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假期

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假期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金鎖記》張愛玲①

易言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寒假,是在疾病的疼痛和論文的焦慮中度過的。

從公交車上下來,她到社區居委會報備,回到家裏,像以前一樣,打掃衛生,收拾東西。

收拾完,到易母的菜煎餅店裏打聲招呼,“媽,我回來了。”

易母正在和顧客解釋為什麽菜煎餅裏不能加一整盆的菜,“不能夾太多菜,不然煎餅裏的菜還沒熟,煎餅已經糊透了,不好吃。”

“你回來了。”她抽空搭理一下易言,又看了看易言身上的衣服,“改天帶你去買件衣服。”

易言身上的外套是80元買來的深灰色棉服,她很喜歡這件外套,又便宜又保暖。

更重要的是,棉服有兩個特別大的口袋,像男性衣服的口袋一樣大,能裝下很多東西,不用背包出門,很方便。

話又說回來了,80塊錢的衣服也不是百般好。

衣服剛到手的時候,易言就發現了棉服“四處漏風”,還好她會補衣服,從客服那裏要來5塊錢的“補償費”後,她自己補好了。

可是還沒穿一個月,她就發現棉服右邊胳肢窩的地方松了一道口子。

補好之後,她靈機一動,右邊裂出了口子,左邊會不會也送了一條口子呢?

翻到左邊一看,果然如此。

看着易言補衣服的樣子,夏雪茗說:“你抓緊換另外一件黑色長外套算了!”

易言買了兩件過冬的棉服,一件是手裏的80塊,另一件是150塊像毛毛蟲似的黑色長棉服。

不過,她偏愛80塊,因為80塊是短款,不用在坐下的時候撩衣服。

80塊啊!80塊!一件只要80塊就可以過冬的厚棉服!還要什麽自行車?!

第一年修補好衣服後,就沒出其他問題,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

80塊的厚棉服穿過了三年,多值啊!多好的一件衣服啊!

至于為什麽衣服顏色是深灰色,易言知道淺色的衣服更好看。

不過在她的認知裏,淺色衣服是有錢人家穿的。

窮人的孩子得買深色衣服,因為沒錢買多件冬衣,只能買一件兩件一直穿着。

冬衣洗多了就不暖和了,淺色不耐髒,深色是最好的選擇。

另外一方面,小孩子穿淺色衣服會弄髒,會給母親增加家務活的工作量。

易言要做個懂事的好女孩,她不能給辛苦的母親增加任務,她要穿深色衣物。

從小,易母就會給易言買深色衣服,長大了後的易言自己洗衣服,也繼續按照生活經驗購買深色衣物。

後來,她喜歡上了灰色,因為灰色比黑色更耐髒。

“不用。”易言拒絕,“我去超市買點東西,順帶去存個錢,手上有一些現金,得存起來。”

易母笑着問:“存錢?你現在攢了多少錢了?”

易言假裝自己沒有看到母親頭上的白發,“我不告訴你,你知道了肯定會算計我的錢,和我爸一樣。”

易母氣笑了,“行,你去吧。”

易言在重新粉刷過的老舊街道上走着,到處都是曬太陽的老人。

身穿深色冬衣的老人三五成群坐在一起,遠看上去像紮堆的螞蟻。

一個老人懷裏抱着一只禿頭小狗,那只狗頭上的毛都掉光了,看上去像一個會動的骷髅頭。

看樣子,應該是得了皮膚病,老年人不知道小狗生病了。

這裏是城鄉接合部,這裏沒有給狗治病的觀念。

還好皮膚病不會致命。

小狗身上還穿着破棉衣。

主人其實還是愛它的,不然怎麽會在天冷的時候,給一條狗穿一件棉衣呢。

“讓你不聽話!讓你不聽話!讓你不聽話!”

一個母親憤怒的打着孩子的屁股。

孩子尖銳的哭聲和母親怒不可遏的吼叫聲雜糅在一起。

重複與急躁充斥着這個被人遺忘的小地方。

易家人不愛參與集體活動,比如大家都在買鹽,他們不買,再比如大家都去買藥了,他們也不買,全靠着命大活着。

口罩還是要買的。

易言先到快遞站拿買到的N95口罩。

說起口罩,她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當初2019年底突發疫情,2020年初她一個人在出租房等待考研成績。

幸虧,易言之前在本科食堂做勤工儉學,專門買了300個口罩,不然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為什麽會買300個口罩?

因為那家店鋪的口罩很便宜,店家要求最低購買300個,圖便宜的她幹脆買了300個,沒想到陰差陽錯,會在1年後救了自己。

當時因為和易母置氣,她很久都沒有聯系家裏,出于擔心,還是給家裏發了消息,告訴易母,在自己房間裏有一袋50只口罩,可以拿去用。

易母回複:【哦】

再也沒有別的話了。

等到易言考研成績出來後,易母和易言緩解了關系。

易母自豪地告訴易言,“當初家附近有人收口罩,一個2元,我把那一袋50只口罩賣了100元。”

易言難以置信,“口罩都賣了,那你們怎麽戴口罩?”

易母回答道:“你爸上班的廠子會發口罩,用過的口罩洗洗還能用。”

看着母親臉上的神情,好像占到了大便宜一樣。

易言有些惡心,她冷笑道:“我告訴你有口罩,是因為我擔心你們身體健康,你卻為了100元,賣掉那一堆口罩。”

易母看易言表情不對,抓緊改口:“沒賣多少錢。”

目光短淺,又貪財,不會被騙才怪。

易母被底層騙局②騙過無數次,要不是家裏太窮,她能被騙到傾家蕩産。

有的騙局一眼就能看穿,她就是偏信他人,不信家裏人的勸阻。

被騙後揮揮手,說:“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然後,死不悔改,接着上當。

流轉在社會底層的騙局和騙術,不符合科學規律,但是合乎人性。

搞詐騙的人不一定學歷很高,但是他們對人性研究的水平遠超過嚴肅文學作家或者是高校裏的社會學、心理學的博士生導師。

面對母親的貪婪和懶惰,每當易母向易言埋怨易父掙錢太少的時候,易言都在心裏冷哼一聲。

老天就是故意讓你這個貪婪的人嫁給一個認死理的窮光蛋!

易母總是會想起曾經追她的男人,她感慨道:“當初我看他比我小3歲,我覺得我配不上他,選了你爸,你看,現在咱一家窮得要死,那男的一家人現在過得比咱家好多了。”

易言聽了很不屑,別人娶老婆,別人過得好,那是別人的福分,跟你沒關系。如果你嫁給了那個男人,也不一定會比現在過得更好。③

說回口罩。

易言道:“發國難財是要遭報應的,你賣口罩就是在發國難財。

當初SARS病毒倒賣口罩的人,就有遭報應、沒落得好下場的。

勸了你多少次了,不要吃浮食!我們就是掙辛苦錢的人!

你為什麽就是不聽呢?不明白你為什麽總是會這樣。”

易母狡辯:“我又沒賺幾個錢,其他人掙得比我多了去了。”

都是作惡,五十步幹嘛笑百步?

別人做的惡比你多,就代表你沒作惡了嗎?

她還怪委屈的。

路過人滿為患的藥店,易言走進超市,她要去買黃桃罐頭,還有果汁飲料。

聽網絡上的專家說,這兩種東西有利于減輕新冠疼痛,藥可以不買,好吃的必須要買。

買鹽的時候沒有理會,買口罩的時候稍微買了一點,買黃桃罐頭的時候,哈哈哈哈哈那可得狂炫了。

易言回到家,放下東西,特意把N95口罩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新冠不是普通感冒,能不得就不得,能晚一點得,就晚一點得。

再次返回煎餅店,易母看到易言,道:“你去買菜吧,你看你自己想吃什麽就去買什麽,再幫我去超市買四個紅蘿蔔。”

易言拿着紙幣去買菜。臨近過年,菜價瘋漲,素菜錢比得上曾經的葷菜價,葷菜漲價更是沒有邊。

三個豬蹄要100塊錢,同樣分量的豬頭肉,之前17塊,現在得30塊。

去超市買蔬菜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去超市買菜蘿蔔,一毛九一公斤,買了四個大蘿蔔,總共3毛錢。

易言驚訝道:“蘿蔔這麽便宜!熟食這麽貴!”

易母不在意“嘁”了一聲,“你在學校裏讀書,不知道,去年九月份的時候,芹菜直接爛在地裏。”

“什麽意思?”

“去年芹菜大豐收,不值錢,沒有中間人買芹菜,沒有買的人,幹嘛還要浪費錢找人收芹菜?!那芹菜直接爛在地裏了,一大片都是那樣。”

易言無言。

社會前進的洪流不會憐憫任何一個停滞不前的人,受過傷的人會被困在過去,曾經有過輝煌的人也會被困在過去。

可能年齡大的人被困在過去,是一種宿命,就像僵化的文藝片一樣。

這裏是城鄉接合部。

這裏是煤礦工人村。

這裏是被遺忘的地方。

随着新能源得到關注,随着煤炭資源的枯竭,煤礦也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裏,媒體也很少發表相關事件,除了煤礦安全事件。

礦工好像被人忘記了,煤礦工作到底有多兇險,易言一直不知道,只知道每當電視報道煤礦安全問題時,父親會淡淡說上一句,“煤礦很危險,一旦發生事故,人就出不來了。”

父親說出了一句話,面無表情地接着喝酒、吃菜,年幼的易言不懂得其中的兇險。

直到她看了某檔綜藝④,實景拍攝礦工的一天,易言才明白礦工究竟有多辛苦,有多危險。

也知道了為什麽父親的工作單位會發那麽多洗漱用品,為什麽父親身上總是有硫磺皂的味道。

有時,易言會想起易家祖母說過的一句話,“老頭子之前遇到過幾次礦難,別人都死在裏頭,他每次都能活着逃出來。”

父親說的對,易家人沒什麽本事,就是能活,就是命硬。

易父落座,在油膩的小飯桌上問易言,什麽時候畢業?包不包工作分配?然後說起以前。

雖有輕微腦梗,即便醫生囑托了,易父依舊煙酒照來。

易父有着中年男人的倔強,看到桌面的N95口罩,他說:“我不戴,廠裏沒有幾個人,遇不到疫情。”

然後,真不戴。

這種感覺就好像,張欣悅買了雪媚娘給他爸嘗一嘗新鮮,他爸當饅頭吃了。

後來才知道,易父在那一段時間早就得了新冠,他以為那是普通的感冒,硬挺過去了,正常上下班,沒有多大感覺。

易母也是這樣。

切好菜,易母看到案板上的菜刀,說:“菜刀記得放到旁邊,會不小心傷到手。”

易言把刀放到旁邊,好奇道:“為什麽不用那把帶眼的刀?”⑤

煎餅店裏有兩把刀,一把刀上沒有孔,一把刀有孔。

幹完活,易言從菜煎餅店回到家裏,洗漱完,在床鋪上寫論文。

易言的房間裏沒有書桌,只能在床鋪上擺一個電腦桌,把書放在小桌上。

湊活湊活過呗,這日子怎麽不能湊活呢。

很讨厭回到家裏的原因之一就是:沒有學習文具,都得現買。

如果沒準備好,比如現在,需要書簽,大晚上了沒有怎麽辦呢?

易言随手把臺面上的澡票一張張撕開,加在需要标記的紙質書裏。

看書的時候,時間過得飛快,易言從書裏回過神來,已經是淩晨兩點了。

此時的城鄉接合部,十分安靜,安靜到讓人感到寂寞。

有種死一般的寂靜。

好像全世界只剩她一人。

合上書,在開着電熱毯的暖和被窩裏躺下。

出現了。

臨睡前,她又聽到了心髒敲打床板的聲音。

咚。

咚。

咚。

……

中午醒來,已經是十一點了。易言來到菜煎餅店,看到易母和其他中年婦女正在閑聊。

冬天太冷,閑來無事的婦女們經常聚在溫暖的菜煎餅店裏聊天,打發時間。

易母的性格與易父的性格完全相反,她喜歡和別人聊天,喜歡出門到處逛,喜歡新鮮的事物。

一有機會,易母就會和別人聊個不停,粗心的她總是忘記家裏的事情。

易父每看見易母在外聊天,就會想辦法找理由把易母叫回家,罵易母忘事,不讓易母出門聊天。

感受到朋友越來越少,生活範圍越來越窄的易母對此頗有怨言,多次對易言抱怨易父有多麽的不講理。

年幼的易言不知道父母究竟誰對誰錯,她只知道父母總是在吵架。

受了委屈的母親,那個朋友越來越少的母親會找她訴說自己的不易,發洩怨恨。

每當父母吵架,躲在屋內的易言都不敢出聲,唯恐父母會把她當做出氣筒。

勸架?易言也做過勸架,最終的結果是她成了替罪羊和出氣筒。

“我不是為了你,我早就離婚了。”

無人幫助的易言只能模仿童話書裏說的那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拉開窗簾,悄聲地像月亮做出祈禱,希望父母不要再吵架了。

這樣虔誠的祈禱連續了一個月。

月亮從未給過應答。

那是易言第一次親身感受到“封建迷信”全是假的,在心底埋下了唯物主義的種子。

直到承受不住命運的毒打,在“死”過三次後,選擇在唯心主義的庇護下茍延殘喘。

二十年前的月亮,難道不是今天的月亮嗎?

天上的月亮已經死了,地上的人還在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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