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5.謝幕(中)
21.5.謝幕(中)
蘇枋能猜到,觀月原本是打算和他斷絕來往的,不過在藝術劇場的時候,她改變了主意。可惜結果沒有任何變化,因為觀月仍在醞釀下一場告別——櫻敏感于親密,而蘇枋敏感于別離。
蘇枋其實很清楚,縱然是在觀月把他送走之前、酒吧吧臺裏兩人散天散地閑聊的最後那段幾乎稱得上溫情脈脈的日子裏,觀月嘴裏也一句真話都沒有。哪怕已經察覺到自己喜歡觀月,蘇枋也從未在這件事上抱有過絲毫期待和幻想——觀月這種人是絕對不會輕易和人交心的,她保守了太多秘密,吐出來的所有內容都字斟句酌。
蘇枋發現觀月誤以為自己不懂俄語,便決定順水推舟保持沉默,樂得在一旁正大光明地偷聽觀月和索菲娅的加密對話——他只是覺得這是個很便利的誤會,就沒有特意說出來,哪想到扭頭就聽見觀月微笑着讓葉戈爾把找上門的□□全殺了——
那一刻蘇枋面不改色,但其實已經差點喘不上氣。
櫻沒說錯,觀月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是由龐大的秘密和陰影累積起來的、不容凝視的深淵。
可與此同時,她的包容又像海一樣浩瀚。蘇枋感覺得到,觀月是重視他的,不然依照她的性格,不可能這麽認真地同他道別。他甚至能從中感覺到觀月的偏愛——他确信觀月不可能不愛他,只不過她愛重他就和一位長輩對晚輩的祝福和期許并無區別,她看重他身上某些她自己不曾擁有的東西,衷心地希望他能保持純粹,過上理想的生活。
觀月說他是很會愛人的那種人,未來一定會成為很好的大人,因此不必着急,慢慢長大就好。
她滿是欣慰地感慨,她說他會長成,會綻放很久。
又随即嘆息:“只是那時我已不在。”
蘇枋再傻也聽得出來,觀月舍不得他。
那一剎那于他而言堪稱命懸一線,蘇枋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氣息。他忍不住擡起手掩在嘴角,輕咬舌尖,疼痛讓他警醒,他知道此時輕易開口必然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易傷——他的自尊姑且還是很高的。
可惜感情這種東西一旦湧上來,疼痛根本壓制不了。或許時間和鋪墊對觀月來說已然足夠,可她的告別仍是蘇枋承受不了的東西。
觀月說他很會愛人,她從何得知?難道在她的面前,他還愛過別人嗎?
倘若被愛是一種選擇,而愛人是一種能力,觀月既然看得出他有這樣的能力,那有沒有察覺到她被他選擇了呢?
“老師說我很會愛人,那老師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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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抛出這個問題的一霎起,理智就不可逆轉地從頂層開始逐漸崩塌,在“我是很難為人所愛的那種人”的重擊之下稀碎得徹底,而後被情感泛濫時的波潮裹挾着盡數推走。
“孩子大了難管教”一出口,不啻釜底抽薪——觀月是知道的,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切的界限在哪裏,知道說什麽話能夠惹怒蘇枋。
蘇枋最讨厭被看成不成熟的小孩子。
理智全數散盡的那一瞬息,蘇枋難得一見地,遵從本能行動了。
她的膝蓋骨隔着西褲抵在他掌心,骨頭很硬,形狀分明。觀月的身手是很好的,她動作又輕又快,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像是悠悠拂過的夜風害怕驚擾到葉尖上将墜未墜的露水——蘇枋一點不意外。他意外的是,他本以為他的進逼是一種憤怒,一次試圖正面穿刺、去看透她真意的注視,然而觀月擡手擋下的卻好像是一個吻。
她的指尖很涼,香水的氣味也淡薄,若即若離地籠罩他的鼻息——帶着被稀釋的凜冽感,是烏木和雪松的味道。
可這怎麽會是一個吻呢。
不應該。哪裏搞錯了。全都亂套了。
觀月直接将他推開了,攻守交換——蘇枋這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他早就猜到觀月嘴裏沒有真話,但沒想到就連觀月歌憐這個身份都是憑空捏造,她仿佛在嘲弄他,他們之間的相處和情誼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鏡花水月一場空罷了。
這種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況很少出現在蘇枋身上,但這場刺刀見紅的道別不由分說清空了他的理性。理智回籠的時候,他已經只身穿過森林公園,公路上的引擎聲也距他很遠了。
觀月歌憐成了夜路積水上的一汪泡影,在天明過後消失殆盡。酒吧關門,學校辭職,聯系方式全部屏蔽,一點痕跡不留,一夜之間人間蒸發……蘇枋本不覺得這有什麽,畢竟他和觀月之間壓根就沒開始,也就談不上結束——太倉促了,連情感糾紛都談不上,心裏但凡生出一丁點兒遺憾都顯得自作多情;直到榆井和櫻都看不下去忍不住過問了這件事。
蘇枋不由得羞愧,他從前不覺得自己是個臉上藏不住事的。
榆井和櫻為他拿到了觀月的地址,櫻還想陪他去,被榆井攔下了。
榆井那句話興許是無心之語,但蘇枋覺得特別有道理——萬事就算再曲折,也總得有個結論。觀月的告別還不是結論,對于或多或少都付出了感情的雙方來說,不存在這麽簡單粗暴的結論。
蘇枋考量再三,還是給師父撥了電話。老人家在那頭老神在在風涼話說個沒完:“當初為師提點過什麽來着?是不是沒往心裏去?你看,這下栽了吧?”
蘇枋只能笑着挨訓,冷嘲熱諷陰陽怪氣照單全收。不過問起觀月的身份,師父還是反常地沉默了一陣。
“她連這一層都揭了?不應該啊,犯不着啊,我們安娜小同志什麽時候光顧嘴皮子痛快了。”
老人家又琢磨了一下,立馬想穿了,說,哦,她是要走了啊。
蘇枋立馬警覺起來,走?去哪兒?
倦鳥歸林。
師父感慨着,要回家去咯。
蘇枋離開學校,準備出發去品川時,天裏的雲已壓得很低。他開玩笑似的問櫻天氣,櫻眉頭一皺虎牙一龇,二話不說一腳踹過來,叫他快滾;榆井塞給蘇枋一把傘,說一會兒必然用得上。
傘最後還是沒用上,因為蘇枋見到觀月時,她已渾身濕透了。
蘇枋頭一回見到觀月那個樣子:沒有根據場合和需要精心搭配衣飾,身上套着随處可見的基礎款襯衫和牛仔褲,素面朝天,臉色慘白——她薄得像張紙,這樣滂沱的雨落下來,足以将她的脊椎節節斷碎,讓她骨皮支離、血肉破散。
她被什麽東西撕裂了,絕望統治了她。蘇枋看得出來,情勢刻不容緩,觀月撐不住了,她賴以生存的東西被抽空了,若是不給她新的支撐,她會在這場暴雨中徹底崩潰,再也站不起來。
而即便到了這樣的關頭,觀月的意志力和克制仍舊恐怖如斯。她再一次推開了蘇枋,又一次拒絕了他——但蘇枋不會再上當受騙了,觀月說了再多譏諷和拒絕的話,也抵不過她在暴雨中聽見蘇枋呼喚她時的回眸,那個眼神讓蘇枋确信,她是想念他,甚至渴望他的。
蘇枋冷不丁想起,師父和他說起的觀月複雜的身世。
“奧爾登伯格斯基——這是以前奧爾登堡公爵的姓氏,她家是貴族後裔,至今也還有很高的名望,跟謝列梅捷夫家族走得很近,靠的是她那個格魯烏出身的上校父親,一個了不起的蘇聯男人;不過卡蓮是非婚生子,按道理不能用奧爾登伯格斯卡娅這個姓,你大可以想想,她要得到這個姓,背後得付出多少常人難以想見的努力和代價。”
可蘇枋望着卡蓮,看到的首先不是孜孜不倦的努力和血淚代價,而是悲傷,沉重的悲傷——是哪怕被人呼喚了本來的名字,第一反應也仍是機密洩露的悲傷。蘇枋即便被卡蓮的槍口頂着,也一點都不感到害怕,她袒露出來的脆弱遠比她拒絕的愛更多——她根本不可能傷害他。卡蓮的防線已被徹底擊穿了,孤獨的堡壘已與暴雨中的泥牆無二,外殼崩解後內裏都是飽受折磨的痛楚的刻痕。
一具孤獨的、滿目瘡痍的靈魂。
赤裸裸地凝視他人身上那樣巨大而深刻的傷口是不道德的。蘇枋垂下了眼簾。
這和愛與不愛根本沒有關系了,這是傷潮中行将溺斃的人發出最後的求救的那一刻,旁觀者的面前天然生成的道德陷阱。
此時止步、抽身而去還來得及,沒有人會怪罪他,畢竟這不是普通人出于一點點廉價的同情心,虛情假意自我感動地喊着“我要救你”就能随手連帶承受的痛苦,蘇枋心知肚明——僅僅出于同情就試圖去拯救深陷泥沼的他者是會帶來災難的,倘若自身不夠強大,只會被拖着一起陷入深淵。
他若想跨出這一步,是需要覺悟和能力的,不是朋友被找了麻煩就喊上一個班出去打群架那麽簡單——分擔卡蓮的痛苦,是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的。就算卡蓮說他很會愛人,那也不代表他的愛能承載得了這連天暴雨般奔流不息的命運;而壓在卡蓮肩上的命運,光是重量就已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了。
卡蓮或許是師父送到他面前的考驗吧,蘇枋忍不住這麽想。師父哪裏是要卡蓮好好看看他——卡蓮其實是師父擺到他面前,檢驗他究竟能不能好好成長的一道坎吧。
蘇枋自知自己有些時候很容易感情用事,但他在做至關重要的決定時從來不會一頭腦熱。縱使留給他做決定的時間短到可以忽略不計,他也是經過了充分的思量的。
可能長大成人确實如此,有些事就算有能力去做,也必須付出代價、承擔相應的後果——蘇枋和人動手向來不會讓自己挂彩,可這一次,他唯有做好遍體鱗傷的心理準備,才有資格向前。
蘇枋恍然間覺得,這狂風驟雨不知疲倦地敲打在他身上,同樣是在催促他,一直往前走,失去所愛,永不停留;不可以回頭,更不能為那些讓他回頭的話語所誘惑。
蘇枋穿過如瀑的雨幕走向卡蓮,他知道邁開這一步多半有去無回。
可他仍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