谶。

姜還是老的辣。

最後,觀月同意繼續來往,讓他到酒吧幫忙,蘇枋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他忍不住思忖,他和觀月之間的距離是不是多少縮短了一些呢?

答案是半點都沒有。蘇枋很清楚,觀月對他的親切不多也不少,把控得剛好,一如既往沒有變化——是他自己的心态發生了轉變。

在西口公園,觀月一口答應泉井的條件時,蘇枋險些沒辦法控制自己了——這種時候,觀月對邊界感的嚴防死守又到哪裏去了,她怎麽連別人的折辱也能輕而易舉地接受?為了什麽,單單是因為櫻被藍色平方控制了嗎?她有這麽看重櫻嗎?

觀月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現出不容違抗的強勢,蘇枋發覺自己即使萬般不情願,也還是照她的話去做了。觀月身上有某種當領袖的素質——不,她就是在危急情況下當發號施令的那個角色的,她習慣于掌控局面,說一不二,當斷則斷。蘇枋知道觀月能挾制泉井絕對不是什麽單純用手卡了他的喉嚨,不然她為什麽要用風衣下擺遮掩?那衣擺下面恐怕連刀都不是……

深不可測。

蘇枋識趣,沒有往下想。

離開西口公園後,觀月又變回往常的那個觀月了。蘇枋不由得思索,她這層溫和皮囊下面的本來面目究竟是什麽樣子。

在醫院借口跟去買飲料時,蘇枋挑釁了觀月,又被她八風不動地擋回來。蘇枋有點不高興,觀月身上難道一點破綻都沒有嗎?他一邊支着耳朵聽榆井和她聊名字的事,一邊心想,長大成人的階梯可真漫長啊。

就在這時候,“隼飛——”蘇枋神經一跳,就看見觀月帶着笑望向他,“這個我是知道的。”

搞什麽,哪有這種時候突然叫名字的道理。蘇枋多一眼都不想看她。

回去路上,蘇枋一直在考慮,要怎麽做才能扳回一城——他頭一次覺得這種成熟周全、萬事盡在掌控的大人原來這麽讨厭,一點意思都沒有,要擊穿她的防線簡直難如登天。

他想了一路,到了也沒琢磨出什麽出奇制勝的好辦法。蘇枋心說算了,搞那麽多彎彎繞幹什麽,論玩手段和心機,觀月段位比他高太多,還不如另辟蹊徑。

真誠是最有力的武器,在重要關頭,還是堂堂正正說實話最管用。

“眼下不得不告別,可我已經開始期待明天去池袋和老師見面了——我還是頭一回産生這樣的想法。”

蘇枋換位思考過了,他認為既然觀月是和他差不多的性格,那她也一定很難應付這種做法。

“若是在我沒看着老師的時間裏,您能學會好好珍惜自己就好了。”

蘇枋說完就神清氣爽頭也不回地下車了。

——直球踢給觀月,看她怎麽辦。

矛盾轉移,壓力傳遞,師父教的。蘇枋平時也常用這招,最适合拱火,效果拔群。

蘇枋第二天去池袋的時候,難得地心懷期待,他等着看觀月怎麽接他這一手。她是要繼續巧妙地回避,還是巧言令色化于無形?總不至于吓到又直接失聯吧?那也太不上臺面了,蘇枋都給了她一天的時間來緩沖了——觀月給他戴耳墜的時候可是招呼都不打就上手了,他還來不及做心理準備呢。

然而,蘇枋怎麽也沒想到等着他的是——“我想和蘇枋同學再多一些相處的時間。”

……

不是,不是——不是吧,這人怎麽這樣啊??

蘇枋直接服氣了。

“哪怕只是很短的時間也好,我想,能多和蘇枋同學談些可有可無的瑣事的話,那倒也很不錯。所以——”

觀月的微笑不知為何給人格外寂寥的感覺。

“以後每天,只要蘇枋同學過來,都讓我送你回家吧。”

蘇枋說不出話。

打牌不按套路,出招不講武德,亂七八糟,防不勝防,既沒規矩又欠教育,蘇枋生平最煩這種人。

蘇枋心中長嘆一聲:師父,未遵教誨,弟子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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