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有個圍墾地的農夫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美,“冬天裏,我和冬小麥忍受同樣的寒冷。”
——《梵高》①
(法)揚·布朗(Jan Blanc). 梵高化世間痛苦為激情洋溢的美[M]. 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 2018,第75頁。
12月31號,許城下了冬季裏的第一場雪,小雪花飄了一整天。
學校的青柏覆蓋着薄雪,永遠的蒼綠色和冬季才會出現的雪白色相輔相成。
入冬後,校園裏的候鳥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裏。
它們按照古老的習俗與生命的本能飛往适宜生存的居住地,等到明天春天,它們再度歸來。
留鳥則是報團取暖,聚在一起共渡寒冬。
宿舍旁的梧桐樹早已只剩幹巴巴的樹幹,偶爾有幾只出來覓食的小麻雀停留在上面,靈動地互相交流彼此的觀點。
“哪裏有吃的?哪裏更溫暖一些?”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哪裏有!”
小麻雀歡快的身影在光禿禿的樹幹上跳來跳去。
師範類的學校人文氣息重,注重約束學生的品德。
輔導員每年都會發信息提醒學生“尊重生命,可以不愛,請別傷害”,學校也會約束學生的行為,不去打擾小動物的生活。
校內的小動物都被喂得胖胖的,貓咪和小狗這樣,就連鳥也是這樣,它們有時會在學校的道路上閑庭信步,即便有學生走近了也不會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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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膽子肥也不代表就是個傻子,它們能精确辨別人類和貓咪,當學校裏的貓咪靠近的時候,迅速飛走。
師大依山而建,學校裏的鳥種類多且不說,個個“膘肥體壯”。
它們在地上遛彎時的場景,遠遠看去就像一只只的彈力球在進行彈力測試,飛起來就是一顆顆“發射的導彈”。②
窗外的小鳥是易言的鬧鐘,她有次睡過了頭,幸好被小鳥吵醒了,否則就遲到了。
今天又是被叽叽喳喳的麻雀叫聲吵醒的一天,易言打折哈欠,迷迷瞪瞪打開手機,看到班級群裏的消息。
班長:【姐妹們,接到學校通知,1月10號清校,大家在這之前離校,離校的時候和我說一聲,我登記數據。還要和導師發個信息,截圖然後登記離校文件】
看到要找導師,易言大腦一秒鐘清醒,從溫暖的被窩裏“騰”的一下坐了起來,拽起蓋在被子上的羽絨服披在身上,掀開床簾下床穿鞋。
宿舍太冷,舊空調制熱沒有多大效果,易言只能把羽絨服蓋在被子上,能增加一點溫暖是一點。
在下雪的冬季,夏雪茗保持着早晨七點半起床的習慣,現在已經是上午10點了,她坐在桌前玩着第3298關的消消樂。
“我們班長說,1月10號要清校,”易言發現張欣悅還沒起,壓低了聲音和夏雪茗說話。
“我醒了。”
張欣悅睡意朦胧的嗓音從她的床簾中傳出來。
“你看班級群的消息,”易言和張欣悅說話,從衣櫃裏拿出一雙長筒厚棉襪套在腳上,“離校還得給導師發消息。”
“那就發呗。”夏雪茗的無所謂态度從易言的後腦勺方位飄過來。
易言穿好襪子,把腳從座椅上放下,一屁股甩在椅子上:“我不敢啊!”
易言已經很努力地趕完了三篇課程論文,還是沒有确定自己的畢業論文研究對象。
前兩天見導師被罵得老慘了,她從導師辦公室出來的時候,腦瓜子嗡嗡的。
具體被罵了啥,從導師辦公室出來的那一刻就忘了,只記得自己被罵了。
張欣悅穿好厚厚的棉睡衣,拿起梳子梳了梳毛毛躁躁的頭發,“這有啥的,沒事,你只不過是按照學校的規定,和他報備一下,他能說啥,他總不能就在這檔口還能罵你。”
夏雪茗發給易言一條微信,“我編輯好了微信,你直接複制粘貼,給你導師發過去吧。”
易言感動道:“老夏,你人真好~”
“yeah,I know.”夏雪茗頭都沒有擡,調出《蠟筆小新》外放聲音。
夏雪茗愛看《蠟筆小新》第一季和第二季動畫,閑來無事就會循環播放。
她只看前兩季,因為這兩季畫風可愛,之後畫風變了就不看了。
除了《蠟筆小新》,她還愛看《武林外傳》,就算不看,也要外放聲音,當作幹活的背景音。
結束了開題答辯的夏雪茗提前進入寒假,開題後的日子整天看電影和綜藝,別提有多惬意了。
給導師發完消息,易言坐在座位上等導師消息,其他事情都沒心思做。
洗漱完的張欣悅看到易言這幅樣子,開口道:“給你說個開心的事情,我昨天見導師,她說開題等到4月份才會弄,3月份要忙研三的畢業論文預答辯,顧不到咱們研二的開題。”
倒黴的事情是被導師罵了一頓,幸運的是,擔心了一個學期的開題沒有提前。
此時,易言收到導師的微信。
導師:【同意】
标點符號都沒有的兩個字讓易言獲得了暫時的快樂,“yeah~我可以暫時愉快的玩耍啦~等到1月9號再回家。”
易言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做好了這幾天的快樂計劃,把想看的電影看了,想玩的游戲玩一玩.
天天在圖書館看書,一學期也累了,趁這幾天松快松快,回到家可就沒什麽好日子過了。
一想到要回到那個雞飛狗跳的家,易言就很是疲憊。
父母的争吵從易言的童年延伸到了成年,年輕時他們會動手,現在年齡大了只吵架。
面對父母吵架,易言從年幼時的恐慌,逐漸變成麻木、冷漠,直到現在的厭煩,聽到吵架聲會生理性的嘔吐。
考研時,易言在外租房,一年的時間裏很少回家。在考研成功上岸後,她在租房附近的炒酸奶店找了一份兼職工作。
在外躲避家庭的争吵長達一年,令她産生了幻覺,以為自己對家庭的厭惡治好了,以為自己在聽到争吵時不會産生嘔吐反應。
她錯了。她高估了自己。
兼職的時候,易言在轟隆作響的炒酸奶機前等待酸奶成型,此時來了一對中年夫妻和他們的女兒。
女兒的外貌看起來大概十三四歲,點了一份草莓味的炒酸奶。
易言開始調制酸奶的小料,加入葡萄幹、椰果,在攪拌時聽到那對夫妻的争吵聲,或者說是憤怒的女聲。
“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之前說好了你去拿枕頭,結果呢!你怎沒拿?!”
中年女人緊皺眉頭,雙臂交叉繞在胸前。
從心理學角度來進行分析的話,這個動作代表着自我保護。
中年男人好像沒有聽到女人的質問,面無表情,只是和中年女人保持着安全距離。
“你說話啊!我問你話呢!啞巴了?!你說話!”
女人再次大聲斥問男人,尖銳的聲音十分刺耳。
男人仿佛不認識女人一般,看着易言制作炒酸奶的過程,冷漠地無視妻子。
“你別不說話!你說話!你是聾了嗎!”
女人得不到回應,将自己的情緒轉化為聲音的音量,尖厲的聲音超越了轟鳴的酸奶機。
一次次的質問聲像一根繩子把易言拖拽回童年。
那是在易言六歲的時候,一家人準備去姥姥家。
易母整理好小易言的衣服,對易父說:“我們先下樓,你把門關上。”
沒得到易父的回應,易母習以為常地以為易父只是不愛說話,但是會把門關上。
她拉起易言的小手下樓,剛下了半層樓,易父“噔噔噔”飛速的從兩人身旁下樓。
易言27歲了,她想不明白為什麽父親當時不關門。
易母看着易父的背影,氣不打一處來,飛快下樓拽住易父的衣服。
“我不是讓你關門嗎?你跑幹什麽?家裏的活都是我幹,讓你順便帶個門都不行嗎?”
易母的怒吼聲在破舊的樓道裏回蕩。
易言看着易母把易父拽回家裏,“嘭”的一聲巨響,門被關上,緊接着屋內傳來母親斥問父親的聲音,伴随着打鬥的聲音。
幼年的易言習慣了父母的争吵,動手打架還是吓到了她。
易言用小手努力拍打鐵皮包裹着的木門,悶悶的“嘭嘭”聲混雜易母的嘶吼。
易母在沒結婚之前是一個很愛說笑的人,結婚後易父的不言語和漠視幾乎逼瘋了這個來自農村的年輕女人。
易言的父親和祖母并不喜歡易母,可以說,整個易家都不喜歡易母。
真是想不明白,既然沒相中,為什麽要結親?後來,易言知道易父有精神病後,才想明白。
易言從小就知道父母之前沒有愛情。
沒有喜歡不喜歡,愛不愛。
只是媒人說親,男人有一份工作,女人能生養孩子和操持家務,這門婚事就能成。
易母來自農村,有着農村女孩的爽朗性子,說話利落,身體健康,幹活力氣大。
在易家人看來這些都是缺點,他們覺得易母太吵鬧,說話聲音太大,太能吃,做事粗心大意。
嫁過來沒過多久,易母就打算離婚了。
在一次争執中,易母告訴易言,當她決定離婚時,她發現了自己懷孕了,易父要求堕胎離婚。
她那時才24歲,她太年輕了,她害怕流言蜚語,害怕離婚後被別人嘲笑,一直咬牙堅持這段痛苦的婚姻。
當易言知道這件事後,釋懷地笑了,然後流淚。
原來,她本可以不用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她不被這個世界接納。
她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不被接納的。
如果有人問她,此生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麽。
她會回答:選擇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她始終認為自己不應該活在這世界上。
可是,這能怎麽辦呢,都被生下來了,只能活着。
老話都說了:“來都來了。”
人都來了,那只能逆來順受,偶爾僥幸得個甜頭。
她能怎麽辦?總不能去死吧?!
死亡,不是終點,而是另一個起點。
她不要走上那個起點。
逃離死亡敘事,說回鬥獸場。
“如果不是你,我早和你爸離婚了。”
易母總是這樣說。
易言從小聽到心裏,感覺很別扭,卻不知道哪裏別扭,到底是哪裏有問題。
受到排擠的易母在不被接受中日複一日的操持家務。
易母讀到初一就不上學了,沒有知識。
易言剛生下來,婆婆讨厭女孩,沒有人幫忙帶孩子,幹不了工作。
這能怎麽辦呢?
還能怎麽辦呢?
只能這麽辦了。
未婚時,那個活潑愛笑的農村姑娘在結婚後,在長年累月的嫌棄和勞累中,在丈夫和女兒的不親近中慢慢變了,變成了一個整天罵罵咧咧的怨婦,怨天怨地,罵這罵那。
當易言在本科學校的圖書館裏翻看着張愛玲的《金鎖記》③時,她突然很恍惚。
曹七巧,這可憐可悲的女人好像有些熟悉。
多少年過去了,她還活着呢。
多年以來,易母始終有一點沒變,她不是一個軟弱的人,她受到欺負時是不會退讓的。
當丈夫是個懦夫的時候,女人就會變得強勢,因為她必須強勢。
當易父不關門時,易母抓住易父,和其理論起來。
易言敲門的聲音驚到了對面的趙雅琴,她把渾身發抖的易言抱起來,敲着易家的門,道:“別打了,開開門吧,有話好好說。”
敲了一陣子,都沒有人回應,只有打鬥的聲音透過鐵皮木門傳出來。
年僅六歲的易言覺得世界要完蛋了,她好像又被丢下了。
為什麽是“又”呢?
這就要從易母嘗試找工作說起了。
人的記憶很奇妙,都說小孩不記事,其實是假的。
易言清晰地記得在自己四歲的時候,易母好不容易在家附近的飲料廠找到了一份工作。
由于易父和易母的不和平相處,易母在孕期情緒極不穩定,可以說,易言從娘胎裏就帶着對這個世界的恐懼感,與生俱來的懦弱和膽小,讓她離開不了易母。④
嬰兒在剛出生的時候,存在安全感的需求,一個溫暖的擁抱可以帶來安全感,一句語氣平和的話語可以帶來安全感,這些都可以安撫嬰兒的情緒。
喜歡獨處的易父不親近易言,易言只能從母親那裏獲得為數不多的安全感,以此填補天生的不安全感造就的恐慌,即便易母有時會不耐煩地揍她。
易母去上班總會騙易言說一會兒就回來了,易言察覺到易母的離開就會哭泣不止。
時間久了,易言不那麽好騙了。
這天,易母去上班再一次欺騙小易言,說在家裏藏了玩具,讓她去找。
易言去找玩具時,想到是不是母親又要走了,放下手上尋找的事情。
四歲的她感受到了,這一次又是謊言,沒有玩具,媽媽也不在身後。
當易言追出門外時,看到了母親離去的背影,她哭喊着要找媽媽時,易家祖母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說道:“你媽媽不要你了。”
“你媽媽不要你了。”
“你媽媽去生小弟弟喽。”
“等小弟弟生出來,就不要你了,把你給賣了!把你賣到瞎子家做童養媳!”
這些話自從被送到易家祖父母家後,不知道聽了多少次了。
易言淚眼汪汪,小手擦都擦不完的眼淚不斷從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流出來。
她透過淚水,看着易家祖母發黃的牙齒在笑聲中暴露在空氣裏。
易言很害怕。
易家祖母的眼睛在喜悅中眯成一條縫,皺紋在臉上施展着“繪畫藝術”。
她很快活。
空氣裏充滿快活的氣息。
再也沒有比,看着讨厭的兒媳生下的死妮子哭嚎更快樂的事情了。
哦,不對,有一件!那就是這個讨厭的兒媳生下的妮子死了!那可真是件大喜事!
許城重男輕女很嚴重,當時嚴查,不準多生孩子,出現了托人找關系查嬰兒性別的習慣。
誰家要生孩子,先查性別。如果是男孩那就留下,如果是女孩那就做掉。
易家向來獨來獨往,他們找不到查性別的門路。
就這樣,從一出生就被親戚們嫌棄的易言,保住了一條命。
出生下來的女孩也不是萬事大吉了,她們又能會被扔到路邊、河邊、湖邊、孤兒院門口等等地方,就是不會出現在她們的親生父母家裏。
幸運的女孩會被送養到沒有孩子的夫妻手裏,如果幸運的話,這對夫妻是個有錢人。
如果養父母在領養之後,沒有生下自己親生的孩子,是一種情況。
如果生了親生的孩子,如果幸運的話,養父母會一視同仁,更多的情況是養父母更愛自己親生的孩子,被領養的孩子再次成為孤兒。
按照封建迷信的說法,養父母命中沒有孩子,領養的孩子命裏卻有兄弟姐妹,當這個領養的孩子到了養父母家中時,就會給養父母帶來孩子。
或者說,因為養父母領養了孤兒,是一件善事,所以老天賞賜他們一個親生的孩子。
不管封建迷信怎麽說,這群女孩就是沒有在自己親生父母家中長大。
如果幸運呢,親生父母不回來尋親。
如果不幸呢,養父母來認親,要求長大的女兒抓緊結婚,用嫁女兒換來的彩禮錢用作兒子娶兒媳的彩禮錢。
或者以血緣關系作為要挾,讓她們負責贍養。⑤
血緣關系,喚不來親情,可以換來金錢。
對一部分人來說,生孩子是一本萬利的投資行為。
易言的日子不咋地,能在親生父母身邊生活已經很幸運了。
父母還沒有離婚。
在普通家庭中,父母離異的孩子是沒人管沒人問的野孩子。
不幸的是,易言還活着,還成了易家第一個大學生和研究生。
易家祖母不喜歡易言,不過“研究生”的名頭可以作為炫耀的談資。
對待易言,依舊是什麽難聽的話說什麽。
易言始終記得,有一次去易家祖母那裏玩。
那一天是陰冷的,看不見天際的灰藍色雲,陰沉沉的雲層壓的人喘不過氣。
一樓的農村老房子看不見光,年幼的易言在堂姐房間裏玩耍。
堂姐是大伯父和前妻生的女兒,易家祖母把大伯父第一任妻子罵走了,第二任妻子和易家祖母吵架,帶着大伯父搬離,多年不和易家祖父母來往。
堂姐就被留在易家祖父母家裏養着,日子過得辛苦。
堂姐出去工作了,她只能無聊地翻着散發黴味的抽屜,看一看裏面有什麽玩具或者是化妝品。
易言在小小年紀已經萌發出愛美的觀念了⑥,長輩們都以說她臭美為樂趣。
次數多了,在大家的嘲笑聲中,她明白了自己的不堪,此後不再打扮自己。
看着易言長成大姑娘了卻一直穿運動服的樣子,家裏的長輩改變了他們的教訓方向:“你怎麽不去打扮自己呢?”
有些事情呢,“過了那村沒那店。”過了那個時間點,就已成定局。
說回小時候還在發黴的抽屜裏翻找化妝品的易言吧,她驚喜地發現了姐姐的唇彩,塗在嘴唇上,好像不怎麽好看,用衛生紙擦也擦不掉,慌張地用舌頭舔舔嘴唇,再用衛生紙擦。
我會不會死啊?
易言忽然恐慌。
此時,姑姑的女兒、易言的堂妹走進屋子裏。
易言看到她,道:“我可能要死了。”
堂妹聽了笑了起來,死亡代表着什麽呢?
小小年紀的堂妹不理解其中的含義,她跑到易家祖母的面前,問祖母:“剛才阿姐說她可能要死了,這是什麽意思?”
易家祖母生了四個孩子,只有一個女兒,對着這個女兒愛護有加,愛屋及烏,對着自己心愛的女兒生下的女兒也是滿含愛意。
她伸手給外孫女系好扣子後,說:“死了才好呢。”
死了才好呢。
這句話讓易言停止了恐懼。
死亡,沒有什麽可怕的。
在那個年代,以大女兒的死亡換取小兒子的誕生,這種事情并不稀奇。
一命換一命。
沒關系,不正常的事情發生多了,大家就習慣了。習慣了之後就能接受了,被大衆接受了的事情就是正常的事情。
不正常的事情就這樣變成了正常的事情。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裏長大的易言,不知道什麽是愛,什麽是親人的愛。
初中學朱自清的《背影》⑦的時候,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她根本讀不懂。
她從未感受過父愛,不要說父愛,在她的世界裏,親人之間只有仇恨、冷漠,沒有其它。
易言的耳朵裏盤桓着易家祖母的笑聲,看着易母離去的背影。
或許她不需要母親了。
不需要母親,是不是意味着她長大了?
就在那一天,易言和母親之間的精神臍帶開始斷裂。
就是那一天,易母辭職了,她終究是放不下年幼的女兒。
命運很好玩,也很可笑。
當易母高興地回到家,展開懷抱,等待易言像以前一樣沖上去擁抱她時,易言只是坐在板凳上像看陌生人一樣冷漠地看着她。
就像愛美打扮這件事一樣,親人之間的情感建立也需要注意時間關鍵點。
錯過了關鍵的時間節點,親人間哪怕有血緣關系,也無法建立情感。
易母不知道這件事,她只知道女兒和她有了隔閡,不再像以前那樣那麽的親近她了。
“啪”的一聲,易母打開房門,眼睛紅紅的,從趙雅琴懷裏抱過易言,向趙雅琴道過謝後,騎着自行車按照原計劃回娘家。
易父不會道歉,也不會去追,因為他知道易母最終一定會回來。
本來就不想跟易母去丈母娘家的易父,開心地下樓買瓶酒,自己給自己炒了幾個菜,看着電視機吃吃喝喝,困了就睡,睡醒了,他的妻子就會帶着他的孩子回來啦。
他知道,他知道她除了回來,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她沒有其它選擇。
“嗡嗡嗡——”
機器把酸奶冷凍成固态,中年夫妻的争吵持續進行。
這幅場景令易言的胃開始不舒服,剛才吃下的飯開始上湧,她感受到了異物已經湧到喉嚨。
不行,不能吐出來,用力往下咽。
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充滿争吵的家庭,她想扔下這裏的一切逃跑,就像當初以考研的名義搬出家一樣,躲避父母的争吵。
易母埋怨易言逃離家庭,評判這個行為太過自私。
易言不解為什麽逃離不幸的家庭是自私?
她看了如此多的書,依然想不通為什麽。
道理很簡單:我不好過,誰都別想好過。
炒酸奶機将酸奶凍得硬邦邦的。
中年夫妻的女兒在一旁不在意的玩着手機,好像旁邊争吵的不是自己的父母。
女生發現易言在看自己的父母,尴尬地笑着對易言說:“我都習慣了。嘿嘿。”
易言笑答女生:“我懂,我爸媽也經常吵架。”
易言拿起刀用力切割厚厚的酸奶,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片,裝進杯子。
“您的炒酸奶好了。”
易言微笑着把炒酸奶遞給女生,女生甜甜地回答道:“謝謝~”看向父母,“爸媽,走吧,炒酸奶好了。”
直到那時,易言才知道,逃避并不能解決問題,包括心理問題。
可是,從小就有的心理問題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
雖然讀研後,易言以研究文學的名義讀了不少心理學著作。
理論是一回事,實踐又是另一回事,書本上的理論無法治療現實的創傷。
只有日複一日的煎熬,日複一日的假裝堅強。
看着窗外的飄雪,易言想着今天吃一個外賣好了,有熱湯的那種,把胃燙一燙,心也熱乎熱乎。
打開手機一看,發現外賣折扣卷都漲價了。
易言想起了最初外賣平臺剛出來的時候,外賣不到十塊錢,後來十幾塊,現在已經是二十幾了。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什麽都漲價,就工資不漲。
晚上十二點了,易言和張欣悅、夏雪茗吃着炸雞慶祝新年即将到來時,微信彈出一條信息。
“新年快樂!”
易言看着溫聽的消息,擦了擦手,回複道:“新年快樂!”
“yeah!她回我消息了!”
溫聽在宿舍裏激動大喊。
“行了,兄弟,追了仨月了,就一條微信回複,你也不至于這麽興奮。”
高承望簡直想翻白眼。
溫聽“切”了一聲,“這是一大進步!你懂不懂!”
高承望看着電腦上的報表,冷酷無情說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開店之後,那麽久才一點收益,我會關了那家店。”
“哎呀,你倆大哥不說二弟,都別吵了。”
李鴻摘下耳機安慰這兩個追女生追了老長時間愣是追不上的男人。
溫聽跟李鴻開玩笑道:“滿山猴子我腚最紅,你別驕傲,等到了公司,你遇到人際交流問題你別來找我。”
“那你遇到技術問題別來找我。”李鴻學會了反擊。
溫聽有些意外,道:“李鴻,你談個戀愛你就這麽狂嗎?”
“總比你倆追不上的強。”
已經談上戀愛的人說話就是硬氣。
“我(一種植物)!”
“我(一種植物)!”
溫聽和高承望傻眼了,第一次見到李鴻開玩笑。
戀愛中的男人果然不一樣。
是的,李鴻和那個網名叫做“滿池王八我頭最綠”的人網戀了。
宿舍裏只剩下溫聽和高承望勇闖愛情關了。
在新年的前一天晚上,男生宿舍裏唯一一只“非舔狗”——洪亮正在和女友王卿林一起看跨年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