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5.謝幕(下)·END

21.5.謝幕(下)·END

卡蓮崩潰得比蘇枋想象中還要嚴重。她驚懼、厭世、夜裏夢游,間或精神錯亂;在殺了瓦羅娜之後,症狀進一步加重,演變成自殘——蘇枋必須整晚守着卡蓮,否則她很有可能忽然起身從窗戶跳下去;若是做了噩夢醒過來,蘇枋沒在旁邊及時安撫,就會一直哭個不停直到脫力。蘇枋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狀态稍好一些,更多的時候,她連自己發病的時候說過什麽、做了什麽都沒有印象,只在恢複意識的時候感到精疲力竭。

那段日子裏,晝夜不再連續,時間的概念也變得不再分明,要不是蘇枋自小養成了每天清晨冥想的習慣,他保不準也會在某個不确切的瞬息裏陷入恍惚。

然而,當卡蓮問他有沒有什麽想要她為他做的,蘇枋心裏警鈴大作,冥想差點破功。

蘇枋何等聰明的一個人,他往人心裏探得那麽深,怎麽會不知道,卡蓮對他依賴成瘾了,沒有他根本不行;倘若在這個時候提出要求,不管什麽她都一定會答應——他很清楚,這個時候,自己只要在這裏——單單只要待在卡蓮身邊,就能得到她了。

要說一點兒都不心動,那是不可能的;要說完全沒有欲望,那也太虛僞了。在認清自己對卡蓮的心意之後那一段短暫而溫情的日子裏,在她送他回家、與他道別後,他獨自邁入的溫柔夜色裏,蘇枋不是沒有夢見過卡蓮;在那些稍縱即逝的、年輕氣盛的、輕盈而潮濕的夢中,他不是沒有渴望過卡蓮。

可是乘人之危不行。絕對不行。

假如現在不管不顧地越過那條線,那就意味着他們的關系永遠都要保持這個狀态了;而卡蓮一旦精神恢複,解除了這種病态的依存關系,蘇枋就再也沒有辦法面對她了——蘇枋絕對不會看不透卡蓮是出于什麽心态才提出要給他的,就算他能感覺到卡蓮對他的偏愛,那份偏愛也定然不是卡蓮此刻容許他越線的理由。

蘇枋輕輕撥了撥卡蓮蜿蜒垂落的發梢。在那樣絕望而又溫柔的靜谧裏,他只能想起最初和她相處時最樸素的想法,以及那段明明沒有過去多久,卻已然稍嫌遙遠的時日裏,他在她身邊時的感受。

就算卡蓮同意——就算她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什麽都可以”,蘇枋也不肯。

他不允許他對她的感情因這一時半刻的彷徨而被玷污。絕對不行。

卡蓮為了保護他已經拒絕過他兩次,那麽這一次,蘇枋認為,也該輪到自己保護卡蓮了。

“那就請老師打起精神,快點好起來。”蘇枋笑着說。

“我想喝老師泡的茶。”

蘇枋驀地有了很深切的體認,原來愛人就是這樣一種能力。

從品川的公寓轉移到代官山別墅後,蘇枋明顯感覺到卡蓮的焦慮和恐慌與日俱增,他幾乎寸步不離地陪着她。蘇枋能理解卡蓮對葉戈爾的憂慮,不過有了瓦羅娜那一次經驗過後,他心裏不知怎麽地就生出了幾分底氣,覺得即使再有人上門行兇,他也能幫得上卡蓮——這方面,他們應當是有些默契在的,不至于落得束手無策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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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正是這份經驗和底氣讓他心防松懈了——放在平時,這種小花招休想騙到他,可偏偏那天他中招了,被卡蓮鎖進了卧室裏。

蘇枋活到今天第一次如此光火,不只是因為卡蓮在這種緊要關頭騙他,更多的是對自己的不甘心。他還不夠強,他的實力還不足以讓卡蓮放心,所以她寧可一個人去對付葉戈爾,也不敢放他離開安全區域一步——他檢查了一遍房間,誠如卡蓮所言,一點出去的機會都沒留給他。

蘇枋走到床邊,拿起她留下的相片,只覺得自己被一拳擂在喉口,幾乎窒息。那張相片上,他站在卡蓮身邊,就像一個即将畢業的學生,和自己的恩師合照留念。卡蓮端坐在那裏,看向鏡頭的眼中全是從未見過的愛意,只是她透過相片望過來的目光遙遠得仿佛與他相隔一整片人世。

蘇枋不得不坐下來冥想,他需要一個平和的、萬念皆空的心境,他必須摒去一切雜念,否則那些蜂擁而來的噪音便和那場摧毀了卡蓮的夜雨一般無二——密密匝匝的槍響,伴随玻璃破碎和接二連三的爆炸,還有卡蓮的慘叫。蘇枋終于體會到了她當時的感受,那場突如其來的驟雨如何摧毀卡蓮,如今這些聲響就如何摧毀他——要毀了現在的他簡直易如反掌。

一種莫大的痛楚開始在蘇枋心頭留下刻痕,每一道都沁出血珠。

長大成人的臺階已經到了每登上一步都要泣血來換的階段了,所以卡蓮才會勸他不要着急,她一直都希望他慢慢長大。

可是蘇枋沒有辦法,他躲避不了那張相片上她的注視。

卡蓮被求死的欲望濡染太深,這是蘇枋最為恐懼的一點。她早在那個雨夜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執念,蘇枋絲毫不懷疑她會信手抓住任何一個出現在眼前的自毀機會,毫無征兆地幹脆利落地去死——她和他拍那張相片,不就是為了将來供在佛龛上用的嗎?他當時怎麽就沒察覺呢,卡蓮是想留遺像啊!

蘇枋深呼吸,他不敢想得太多,等待是最無能的行為,可他而今能做的也僅有等待了。萬事就算再曲折,也總有個結論——他希望在他徹底失去理智之前,能看到一個結果。

是好是壞,都是結果。

房門從外面打開的那一刻,蘇枋猛地睜眼擡頭,見到索菲娅,他提在嗓子眼的心稍微回落了一點——索菲娅出現在他面前,總比葉戈爾出現在他面前要好。

“老師怎麽樣了?”他知道索菲娅不會講日語,索性直接說俄語。

索菲娅驚訝地張大了嘴,直勾勾地瞪着他,好一會兒才生硬地回答:“上帝作證,幸運得很,沒死成。”

蘇枋去到樓下,看見躺倒在滿地血泊裏的卡蓮,只覺得身體裏僅存那一點微弱的理智又要被熄滅了——索菲娅管這叫“幸運”,她……她們這樣的人是不是認知都不太正常?

蘇枋也不怎麽記得起自己說了些什麽了,在房間裏通過冥想壓制的不甘、憤怒、恐懼和驚惶一股腦傾瀉出來,腦子被龐大的熱量燒得斷了片。蘇枋只依稀記得索菲娅都被他發火的樣子吓得不輕,站在一旁一句話都不敢說。

卡蓮早就意識渙散、神志不清了,但她還是動了動手指,輕輕挂住了蘇枋垂落在地上、被血染透的衣角,誰知道她怎麽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憑着本能組織語言的,她的意志力未免比生命力頑強太多。

“別哭了,蘇枋,沒事的……

“我不會扔下你死掉的,別怕。”

迷離的月光四下逸散,通過一地狼藉中散落的玻璃碎片千曲百轉折回她的眼眶。卡蓮在蘇枋懷裏合過眼去的最後一刻,用俄語輕聲呢喃。

“不要憂慮……我會照顧好你的,小男孩。”

蘇枋幾乎崩潰。他發現卡蓮又一次騙了他。

明明她才是更會愛人的那一個。

卡蓮休養的那段時日裏,蘇枋發覺她的精神狀态也慢慢好轉了。他們逐漸擺脫了之前那段時間裏不正常的依存關系。可蘇枋不願離開,他知道告別終有一日還會降臨在他和卡蓮之間,而在這之前的時日彌足珍貴,也是他人生中僅剩的、可以依靠卡蓮的愛不斷延續的瞬間。

卡蓮在身體恢複後,終于兌現諾言,沏茶給他喝。當她問起蘇枋要不要聽她的故事的時候,蘇枋清晰地感覺到,他一直等待的那個、萬事曲折也無法逃避的結論,終于要出現了。

這個結論絕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它一旦出現,蘇枋就必須接受,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這場漫長的告別終歸要行至盡頭。

蘇枋終于明白了師父為什麽欣賞卡蓮。

堅韌的、不屈的、不畏苦寒的生命,忠誠的、博愛的,即使孤身一人也要與不公抗争的靈魂。這樣的人,高貴早已不在血脈,愛與犧牲都稱作個人選擇,叫人如何不敬佩。

只不過蘇枋還是免不了傷心,因為他也是做了選擇的。

卡蓮愛他更多,不代表他不成熟的愛就一文不值。

蘇枋接受了。他平靜地接受了卡蓮有朝一日必定離他而去的事實,他衷心希望她苦難的人生中也會有得償所願的一天到來,就像暴雨終有一日會停歇,而初升的太陽終究會把光播撒在支離破碎的土地上。

只是他心猶不忍。蘇枋還是要問,哪怕他早就知道答案。

“你能不能愛我。”

蘇枋平靜地靠在卡蓮懷裏,感受她的溫度和氣息。

他确信這個答案就像确信卡蓮對他的愛。

“不能。”

這就是結論了。

“好孩子,我不能。”

此時此刻的卡蓮和他分享同一種悲傷,并且自此以後也是同樣,蘇枋感到寬慰。

到此為止了。他心想。

那個倉皇出逃的雨夜過去後,蘇枋再也沒有得到卡蓮的消息。

他能從不斷交錯閃回的記憶中挖掘出來的最後的片段,是索菲娅中途停車拆了定位器後一路狂飙,在追逐戰終于拉開一段距離後,他們背後的跨海大橋橋面上轟然炸開的巨響和沖天的火光。

那次爆炸事故引起很大反響,人心惶惶,差一點就被認定為恐襲——後來也不知道是哪個層面做了決策,結果還是不了了之。

蘇枋聯絡過師父,大致說明了這段時間卡蓮方面的情況,師父聽了後沒多說什麽,只說卡蓮的事他會關心,讓蘇枋別再管了。

蘇枋知道師父的話不聽就會吃大虧,于是慢慢嘗試着把這件事從心上放下。勉強自己去做的話,還是能夠做到的。他身邊還有很多朋友,還有很多很多的愛,他也還要愛很多人,走很遠的路。

他想,只要他走得夠遠,一定還能夠見到卡蓮。

蘇枋發誓這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相信那個嘴裏一句真話都沒有的老師了。她都親口承認她愛他了,還拿走他一只耳墜,再騙他就說不過去了。

盡管蘇枋很清楚,卡蓮要靠再與他相見的信念走出那場夜雨,而他可能要靠卡蓮給他的承諾走完餘下的人生。

令蘇枋意外的是,他發現自己并不感到恐懼。

一個月後的某日清晨,榆井大呼小叫地沖進教室:“蘇蘇蘇蘇蘇蘇枋同學!!”

蘇枋轉過頭,在榆井氣喘籲籲地停在自己跟前時,習慣性地拍拍他的背安撫他:“怎麽了,榆君?別急,慢慢說就好了。”

榆井抓着手機比劃了兩下,語無倫次地說:“就是……新聞!蘇枋同學你有沒有看國際新聞——雖然你可能不會看這種啊啊啊啊!”

蘇枋很奇怪:“新聞我姑且會看,不過國際新聞就不一定了……不知道榆君說的是?”

“這個!”榆井掏出手機打開浏覽器給他看,“近年來活躍在歐亞地區的神秘雇傭兵集團突然更換領導人!”

蘇枋接過榆井的手機,大略浏覽了一下:“我不太清楚這個……和我有什麽關系嗎?”

“據說是前任領袖不明緣由失蹤,這個幾萬人規模的私人軍事集團一度陷入混亂;但是最近,它的繼承人出現了,前任領袖将這個雇傭兵集團作為遺産交給了他的繼承人!”

蘇枋有些困擾:“抱歉,榆君,我還是不懂,這和我有什麽關系……”

“據說那個繼承人是前任領袖的私生女,這個人選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那個人上周第一次公開露面——”榆井拿過手機把新聞翻到一張圖上,“這是照片!”

蘇枋接過來,愣在了當場。

“雖然只有一個回頭的背影,但是蘇枋同學——”榆井按了幾下,把圖片放大,“這個人……果然是觀月老師吧?!”

那似乎是在匆忙行進中抓拍的照片,也可能是故意這麽處理——焦距沒有對準,畫面模糊,五官和表情都看不清楚,依稀能看見一個穿着藏藍軍禮服、用木簪盤起長發的女人在人群簇擁中側過臉來回望,神容淡漠,距離遙遠。

“因為——這不是蘇枋同學你的耳飾嗎?!”

明黃色的流蘇綴在她左耳上,随着回頭的動作劃出一個飛揚的弧圈來。

蘇枋失語了好一會兒,驀地笑出了聲。

“真是的……我的耳墜,還有那支發簪,和軍禮服一點兒都不搭啊……”

天已放晴,雨停歇。

他可以繼續向前走了。

END.

Sakakimasora

2024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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