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自我審視
自我審視
活着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着多好呀。
——《旅食與文化題記》汪曾祺①
汪曾祺著.旅食與文化[M]. 廣州：廣東旅游出版社, 1997.題記第2頁
易言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十點了，先看手機，很好，今天沒有什麽“突發狀況”。
點好外賣，放下手機去洗漱，洗漱完外賣還沒到，算了刷一會兒手機好了。
易言下樓取外賣回來時，無意間發現宿舍樓拐角的花枝占上了幾點綠意。
在颠三倒四的混亂中，春天悄然而至。
春天到了又如何，在慌亂的世界裏艱難求生的人們，怎麽會在意牆角的綠意？
吃完飯，易言準備去山下圖書館。
沒辦法，有一些老舊文獻沒有線上資源，只有山下圖書館保存着。
深吸一口氣，易言做好了充足的（也許吧）心理準備，因為學校總是能給她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
當她走到圖書館門口時，腳步一停，眯起眼睛，用有些僵硬的“熱情”和眼前人打招呼：“哈喽~”
“哈喽~”此人是易言的同門，也是女生。
易言自第一次看到同門的長相就起了提防之心，同門的牙齒參差不齊，并且有顆牙齒尖尖的，這是鬼牙。
就這一條，她就知道這個人的話不可信。
有着衆多服務業兼職經驗的易言，很快就能看出一個人是什麽性格，什麽品德，也養成了“以貌取人”的習慣。
長着鬼牙的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嘴裏沒有一句真話。再加上同門說話時，眼睛總是眨眼，眼神躲閃。②
易言的防備心更重了。
在幾次相處中，驗證了易言的推斷，同門就算是在不重要的小事上都在撒謊。
就算躲着她，易言還是吃了幾次悶虧，又沒辦法，誰叫她是同門呢。
不過，對于去圖書館偷偷學習又不願承認這件事，兩人還是挺有默契的。
“我室友缺一份資料，我來替她找一下。”
我才不會讓你知道我來圖書館自習的。
“好巧啊，我也是哎，張欣悅讓我幫她找一份文獻。”
老張委屈你了，好朋友就是用來解圍的。
“我最近都沒有忙畢業論文的事情。”
“啊，我也是哎。”
“都是疫情，搞得我都沒有心思看文獻了。”
“對啊，心裏好慌，根本不想學習。”
“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虛假的social（社交）一下子，同門情誼比網紅情誼還淺。
易言來到圖書館地圖上顯示的“期刊閱覽室”前，有些不祥的預感。
“期刊閱覽室”的“期”字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着“過”。
！！！！
易言跑進去一看，期刊雜志不見了！！！！全變成了英文著作！！！
她不可思議地在閱覽室走來走去，大致看了一遍之後，發現“過刊閱覽室”沒有期刊！
四周看了看，有一位中年女老師坐在桌前，低頭玩着手機，易言輕聲問道：“老師，請問這裏不是期刊閱覽室嗎？”
老師溫婉一笑，“那些期刊因為翻閱的人少，為了節省空間給大家上自習，期刊都被收到圖書館的倉庫去了。”
救命啊——老天爺！你要不要睜開眼睛看一看！！！！你都做了些什麽啊！！！！！！
易言抿了抿嘴，穩定自己的情緒，“謝謝老師。”
啊！！！！！
這麽古老的資料！！！我上哪裏去找啊！！！！
新期刊圖書館沒訂，舊期刊圖書館收起來了，論文庫沒買全，數據庫是有時限的試用版本，作家作品不全，文獻資料全憑學生個人努力。③
幸虧學校只要求碩士研究生畢業前發一篇普刊就行了，不然真是……
活該申不上博士點！！！！！！！
易言在是宿舍群裏瘋狂吐槽圖書館，像一只四處發瘋的噴火龍。
易大師：【學校真是能把人氣死！！！！！稀有的文獻資料沒有！好不容易有一個文獻，結果收到倉庫裏，如果要借閱，還要履行申請手續！！！！！】
張大聰明：【學校淨幹這種事】
易大師：【我一想到圖書館老師的脾氣就拉倒了，算了，不借了】
沒上大學以前，易言以為大學裏身份最高貴的是校長和書記。
上了大學以後，才知道真正高貴的人是：行政老師、圖書館老師以及校醫院的護士。④
夏雪茗：【你試試全國大學生圖書館聯盟呢？】
易大師：【試過了，沒有文獻傳遞服務】
夏雪茗：【其實，你還有一個選擇，你要不要試試？】
易大師：【哪個選擇？找我導師？可拉倒吧，作為一個碩士研究生，我連文獻都找不到，我找導師求助，不純粹找罵呢？】
夏雪茗：【當然不是找導師，你看看“館藏圖書館”裏有沒有工大？】
易大師：【工大是理工類大學，怎麽會有文科文獻？】
夏雪茗：【工大是理工科為重，但是它是雙一流，文獻資料一定會比咱們雙非院校多】
易大師：【那我試試】
經過搜索，工大圖書館真的存有這份期刊。
于是，易言給溫聽發了一條微信。
“你說，我要是跟我導師說，我腰痛想到校外做理療，我導師會同意我外出嗎？”
易言盯着張欣悅，期望得到肯定的答複。
學校規定，導師是研究生的第一負責人，學生請假外出需要征得導師同意，并提前一天到輔導員那裏提交與導師對話的截圖，綠色健康碼和行程碼作為請假材料，請假返校第二天必須參加核酸檢測并登記核酸結果。
“你要外出？”張欣悅問，手裏削着蘋果皮。
易言點點頭，“嗯。”
“你不是跟我說，你最近去散步，腰痛好多了嗎？”張欣悅把蘋果塞進嘴裏。
“去做理療當然是假的了，我要去和溫聽一起吃飯。”
易言嘆了一口氣，“我之前不是到處找一份文獻資料嗎？那份資料工大有，我問溫聽要了一份複印版，我總不能找人幫忙，連一頓飯都不請吧~”
“哦，這樣啊，”張欣悅嚼着蘋果，“這樣，我編輯一段話發給你，你轉給你導師。”
“好~謝謝老張~老張你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室友~等我寫畢業論文致謝的時候，我把你寫在老夏前面~”
溝通廢物的易言抓緊了時間巴結會聊天的張欣悅。
“中！”張欣悅扔掉蘋果核，拿起手機開始撰寫室友的請假信息。
易言轉發給導師，忐忑地等待導師的回複。
一分鐘過去了，導師還沒有回複。
易言開始了胡思亂想，“我導師會不會問我畢業論文的事情啊？我好害怕啊！”
“別亂想了，前段時間才問完畢業論文的事，肯定會同意的。”張欣悅習慣性地安慰易言。
半個小時過去後，易言收到了導師的“同意”二字，松了一口氣，“我現在去打印截圖，上山找輔導員請假。”
“你快去吧，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再晚一會兒，你就找不到輔導員了。”
在輔導員辦公室做過助理的張欣悅深知其中門道。
和上次不同，這次易言和溫聽說好在烤肉店前見面，因為她想自己一個人走走。
比起兩個人一起走，還是更享受一個人的時光。
難得出來一次，比起在學校裏的“趕場”，易言故意放慢了腳步，慢慢欣賞路上的風景。
四月的陽光特別好，不是七月裏的熾熱，也不是九月的蕭瑟，不是一月的清冷，是四月獨有的暄和，就連伴随花香的風都多了幾分溫柔。
沐浴着陽光，易言走着去年和老張、老夏去吃烤肉的路線一樣，看着校外的街道，很多店鋪空空，玻璃門上張貼“旺鋪轉租”的幾個字，去年的店鋪早就換了人。
她忽然有種恍惚，自從疫情開始，她就覺得這個世界無比的荒謬。
有時會幻想，會不會在人類之上真的存在造物主？
人類只是祂的試驗品，而她是造物主随意安排的亂碼程序，倒不完的黴，又在垂死的一刻獲得拯救。
中午十一點多，易言在商業廣場入口看到了溫聽。
“嗨~”易言跟溫聽打招呼。
“嗨！”溫聽抿着嘴腼腆地笑，他身上的白T恤顯得本就白皙的皮膚更加透亮。
不知道為什麽，在看到溫聽的時候，易言總有一種“照鏡子”的感覺。
溫聽把手裏的文件夾交給易言，“這是你要的文獻複印件。”
“謝謝，真是太感謝了！”易言激動地打開文件夾，看了又看，厚厚的一沓，每張A4紙都按照頁碼順序整理好的。
“走吧，我請你吃飯！”拿到了渴望已久的文獻資料，易言說話的音量都提高了不少。
看着易言笑彎了的眼睛，溫聽也忍不住笑，“好！”
在引導員的熱烈歡迎下，易言和溫聽進入沒幾個人的烤肉店。
易言掃描桌上的二維碼，在菜單裏選中了海鮮餅之後，把手機遞給溫聽，語氣中帶有歉意，“我選好了，你選吧，我不吃牛肉，你可以點牛肉，不過得最後烤了，不好意思啊~”
“沒關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飲食習慣，你不用為此感到抱歉。”溫聽安撫道。
“那我就不客氣啦，我去拿小料。”
“好。”
二人之間的平和氛圍，讓易言想起了溫聽父母。
小時候，每當遇到父母吵架時，她就會躲到溫家，溫叔叔和趙阿姨之間滿含愛意的互動，深深印刻在易言心底。
如果，我的父母也可以互相尊重彼此，該多好呢？
如果，我的家庭也是這樣溫馨，該多好呢？
愛，一件可望而不可得的奢侈品，求生尚且艱難，怎麽敢提愛呢？
羨慕多了，嫉妒的情緒也在陰暗的角落裏卑劣地滋長。
為什麽我的父母永遠在吵架？
為什麽我的出生是被嫌棄的？
為什麽我既沒有錢也沒有愛呢？
文藝作品裏不都是這樣演的嗎？
窮人雖然失去的金錢，但是他們擁有了愛，而那群富人雖然擁有了財富，但是他們失去了愛。
現實生活怎麽可以這樣沒有一絲的悲憫呢？
那些文藝作品是窮人寫出來用來自我欺騙的嗎？
“溫”這個字真好⑤，它可以組成很多詞，溫暖、溫馨、溫柔，多麽美好啊！
真讓人羨慕。
真讓人嫉妒。
坐到溫聽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易言心裏的羨慕嫉妒馬上被愧疚取代，她抿抿嘴露出一個勉強又尴尬的微笑，“我不知道你吃什麽醬，所以沒有幫你拿……”
“沒關系，我去拿好了。”溫聽起身走向自助調料臺。
溫聽的落落大方，更是讓易言覺得自己是個卑鄙小人。
“你們的開題答辯結束了嗎？”溫聽拿着調料坐回易言面前。
早就知道易言已經開題答辯結束，總得有個話題聊聊，不能冷場。
“結束啦！”一想到暫時性解決了論文問題，易言就很開心。
“有驚無險，題目平庸，不過能達成畢業目标。對我來說，能畢業就萬事大吉了，其他的，我也不奢望什麽了。”
服務員大姨把菜品放好，把小票折起，大聲說道：“你們的菜上齊了，請慢用。”
“好的，謝謝。”
“好的，謝謝。”
易言和溫聽異口同聲地道謝，引得三人發出笑聲。
服務員爽朗的聲音從口罩裏跑出來，“你倆像雙胞胎一樣。”
易言和溫聽對視一笑。
溫聽從桌子旁的抽屜裏拿出剪刀和夾子，把五花肉放上烤盤，瞬間迸發出“滋滋滋——”的聲響，油煙緩緩向上飄，肉香逐漸散發出來。
海鮮餅被切成了四塊，易言把其中一塊分出來，放到溫聽左手邊，“分你一塊，剩下的都是我的。”⑥
“好。”溫聽應答。
肉還沒熟，易言低下頭專心致志地吃着海鮮餅，沉醉在海鮮餅的美味裏無法自拔，吃着吃着，覺得自己有點失禮，好像光吃不說話也不行哦。
易言擡起頭，擦擦嘴，問道：“你們論文盲審現在應該送過去了吧？”
溫聽把烤熟的肉夾到易言的菜碟裏，“送過去了，月底差不多就出結果了。”
易言也不客氣，夾起肉沾上醬塞進嘴裏，“你是校外盲審嗎？”
溫聽點點頭，嘆了口氣：“意料之中的事情！我運氣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沒關系，我有認真對待我的論文，盡人事，聽天命，我已經盡我所能了，就看外審專家同不同意了。”
“你已經可以過審！”易言十分确定自己的判斷。
“承你吉言了！”得到易言的肯定，溫聽心裏樂開了花。
易言繼續搭話：“你的工作找好了嗎？”
“找好了，”溫聽咽下嘴裏的烤肉，“T公司，不過入職城市不是在京城，而是海城。T公司在海城設立了分部，雖然比不上本部的系統完善，至少也是一個大公司，畢竟現在計算機行業不如以前了，先簽上再說。”
易言吃着海鮮餅，“那也挺好的，我現在研二了，就剩下寫論文和找工作兩項任務。
我不想當老師，也不想進體制，但是又想不出自己畢業後到底想幹什麽？能幹什麽？
現在就在忙畢業論文的事情，把找工作的事情向後推。”
“那你之前都做什麽工作？”
“當老師……”
“我還記得你小時候說，你長大後要當一名老師。”
“小時候，父母就教導我，你要當一名老師。現在我長大了，我決定不做老師了。”
“呃，挺好的，知道自己不想做什麽，并且為之付出努力，挺不錯的。”
“是吧~我也是那麽覺得。”
就這樣，兩人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個小時。
易言結完賬，從烤肉店裏出來，對溫聽道：“我們去逛一逛吧，之前我室友生日，我還沒送她生日禮物呢。”
“好啊。”溫聽還是文質彬彬的回答。
易言從包裏拿出薄荷糖瓶子，倒出兩顆放進嘴裏，然後晃了晃瓶子，薄荷糖和瓶子碰撞，發出“嘩嘩”聲，引得溫聽低頭看向易言。
“分你糖吃。”易言把糖瓶遞到溫聽面前。
溫聽伸手，易言倒出兩顆糖，加了色素的薄荷糖呈現出粉色在溫聽的手掌裏顯得很小。
易言收起薄荷糖，“我還記得，小時候你經常分糖給我吃，那時候的薄荷糖是白色的，味道很清新，現在很少見，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
像白玉珍珠似的薄荷糖，現在找不到了。
“那個時候的麥芽糖是咖啡色的，很甜。”溫聽也想起了從前。
易言感慨道：“小時候的零食很好吃，現在很難尋覓到，就算找到了，也不是記憶中的味道了。”⑦
選來選去，最終易言買了一套藍牙耳機的防丢繩，張欣悅總是丢藍牙耳機，帶了耳機充電倉出門，打開一看裏面沒有耳機。
今天出校門，拿到了文獻資料，吃了烤肉，還了人情，給好友買了生日禮物，完成了所有出門目标，易言心滿意足地想要“打道回府”。
“我要回學校了。”易言看向溫聽，準備告別。
“那我送你到校門口。”溫聽欲言又止。
“好啊。”易言微笑，過了河就拆橋，有點說不過去。
出校門的時候，還是自己一個人。回學校的時候，就是溫聽陪着易言了。
一路上，溫聽都沒有說話，易言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兩人之間的沉默被周圍的噪音掩蓋住。
天邊散發溫熱光芒的太陽，那顆紅彤彤的太陽像極了汪曾祺筆下的鹹鴨蛋，橘紅色浸透了半邊天，雲朵也被染上了淺橘色。
如果沒有提示，真的分不清現在究竟是早晨還是傍晚，那顆鹹鴨蛋是日出還是日落。
慢慢悠悠，走走停停。
易言站在校門前，和溫聽告別，“我進去啦，謝謝你的幫忙，有時間我們再見。”
“有時間我們再見”，我們都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感謝你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裏，也許，以後，我們會再也不見”。
“等一下！”溫聽拉住易言的手，用力握緊，“那個……我……”
易言感受到手被抓得越來越緊，有點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