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日常的真實
日常的真實
走吧走吧走吧,鳥說:人類
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實。
——《燃燒的諾頓》艾略特①
(英)艾略特(Eliot,T.S.)著;裘小龍譯.四個四重奏[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5,第184頁。
一覺醒來,已經是早晨九點多了。回來幾天了,易言都是晚睡晚起。
和其他家庭不一樣,易母沒有叫易言早起。
易家祖母看到易言快到中午才到店面吃早飯,責怪易言起床晚。
易母替易言說話,“叫她早起幹啥?天那麽冷,她早起又幹不了啥,為什麽要她早起?”
易家祖母在陽臺上捋韭菜,韭菜的第一層沾有泥,簡單的水洗是清理不掉的,需要将韭菜第一層撥下來。
這個活很累人,易言寧願幹別的活,都不想幹這個活。
易言見到祖母簡直頭皮發麻,不得不跟祖母打招呼:“阿奶,您在啊。”
易家祖母低着頭,看着手裏的韭菜:“我來給你媽幹活,你從學校回來啦?”
“嗯,昨天回來的。”易言道。
“怎麽舍得從學校回來的?俺這地方窮,做得飯寒碜,比不上你們學校好——”
易家祖母陰陽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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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歡易母,也不喜歡易言,也不喜歡易學,她總能精準地找出最陰陽怪氣的言辭攻擊這些令她厭惡的人。
易言早就習慣了,拎着手裏買來的馄饨進屋吃早飯。
就算沒人聽,易家祖母繼續嘟囔:“俺家窮,俺都是自己擱家做飯吃,都不到外面買飯吃……”
聽見這話,易言手裏沒停,用勺子把馄饨送進嘴裏。
說來也巧,許城是一座北方城市,偏偏易言家附近的馄饨店賣的是南方馄饨。
這家店原本是南方人在做,後來南方人的老公出車禍,現在的店主買下南方人手裏的馄饨食譜,承接了店鋪。
易言嘗出了馄饨味道有些微的變化,也還能接受,偶爾還是會想起這個童年味道,回家的時候也會買上一兩次嘗嘗。
聽易母說,南方人着急用錢,現任店主故意壓價,南方人故意在秘方裏少寫一味調料,所以味道變了,小孩子的味覺靈敏嘗出了不同,大人沒嘗出來。
馄饨店的生意不如南方人做的時候好,也勉強做到了現在。
“……俺家裏沒錢,家裏沒人了,燈都是關着的,俺不像恁,恁家多有錢,家裏沒人,燈都還開着……”
易言奶奶還在那裏嘀咕着沒人聽的話,像招了邪祟一般。
叨叨個沒完,易父念叨易言時的神情和易家祖母如出一轍。
“咱家沒錢,你省着點花。”
這句話是易言做夢時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如同詛咒一般纏着她。
每當易言獲得快樂的時候,和朋友在一起玩耍的時候就會自動在腦中播放,她的情緒瞬間掉落到地獄裏。
小時候的易言遇到易家祖母說難聽的話,只能默默忍受,就像挨父母打一樣,必須站在那裏等長輩發洩完情緒後,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按照長輩的要求生活。
那個時候的易言太小了,她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如果反抗,只會遭受長輩更加嚴厲的報複。
現在,易言長大了,她可以不像小時候一樣受氣了。
易言不想聽奶奶的陰陽怪氣,收拾好沒吃完的馄饨,回家吃。
易母看着易言的動作,問:“你吃完了?”
“我回家吃。”易言的語氣平靜地像一灘絕望的死水。
吃完馄饨,易言開始回複易母早就發過來的微信。
打開微信界面,一連串的59秒語音,易言耐心地聽完全部,總結下來也是那幾句老話:
“你不能老生氣,心眼太小了,以後到社會上怎麽生活呢?”
媽媽,社會上沒有人這麽陰陽怪氣,我沒有老生氣,是你們老是說難聽的話刺激我。
“你奶奶就是那種人,就是說話難聽,她也沒壞心思。”
我奶奶是選擇性說話難聽,怎麽沒見她對小叔一家說話難聽呢?
“你一生氣就走人,你不能這麽自私。”
你們說了難聽的話,我為什麽不能走人?我沒有開口罵你們,也沒有打你們,只是離開,這個行為都不可以做嗎?
“你現在回家就像一個客人,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和你交流,你也不和我們親近,我們也不知道你的近況,也不知道怎麽和你聊天?”
你在我小時候揍我的時候、拿我當出氣筒的時候,怎麽沒想到今天呢?還是你覺得你即使苛待了我,我依然會和你親近?
現在我長大了,開始掙錢了,你又開始談母女情深了?你開始思念我了嗎?我之前一事無成的時候,手裏沒一分錢、差點被餓死的時候,也沒見你說你想我啊?
這些話,易言一句都沒有發,她知道沒有用的,溝通在這個家庭沒有意義。
按下語音鍵,易言道:
“小時候,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嫌我太粘人,說我不中用,說一丁點都不獨立,要我自己獨立做自己的事情。
現在我長大了,我可以獨立生活了,我不給你添麻煩了,你為什麽說我不跟你親近呢?
我不去打擾你的生活,這不是你想要的嗎?你為什麽還是不滿意呢?那我究竟怎麽樣才能讓你滿意呢?你到底想要什麽?”
易言不傻,她知道母親想要什麽,她想要:
一個英俊潇灑、帥氣多金、在外叱咤風雲、在家無比愛她的丈夫,一個聽話懂事、長相平庸、從事教師工作的女兒,一個長相英俊、用情專一、出人頭地的兒子。
呵~易言覺得易母網絡言情小說看中毒了,分不清現實與虛構了。②
對于易言這個女兒,身為母親的她不需要培養和女兒的感情,但是女兒要親近她;
她不需要在女兒需要幫助的時候提供幫助,但是女兒功成名就的時候,她可以享用女兒的一切財富與榮譽。
這樣才能對外展現出她這位母親是多麽的優秀。
總的來說,她想不勞而獲。易言早就看透了父母的為人,只是不說罷了。
發完語音,易言再也沒有收到微信消息。
以前易言嘗試和易母溝通的時候,易母也是像今天一樣發洩完情緒後,再也沒有回應。
女兒,不就是父母用來發洩負面情緒的出氣筒嗎?
沒關系,很正常,這些在易家都是正常情況。
中午11點半,易言和沒事人一樣,假裝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樣,像往常一樣去往自家店鋪幹活。
這個時間就是飯點,差不多顧客都來吃飯了,易言過去正好幫忙,忙完之後就吃午飯了。
易言幹活慢,也不愛說話,招呼客人都是易母一人忙活。
易母為什麽選擇做菜煎餅呢?
因為菜煎餅便宜,城鄉接合部與農村僅有一牆之隔,這裏的人生活拮據,菜煎餅的價格是大部分人都能接受的,店鋪很快就能開起來。
店裏進來三個改造舊房的工人,他們輕車熟路地一個人打開冰箱選菜,一個人打開電飯煲稱稀飯,一個走到陽臺拿大蒜和辣椒,方便一會兒就着菜煎餅吃。
三碗菜摞得老高,幾乎把調菜盆占滿,易母想把調料拌勻都有些困難。
菜煎餅裏的菜放多了,水分也多,就會造成菜沒熟,煎餅發糊的問題,這樣不好吃。
有的人為了多吃到點菜,往往會把菜夾多。
沒辦法,天底下的窮人多啊。疫情之下,誰不想多吃一口飯呢。
三個人喝完一碗飯,繼續盛第二碗,易母看見道:“稀飯一碗一塊錢,這是第二碗了。”
“你這稀飯太貴了,一碗一塊錢,你不能少掙點兒嘛。”一個工人不滿道。
易母壓着火氣:“我的哥嘞,俺也不容易,雜糧都十幾塊錢一斤啦,這稀飯裏也有不少雜糧。”
“以前不是免費稀飯嗎?”一個老主顧在一旁幫腔。
易母氣笑了:“之前燒稀飯免費,有的人一碗接一碗的喝,搞得後來的人都沒喝到,煎餅是硬噎下去的。桌子下面有白開水,白開水免費喝。”
“那白開水有什麽喝頭?!”③另一個工人叫喊:“我明天去喝馄饨。”
易母不說話,忙着手裏的活,也不生氣,等到結算的時候,少算了那三人的一碗稀飯錢。
等三人走了,易母生氣道:“一個菜煎餅喝一碗稀飯,吃得飽,總共7塊錢,一小碗馄饨,填不飽肚子,還要8塊錢,喝去吧,別來我這了。”
“來到這拿蒜拿辣椒,我都不說什麽,畢竟農民工不容易,知道他們辛苦,可是也不能逮着我這一家店盡占便宜啊,我做點菜煎餅養活一家子也不容易啊!”
“不跟他們吵架,讓他們去別處吃。等着看,過幾天還得到這來吃,別的地方都沒有我這裏管飽,還便宜。”
易母轉頭看向在一旁等着的護士,尋求共鳴,“這也太欺負人了!”
護士笑着搖搖頭:“講究的人,給他免費的,都不喝,愛占便宜的,喝個沒完。”
“都是養家的人,互相諒解一下啊。”易母把做好的菜煎餅遞給護士,“慢走啊。”
“好的。”護士接過三份菜煎餅,向藥店走去。
疫情期間,易家附近多了5家藥店,生意很紅火,藥店裏不能缺人,只能一人出來買飯。
“明天吃餃子,你記得去買5塊錢的餃子皮。”易母交代易言。
易言:“哦。”
菜市場西邊有一家賣面條和餃子皮等面食加工店,一年淨收入150萬。
易言知道那家小店年收入7位數的時候都傻了,這個開在城鄉接合部的小店,能賺這麽多?!
分析一下也很簡單,城鄉接合部只有這一家面食加工店,沒有競争對手,這裏的人愛吃面食,手裏沒有大錢,一兩塊錢的面食還是買得起的。
有能力的人,無論什麽情況,無論什麽環境,都能賺到錢。
“呦,你怎麽來啦?”易母看着剛進店的中年婦女招呼道。
“俺想吃菜煎餅,所以來了呗。”中年婦女選好菜,在凳子上坐着,和易母閑聊。
中年婦女看到易言:“恁閨女回來啦?有閨女真好,回來啦還能幫你幹活。”
“對,回來啦,俺閨女懂事,不像俺兒子,一說幹活就找不着人,跟他爹一號子貨。”易母無奈道。
易言看着這個中年婦女,不記得名字,好像是小時候認識的,好像是鄰居,也好像是易母的親戚,就是腦子裏有印象,其他的都不記得了。
“千萬別和我說話,我壓根不記得你是誰。”易言偷偷在心底祈禱。
“你還記得我嗎?”中年婦女問易言。
很顯然,老天爺沒聽到易言的祈禱。
易言擡起頭,假裝腼腆地笑了笑:“嘿嘿——”
這個笑容加上這個疊詞對中年婦女進行暗示:我當然不記得你了。
也再暗示易母:媽,快救我!她是誰?我管她叫什麽?
“不記得了,哈哈哈,好久沒見了,都不記得了。”中年婦女哈哈大笑。
易母提醒易言:“她是之前的鄰居,咱們還沒搬到這裏,原先你小時候住的地方的鄰居,她姓方,你管她叫方姨。”
“方姨好——”聽完母親的話,易言乖乖地問好。
“恁閨女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腼腆。”方姨和易母回憶起從前。
“昂,她一直都這樣,輕聲細語的,跟俺一家人都不一樣。”易母攪和着菜,倒在煎餅上。
方姨大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說:“你說時間過得多快啊,一眨眼,孩子都長大了。俺家小孩前兩天結婚,小柳家的孩子生了小孩,老李家的那個剛訂婚了。”
“我知道老李家的訂婚了,小柳家的孩子生了,我倒不知道,啥時候生的?”易母有些吃驚。
“剛生了還沒一個月呢,小柳正煩着呢,她幫她兒媳婦坐月子,累個半死,我去看孩子的時候,她整跟兒媳婦吵架,她還說‘我讓你們生孩子,你就生啦?!我幫你坐完月子就拉倒,我才不給你帶孩子呢,累死人!’”
方姨說起八卦,樂得菜煎餅都來不及吃。
現在飯點過去了,店裏沒人,易母坐下和方姨聊了起來。
“她活該!小年輕剛結婚,手裏沒幾個錢,就非得讓生孩子。現在生孩子哪像咱們那時候,給口吃的就行了,現在養小孩可花錢了。”
“這個小柳也是的,孩子沒結婚催着結婚,孩子結婚了催着生孫子,孫子出來了,又不給帶,弄得小兩口整天吵架。”
方姨嚼着煎餅,喝口稀飯順喉嚨。
易母又開始神神叨叨起來:“我聽老一輩的說法,人死之前,讓孩子成婚生子,死後下地獄,身上的罪孽會減輕一重。”
“啊?真的嗎?”方姨好像第一次聽說這個說法。
“老一輩這麽說的,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易母打開電飯煲,給自己稱了一碗稀飯。
方姨嚼着幾口菜煎餅,笑着說:“你知道老李家的事兒嗎?”
易母也跟着樂起來,“知道,老李家的丫頭在京城當兵,後來讀軍校,之前別人介紹了一個國防生,家裏有背景,還是個博士,小丫頭不願意,就樂意自己相中的那個,家裏窮得連個響都聽不見,把老李氣得夠嗆。”
易言在一旁聽着,好奇地問易母:“老李家的,是你經常提到的老李家嗎?”
“對,她家小丫頭比你小一歲。”易母回答完易言的問題,繼續和方姨聊天。
“我還聽說呢,訂婚宴上男方給的五金都是鍍金,老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氣得兩天沒吃飯。”
“老李那麽好吃的人都不吃飯,那可是真的被氣到了。”
“那可不,男方買的東西都是劣質品,老李自小的生活富裕,從沒用過次的東西,老李想扔了,又怕被別人說,要是還禮,買次的東西拿不出手,買好的又覺得男方不配,不買又擔心女兒在男方家裏受欺負,這下把她給難得呦——”
易母和方姨聊得不亦樂乎,易言聽得不亦樂乎。
城鄉接合部難能可貴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聽八卦,東家長西家短,比娛樂圈的八卦還刺激。
方姨對易言說道:“易言吶,你以後找對象可不能找個窮的,不然兩口子生活得多困難吶。”
易言低頭笑笑,“沒錢是萬萬不能的。我不急,慢慢來呗。”
我才不想過上我父母這樣的生活,自己窮,孩子苦,沒完沒了的抱怨,沒完沒了的争吵。
長脖子的易父一直在吃上花錢,易母瞧不上易父買的美食,斥責易父亂花錢,易父沉默。
短脖子的易母愛在衣服上花錢,易父瞧不上易母買的醜衣服,斥責易母亂花錢,易母委屈。
夫妻倆互相嫌棄對方,互相認為對方亂花錢。
易母笑道:“什麽鍋配什麽蓋,她一個電飯鍋硬去配高壓鍋的蓋子,也蓋不上啊,門當戶對就行了。”
易言想着:咱們家都窮成這樣了,還門當戶對呢?結婚生子,就現在的經濟環境,畢業那年能找到一份工作,我能不去喝西北風就不錯了,就連一口熱乎飯都不敢貪圖。
話說回來,易言知道比自己小的人都結婚了,雖然嘴上說着不心急,其實心裏慌得一批。
網絡上都在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時差,不要看見別人交卷就匆匆答題。
當發現就自己沒結婚的時候,怎麽會不心急呢?
“我這個月的養老金剛交上去,你的交了嗎?”方姨問易母。
易母:“交啦,養老金和醫保我每個月都交,就算是借錢都得交上去。”
“也不知道之後還能不能領上養老金,”方姨吃下最後一塊煎餅。
“俺老娘當初領了養老金也就2年,我就跟俺娘說嘞,‘俺娘,你為了俺,你也得多活幾年,多領幾回養老金,幫襯幫襯’,唉,你猜怎麽着,不說罷了,剛說完這句話,沒過1個月,俺娘就走了。”
方姨恨得罵了幾句髒話,“早知道就不說,這一說人就沒了。”
“人算不如天算,都別算計了,這日子,能過一天是一天吧。”易母喝下碗裏最後一口稀飯,“許城地邪,這種話以後少說。”
“說到算計,我是真不該算計,我去年放的2萬塊錢放跑了。”方姨提起了放貸。
不是人類不懂得從歷史中習得教訓,而是人性裏的欲望難以控制,驅動着人們重蹈覆轍,造就了歷史的重複輪回。
小小的城鄉接合部,幾乎家家戶戶都放貸,催債的和欠債的鬧起來也不罕見。
易母自命不凡,她覺得自己是下一個董明珠,所以她總想着換房子,換個“風水寶地”住,說不定就能發家了,造成了易家頻繁搬家換住所的毛病。
曾經在一個地方,隔壁鄰居放高利貸出事,門前聚集了很多人。
易父下班後看到了自家門口圍着一堆人,害怕地先跑到易家祖母那裏躲起來,直到易母發現易父過了下班時間還沒回家,打電話之後才知道原由。
“恁爹是真怕死!估計上輩子幹壞事被打死的,這輩子才這麽小心翼翼,跟老鼠一樣見不得光。”
易母看着易父的慫樣,既生氣又覺得好笑。
易言知道這件事後,想起了易家祖母講過的關于易家祖父的舊事。
她的內心很複雜。
原來,人性的涼薄也可以通過血液遺傳。
講完易父的慫事,說回放貸。
在這個城鄉接合部裏,放貸跟喝稀飯一樣常見,放貸放跑了,血本無收就跟喝稀飯配鹹菜一樣,稀松平常。
“我之前放的8千塊放跑了。”易母低聲道,“我沒跟俺家那一口子說,他還不知道。”
易母沒讀過幾本書,有點小聰明,愛吃浮食,最讨厭掙辛苦錢。
她一邊掙着辛苦錢,一邊投機倒把,辛苦錢全都被騙走,屢教不改。
“就這一點錢也算不上什麽,跑了就跑了。”
易母總是會在重要的事情上表現出無所謂的态度,“之前煤礦結算,賣饅頭的那女的放跑了40萬,兩口子辛辛苦苦賺來半輩子的錢全沒了。”
打開電飯煲想再盛一碗,發現沒稀飯了。
“我表姐,她兒子玩手機游戲,被騙了20萬。”易母又說起了比她更慘的人。
易言不屑地撇了撇嘴,她認為易母也沒資格說別人。
方姨和易母又聊了幾句,走了。
易母把電飯鍋內膽拿出來,給正在刷碗的易言。
“今天剛燒好飯,他們就來了,看這一鍋飯,怪不得要多喝一碗,可能以為沒賣出去。
今天生意好,早晨的一鍋飯賣完了,我又重新燒的一鍋。
以後燒好飯盛走一半,剩半鍋,他們就不會盛第二碗了。
一天天忙來忙去,也沒掙到幾個錢,還受一肚子氣。”
顧客占便宜的事情,在易家的菜煎餅店裏發生的次數多了去了,不止今天一次,有時候還出現吃飯不給錢的情況,易父和易母也不敢強收錢。
常言道:“光腳不怕穿鞋的”。
易家四口只穿得上草鞋,至少有鞋穿,城鄉接合部真的有人沒鞋穿。
中午吃完飯,易言沒有回家,而是幫易母理菜、洗菜、切菜,忙到下午4點,為了不和父親繼續重複昨天的對話,易言提前吃了晚飯。
易父問易言:“你吃的什麽?”
易言:“我喝的豆腦,吃的炸串。”
易父問易言:“你不學着做飯嗎?”
易言愣了一下,“不學。”
她會做飯,只是不想給別人做飯。
在自己獨居的時候,易言總是會給自己做各種美食吃。
易母在一旁放這手機聽小說,呵,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故事。
易言聽了一陣兒,她替易母感到尴尬,戴上了耳機聽歌。
易母年過半百了,還在喜歡灰姑娘的故事。
也不稀奇,易父喜歡看龍傲天的故事。
夫妻倆各做各的夢。
他們的理想國,他們的白日夢。
晚上的生意不如早晨和中午,易母道:“今天下午生意不行。”
生意好,易母嫌棄生意又累又不掙錢,生意不好,易母就嫌棄生意太差不掙錢。
總之呢,易母永遠不開心。
易母不開心,易言也不開心。
攤好的新鮮煎餅會粘在一起,為了做菜煎餅方便,需要揭開兩遍。
易言揭好煎餅,之後就回家了。
從寒冷的大街上返回家中,易言凍得青紫的手硬撐着倒些熱水,急不可待地把手伸進去,一瞬間,凍僵的手感到刺痛。
痛得易言倒吸氣,發出“嘶——”的聲音。
長時間浸泡在冷水中的手忽然伸進熱水裏,感受到的不是溫暖和舒适,而是刺痛,像針紮一樣的刺痛。
易言曾經嘗試和母親抱怨為什麽她回家就要幹活,母親先說菜煎餅活雜,自己忙不過來。
年齡大了不能換其他的活幹,父親不幫忙,自己很可憐,作為女兒的易言必須可憐她。
此後,易言不再和易母抱怨。
易母有兒子有女兒,在有活要幹的時候,易母就只有一個女兒了。
張欣悅的手心比易言柔軟很多,易言很羨慕。
雖然她們二人家庭都是做餐飲的,但是張欣悅的母親十分疼愛她,不舍得讓她幹活。
而易言,哪怕只是中午從學校趕回家吃一頓飯,也要給家裏幹活。
就此,易言才知道之前“有錢人家的小孩和窮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的觀點,是不對的。
是“被愛着的孩子”和“不被愛的孩子”不一樣。
這不是經濟差距。
這是愛與不愛的差距。
抱怨沒有用,只能逆來順受。
易言一方面覺得易母可憐,一方面覺得自己可憐,像畜生一樣不停地幹活。
打開沒有熟人知道的微博帳號,發表微博:
“白天幹活,晚上看書,生産隊的驢,既沒有我能幹,也沒我會讀書,還沒我窮。”
打開手機備忘錄,在《随筆》裏記錄:
“棺材裏有一團火,要麽,火把棺材燒了,要麽,棺材把火熄滅。”
看着這句話,易言有些出神,鼻子聞到了一股菜油味。
這股菜油味,是菜煎餅裏的油混合着蔬菜的氣味。
易言洗衣服的時候用了一瓶蓋的洗衣液,依然沒能去除這股味道,她好像是被腌入味的臘肉。
她笑了。
文學的種子可以在菜籽油裏發芽嗎?可以嗎?
我無數次地叩問命運,命運從來不給我任何回答。
低頭聞了聞手,是切韭菜時留下的嗆鼻氣味。
攤開手掌,審視自己的雙手。
易言的手裏有兩條生命線,依封建迷信的說法,如果一個人太過命苦,老天就會讓她擁有兩條生命線,希望這個人能夠度過劫數。
回想過去的幾次死裏逃生,這句話好像也沒說錯。
臨近過年,弟弟易學從複讀學校放寒假回來了,除了行李,他還帶來了兩顆楊桃。
易言問易學:“你吃過嗎?”
易學點頭,“嗯,我吃過,我同學買的,分了我一塊,我覺得好吃,就買了兩顆帶回來了給你們嘗嘗。”
易言很開心,這個家庭不再只有她才會從外面帶新鮮東西回來了。
還記得小學語文課本裏,有一篇課文講的是畫楊桃④。
學習的時候,沒有什麽感覺,現在才想起來:她到了27歲才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楊桃是什麽樣子,才知道楊桃是什麽味道。
楊桃,沒什麽味道,和礦泉水差不多。
第二天,易言到了煎餅店,易母已經把餃子餡調好了,“你來了正好,你包吧。”
易母開始給顧客做菜煎餅。
易言包完餃子,易母把煤氣竈打開燒水,易言把餃子煮熟,還調了一個蘸餃子料汁。
把小米椒切碎,加入鹽、味精、比鹽少的糖、醋、醬油、香油,攪勻即可。
豬肉餡的餃子吃幾個就會膩,吃得少了,父母會說她的。
料汁能蓋住肉餡的油膩,易言蘸着料汁,能多吃幾個,有時會分不清到底是在吃餃子,還是在吃料汁。
易母看着易言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笑着說:“餃子好吃嗎?”
“好吃。”易言不敢說難吃。
易母接着問:“你嘗出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嗎?”
易言愣住了,心底的恐慌感爬上心頭,“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不是做學術,也不是藝術創作,廚房裏最忌諱靈光一閃了,偏偏易母最愛在廚房裏搞創新。
易母有些邀功的小驕傲,“我在豬肉裏摻了牛肉,我聽別人說,豬肉摻牛肉特別好吃,今天試了一下,果然好吃——”
易言含着嘴裏的餃子,不知道該吐出來還是咽下去,過了幾秒,最終選擇咽下去。
“我不能吃牛肉,我之前告訴過你了呀?!”
易言有些害怕。
“哦,我忘了。”易母臉上有些尴尬,“那你別吃了,你拿錢買份炒面吃吧。”
怎麽說呢,父母不記得易言的生活習慣,還好朋友記得,她不至于太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