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偏我來時不遇春①
偏我來時不遇春①
情節劇的套路可以概括為，“只有一個是合理的，并且情有可原”；而悲劇的格式則是，“人人都情有可原，誰也不正确”。
——《我對“悲劇”的探讨》阿爾貝·加缪②
（法）阿爾貝·加缪著；丁大同編譯,加缪自述,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04,第270頁
畢業季，學校二手交易群開始了清貨大作戰。
易言坐在宿舍裏看着手機裏分分鐘99+的消息，耐心地向下滑，看看有沒有需要的東西，可以便宜入手。
張欣悅推門進來，手裏拎着洗浴籃子和換洗衣物的袋子，頭上還纏着幹發帽，喜出望外道：“你回來啦！怎麽樣啊？你去溫聽的畢業典禮還順利嗎？”
“嗯，一切順利，溫聽給我介紹了他室友，還有室友的家人。”
易言今天的“與陌生人進行社會交流活動的能量”已耗盡，語氣裏有些疲憊，“我們還一起拍了一張合照，幸虧我今天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了。”
“為什麽？”張欣悅不明所以。
易言低聲道：“因為其他室友都有家人在啊。”
張欣悅邊收拾東西邊說：“那他怎麽不請他小姨來。”
“可能是他小姨工作比較忙吧，再說了小姨能把他養大，已經是很大的恩情了，也不敢多提要求。”易言很懂溫聽的感受。
張欣悅問：“那他工作确定了嗎？”
易言平心靜氣回答道：“确定了，去海城，在一家人工智能軟件公司做軟件工程師。”
“那你問沒問他工資多少？”張欣悅一臉八卦，還有些想要表現的躍躍欲試。
易言不在意，“我沒問，雙一流的碩士，加上他導師的推薦，還有他室友的照顧，應該不會太低，一個月至少2萬吧。”
探聽到消息的張欣悅驕傲地坐在易言面前，“老夏從王卿林那問到了。”
洪亮這個人就像大喇叭一樣，什麽事情別人一問，沒有一絲遮掩，全部交代清楚。
張欣悅無比激動，“他一個月3萬！”
“啊？！聽起來好多啊！”易言一開始沒在意。
聽多了一天208萬，聽到一個月3萬并不覺得多。
仔細換算下來，一天就是1千多啊！
“我的媽呀！一天1千塊！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啊！這麽多！”
反應過來的易言握起張欣悅的雙手，眼含熱淚：
“啥時候咱們文科生也能有一個月3萬的待遇啊？！咱們一畢業月薪3千起步哇！這差的也太多啦！理工科這麽賺錢嗎？！羨慕死了哇！”
“文科面前，人人平等！”張欣悅緊握易言的手，和她對視道：“咱們專業就是月薪3千！無論是專科、本科還是碩士畢業，一律月薪3千，我就想笑！我覺得自己很可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言擦擦笑出來的眼淚，“我好佩服你，你總是樂呵呵地面對生活中的困難，好像無論什麽難過的事情，你都會積極樂觀的面對。”
“我才佩服你呢，你這麽倒黴，遇到這麽多坎坷，還能保持正面的心理，要是我，我早破罐子破摔了。”張欣悅拿出面膜撕開。
“哎~”易言長籲一口氣。
“我只是缺愛，我也是有自尊的人，那麽多的書，也不是白讀的！
我還是一個窮人，還要生存呢！沒人愛就不掙錢吃飯了嗎？！
因為不被愛就作踐自己，那都是有錢人，窮人哪有那個資本作天作地。
我只能盡自己所能的過日子，勉強糊口，努力養活自己。
別人不愛我，我自己愛自己，別人不尊重我，我自己尊重我自己。”②
張欣悅感慨道：“你的人生經歷好豐富啊！雖然你只比我大3歲，可是感覺你的閱歷比我多好多。”
易言擡起沒有下颌線的下巴，“可劃算了呢！
28歲有着別人45歲的經歷，比別人多活了不少時間呢！
老精彩了！老有意思了！
有的時候想想自己的人生經歷，我都覺得自己特別可笑，哈哈哈哈哈~
有時候都被自己的倒黴經歷給逗笑了，又覺得自己可憐，又覺得自己可笑，又氣又笑！氣極反笑！”
張欣悅樂得面膜紙皺了，抓緊抹平，“真好，你變得樂觀了！太好啦！”
“名師出高徒嘛！你和老夏教得好，自從你教給我‘可笑定律’之後，我遇到倒黴事就會哈哈大笑，覺得自己可笑，假裝笑話自己。
理智恢複後，覺得自己這種強顏歡笑的行為真的很可笑，會嘲笑自己，就這樣減輕了倒黴帶來的難過情緒！哈哈哈哈哈！”③
易言展示自己從圖書館借來的書，“看！回來的路上，我還從學校的圖書館借了本書！難得學校圖書館能找到我想要的書。”
張欣悅讀出書名，“《愛的藝術》？你借這本書幹嘛？”
易言深吸一口氣，“有幾個原因啦，第一，我研究的小說有出彩的心理描寫，結合作家的人生經歷，我認為可以使用心理學知識輔助剖析作品。
第二就是，我覺得我需要這本書，去解決我對家人的情感問題。
還有就是——今天我和溫聽牽手的時候，心裏其實還是不太舒服，我只能盡力克制，我覺得這樣不正常，所以借這本書來看看。”④
易言知道自己的心理狀況不健康，她太窮了，只能自己看心理學的相關書籍，嘗試從“旁觀者的角度”自己給自己“治病”。
“那就慢慢來嘛，事情總要有一個發展的過程。
不可能說你昨天決定放下過去，你今天真的就一丁點兒都不記得，沒事！問題不大！
一點點的放，一點點丢，總有一天能全部丢掉。”
張欣悅聲音輕柔。
說起研究對象，易言對張欣悅道：
“我最近發現一個現象，好多嚴肅文學作家在近幾年都轉向了兒童文學創作，我畢業論文研究的作家就是這樣。
我看其他論文，發現其他作家也這樣，為什麽呢？
是因為兒童文學市場具有潛力嗎？
我看了去年的圖書報告，兒童文學市場非常好。”
張欣悅沉了片刻，“我認為審核力度不斷加大也是原因之一。”
“你說的也有道理。”
易言轉換話題，開始聊起年齡和身體健康的事情，“我曾經以為25歲之後，身體機能下降是慢慢下降，可能是我不鍛煉的原因，我感覺25歲後身體很明顯比不上20歲的時候。”
現在才24歲的張欣悅有些震驚，“啊？真的嗎？”
“真的，我25歲以前減肥跟喝水一樣簡單，現在不行了，減肥真的很辛苦，代謝的速度明顯降低了！”
易言真是痛心疾首，“早知道，我就在25歲前減到自己滿意的體重就好了，維持體重就好了。”
“減肥”是女生宿舍永恒的話題，張欣悅和易言聊得熱火朝天，立下雄心壯志，一定要減肥成功。
減肥是要減的，飯也是要吃的。
易言從五食堂買完烤冷面，路過書店，書店前的空地上堆滿了二手書，有一個畢業生正在賣書。
書店前挂着一張牌子，上面寫着“回收二手書，六毛一斤”幾個字。
大學裏的專業書很厚很厚，畢業生賣掉的二手書都很新，很工整，書店收書後轉賣給二手書販子，之後分類整理，按照原價的一半在網上賣出去。
“24塊8毛，給你25。”收書的人稱好價格，把現金遞給站在旁邊的男生。
男生笑道：“25塊錢！剛好夠吃一頓麻辣燙哈哈~”
這是書籍的最後饋贈了。畢業之後除了工作相關的知識，學校裏學的東西很快就會忘記了，就連青春也是。
易言想拿出手機拍張照片，發在朋友圈，配文都想好了，就叫“回收青春”。
不過，今年自己還沒畢業，這麽寫，別人說不定會誤會，還是明年再發吧。
沒關系，等到明年畢業了，再拍也來得及。
易言沒想到，暑假一過，書店就關門了。
沒有書店了，沒有二手書回收，也沒有“回收青春”了。⑤
生活總是這樣不如人意，沒有後會有期，也沒有來日方長。
明明那個時候，短視頻平臺的熱點叫做“我們來日方長”。
累了一天了，易言早早就上了床，在床上看着別人寫得言情小說，反省一下自己筆下的愛情為什麽總是很別扭。
突然，微信語音彈出界面。
吓死了！
自從通訊軟件出現，接打電話就成為手機的“副業”了。
對于易言這種社恐，接電話的驚悚指數堪比遇到靈異事件！
如果是導師的電話，那驚悚指數直接爆表！
這次是母親打來的，想了想今天的日期，又到了給弟弟填報志願的時候了。
去年，弟弟的成績和高中線差了50分，不要說高中，就連像樣的中專都報不上。
易言看着弟弟的爛成績，不知道怎麽下手填志願，“這成績也太差啦，怎麽填啊？”
易母不高興道：“你弟這成績很不錯啦，你沒看其他人都考兩百多的呢，你弟考了三百多！”
總分七百分，你兒子考三百多分，這很了不起嗎？你兒子比別人多一百分就很了不起了嗎？
都一樣上不了學校啊，優秀的中專都不收啊！
怎麽，現在又不是小時候了？
我說想吃東西時，你就罵我：“別一天就攀比吃喝，成績要和好的比，吃喝要和差的比，你懂不懂啊？
死妮子就是不懂事，嘴饞的要死，上輩子餓死鬼投胎嗎？！”
怎麽？24歲生了我的時候，年輕氣盛，死命教訓問我，34歲生了我弟，人到中年了，開始“鼓勵教育”了是嗎？
我真是生錯了時代！
我真是生早了！
不對，說錯了，我忘記了，我本來不應該出生的。
學校的日子過得太有人的尊嚴了，忘記這回事了。
易言覺得自己很可笑。
面對沒有學校可以報的境地，易母拿出四萬，讓易學上了複讀學校。
去複讀學校報道的那天，易言只替易學收拾東西，順便達成了“第一次給男生買內褲和襪子”的人生經驗。
真惡心。
沒關系，這惡心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易學上廁所不沖，也是易言沖的。
易學也不是故意不沖廁所，是他邊玩手機邊上廁所，上完廁所就忘記沖了。
沖完廁所，易言情緒穩定地提醒弟弟：“你得多喝水，你的尿太黃了。”
因為之前易言因為沖廁所的事情，向易學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易母一進家門就看到，狂叫怒喊的易言，一臉嫌棄道：“又吼什麽的？！一天到晚脾氣那麽暴躁幹什麽！有什麽事情不能好好說？！”
“吼？”“暴躁？”“不能好好說？”
一件件瑣碎的小事悄悄堆加起來，早就壓垮了期待親情的駱駝。
易言不生氣了，易言知道了，易言懂了。
在外人看來，易言是一個脾氣很好的文靜女生，只有易言清楚自己快瘋了，快被這個所謂的“家”逼瘋了。
易母說：“你弟的中考成績出來了，差高中線17分。
中考前學校放假，他在家複習，就整天打游戲，我說他，他說都到這個時間點了，該會的都會了，不會的也不會了，精神需要放松，打游戲放松一下。”
易言忽視易母的告狀，問：“那你現在想怎麽辦？”
易母說：“我打聽到了一所私立學校，三年讀下來得要十萬，我不舍得，咱家裏哪拿得出十萬啊。幹脆讓他讀中專算了，之後跟你一樣提升學歷，然後去當兵。”
易言問：“那阿弟怎麽想的？”
易母把電話給弟弟，“報醫藥中專，學醫。”
易言：“是你想學醫還是阿媽讓你學醫？”
弟弟：“我想學醫。”
易言：“如果撒謊能讓你心裏好受一些，沒關系，撒個慌騙騙自己也好。”
弟弟把手機遞給了易母，易母說：“去年想報醫藥中專沒報上，今年就報醫藥吧，
易言：“學醫至少十年，而且現在都要求博士學歷，你覺得咱家供得起嗎？以你的年紀判斷，你等得起嗎？”
易母：“讓他報高級陪護，我聽說陪護收入可高了。”
易言：“陪護是為了讓病人得到更好的治療，你覺得你兒子那粗心大意的性格，他會不會把病人給護理死了？”
易母：“那報工程報價？”
易言：“工程造價是十年前的好專業了，十年前房地産好得很，工程造價也相應有好日子過。
現在房地産不行了，和房地産相關的産業也在走下坡路，去年就給你說過了，你為什麽緊抓着工程造價不放呢？”
易母：“你高考的時候就想着去報工程造價，我不同意，讓你報了學前教育。
我聽別人說，工程造價一月至少上萬，你當幼師一個月才一千多，我覺得錯過了，有些遺憾，就像彌補一下。”
易言：“時間不等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你為什麽總是抓着過去的事情不放？你不是在彌補，你是在繼續犯錯。”
易母哈哈一笑，絲毫不在意，“那現在怎麽辦？”
易言：“選去年看好的動物醫學嗎？當寵物醫生？或者去農場做獸醫也不錯，現在國家重視農業，這個專業也不錯啊。”
易母：“那填上吧。”
易言：“那你想好一件事，許城是一座經濟并不富裕的重工業城市，做寵物醫生還是去農場，畢業後都有可能去外地，你願意阿弟去外地嗎？”
易母：“那不行，那算了吧。你再看看吧，你再網上多看看，我和你爹都不懂這些事，你弟也稀裏糊塗的，你讀書多，你多幫忙看看。”
易言：“知道了，我明天給你消息。”
易言挂掉電話，從床鋪上起身，做到桌前，一個個搜索許城本地的院校，查看風評，仔細地一一記錄，就像當年自己給自己篩選高考志願一樣。
當年報考高考志願，易言自己細心挑選了幾個自己喜歡的專業，易母全部否掉，讓她選了別人推薦的學前教育，然後易言經歷了18歲的“暗黑系成人禮”。
第二天，易母和易言反複溝通，确認填報志願的事情。
易言說：“讓他選本地的，現在還在疫情期，也不知道疫情什麽時候結束，如果出現問題，你能把他接回家，如果在外地，你擔心他，你也過不去，只能白着急。”
易母：“行，選本地的。”
易言把選好的學校和專業報給易母。
易母：“你給我說，我也不太懂。”
易言：“我弟呢？我弟是什麽想法？”
易母：“你弟瞎屁不懂，問他，他能有什麽想法。”
易言：“他現在在哪？”
易母：“他在家打游戲呢？”
易言：“我辛辛苦苦給他做資料，他在打游戲？”
易母：“我讓他給老師打電話，他說什麽，他不好意思給老師打電話，原本老師可看好他了，他辜負了老師的期望，說得很可憐，我看他那樣，心裏也不是滋味，我也舍不得，就沒說他了。”
易言再次感慨自己真是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每次和家人接受這種想法有很強烈。
朋友讓她想活着。
家人令她想去死。
真不錯。
易言：“那就這樣吧，他先讀中專，進了中專還有提升學歷的考試，讓他參加那個考試，那個考試比中考難度低。我把報考學校和代碼，在微信上發給你，你讓我弟填報志願。”
就這樣，易言和易母敲定了弟弟的中考志願，弟弟不在乎，弟弟也不懂，弟弟也沒有選擇的權力。
都拉倒吧。
易言超羨慕張欣悅，張欣悅也是姐姐，她的妹妹今年參加中考，沒考上高中，最後自己選擇了一所不錯學校的大數據分析專業。
期間，張欣悅不需要花費任何時間操心。
如果家裏有弟弟，姐姐必須要為弟弟的志願填報費心。
如果是妹妹，倒還好，畢竟，女孩子必須要盡早為自己打算的。
易言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殺人防火了，欠了易父易母易學這三人的債，所以她這輩子來還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