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60】章
第【60】章
【60】
他們踩着夜色回到禦庭壹號公館尚算天早, 不過八點半的光景。
可是二人剛進屋,屋裏一陣食物香氣彌漫在空氣裏,豐富的食材香氣不斷刺激着溫榆的味蕾, 唔,六點半才吃過晚餐, 她竟然又餓了。
“奇怪,你不是說打電話回家告訴方管家今晚不開飯了嗎?”
溫榆摘下頭頂的漁夫帽,一邊換鞋。
她話音剛落, 目光不自覺往前看,不禁臉色一僵。
她身後的岑亦白本來還打算扶着她的腰替她理一理身上沾上的花瓣——
剛才經過前庭花園時起了一陣風, 漫天的飛花墜落在二人肩頭。
不料他的動作一頓, 因他同樣循着溫榆的視線往前看見了自己的父親正好從一間茶室走出來。
岑向一步伐平穩,眼角眉梢閃過一絲帶着質疑的不快,他将目光在二人身上不斷逡巡,最終看着溫榆說:“哦?兩個人看起來這麽開心, 今日去哪兒出游了?你不是平時拍戲說很忙嗎?怎麽有空同亦白出門約會?看來你也是不愛說真話的。”
“……”
溫榆下意識把漁夫帽捏在手裏,白皙的手背因為用力而讓筋脈顯得異常清晰, 青紫色的血管在那薄薄的皮膚底下微微突起。
每次面對岑向一,她的心情總是不由緊張, 她也不知這是為什麽,除了學生時代的各屆班主任,岑向一是她沒有理由就會懼怕的唯一的人選了。
這種由害怕而産生的不安心理在此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她幾乎是緊緊地抓着漁夫帽才使自己不至于會手抖。
手心全是冷汗, 她擦了擦,繼續捏緊漁夫帽, 鬥膽看向岑向一,語氣緩慢道:“伯父……您怎麽有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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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向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略微咳嗽一聲,白裏泛着些黃的皮膚上隐約可見一絲皺紋,但他保養真的很得當,近六十的年紀,身子骨卻看着很硬朗,假如不是被哮喘困擾,他可以說非常健康。
“我來看自己的兒子,這很奇怪嗎?”
他踱步走向二人,岑亦白上前擋在溫榆身前,臉色如常,但隐隐透露着些許不快。
他們父子的關系自從一個女人逝去後便一直劍拔弩張,這些年的和平不過是假象,為了讓老祖母安心,他們不得不做戲,戲做久了,竟有幾分逼真。
岑亦白将西裝外套遞給阿姨,随即轉身對溫榆道:“你先上樓去。”
溫榆雖然擔心他們父子二人會吵架,但能夠避免和岑向一繼續接觸,她求之不得,于是她朝岑向一說了聲:“伯父,你們聊,我先上樓”。
接着,她捏着漁夫帽踩着拖鞋噠噠噠幾步飛也似的逃離此地。
她上樓之後先趴在欄杆那裏探着腦袋看樓底下,不過她一無所獲,因為父子二人一前一後步入一間茶室,就是上次她和岑向一談話的那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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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裏霧氣氤氲,軒窗半開,點了驅蚊的熏香,所以沒什麽蚊蟲可飛進來。
雅致的房間內一切如常,一張長桌,四把椅子,統一是紫檀木的材質,其餘木質家具也有的是黃花梨木所制。
茶室設計別有洞天,也可撤去中間的長桌和椅子,鋪上軟墊,坐在那裏,将西面的窗子全部打開,就像觀景臺一樣,花園和遠處假山拱橋長廊的景色盡收眼底。
岑亦白拉開左側一把椅子坐下,岑向一則坐在他旁邊。
父子二人一開始并不說話,性格太像也不是辦法,有時候都在等對方先開口,最後時間越拖越長。
從前岑亦白一向是等岑向一先開門見山,因母親過世後,他就與父親極為生份,甚至不願意多說一句話。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了,他不願意與岑向一多待哪怕片刻。
他執起紫砂茶壺倒了兩杯茶,推了其中一杯過去給岑向一,音色平緩而冷:“你有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上好的白茶顏色金黃,香氣鮮爽清雅,用紫砂壺悶着,喝起來極清雅又清爽。
岑向一卻不喜歡,他更偏愛黑茶。
“今日可玩得還開心?”岑向一抿了一口茶發問。
岑亦白執了茶盞輕笑。
“自然開心。難道我開心,讓岑董很不滿?也對,你一向見不得我志得意滿,兒時每每我一得意,你便當頭一棒,比起我笑,你更樂意看我悶悶不樂。”
“……”
一番話堵得岑向一連茶也喝不下去了,他氣呼呼放下杯子,用了力,茶湯飛濺出來。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怎麽會想你不好?岑家便是如此,哪個出生在此間的男兒不是要接受一大堆的規矩才肯安分守己?子不教父之過,做父親的小時候不管兒子,大了以後豈不是要翻上天?堆金砌玉的世家最易生出纨绔子弟,我能放任你如此下去嗎?你爺爺曾經亦是這麽管教我!”
“我爺爺可沒娶四五個女的進家門,膝下所有子女皆由我祖母所生。”
“……”
岑向一氣得夠嗆:“我何曾娶過四五個女人進門?除了你母親,也只有黎春嫣!要不是她有了孩子,你以為她能進門?我也只是同她扯了證,婚禮都未辦,真正三書六禮三媒六聘娶進家門的只你母親一個,你對我到底有什麽不滿?我承認兒時對你管教嚴厲了些,岑家祖祖輩輩的兒孫都是這麽過來的!”
“進家門的兩個,可養在外邊的,怕是數不清吧?”岑亦白冷笑。
岑向一氣得把茶又灑了,他的臉一下紅一下白,最後變得蠟黃,仿佛真正氣得不輕。
二人都靜默不語了。
過了會兒,岑亦白看了眼腕表,道:“你沒事就回岑家花園,別杵在這兒,要是又犯哮喘,可沒有藥給你治。”
“……”
岑向一低頭看着茶壺,嘆氣:“我老了,你大了,翅膀也是很硬了,可以同我作對了,我知道你如今在外邊有很多産業,不靠着岑家也能舒舒服服,倒是我沒幾個兒子,反倒要求着你回來撐起這偌大的家業,你有理由硬氣,但你有沒有想過,你把我氣死了,不就沒爹又沒娘了?你當真願意如此?”
“……?”
岑亦白本來還打算冷眼相待,誰知父親竟然一言不合打起感情牌,實在狡詐。
“岑董,你也知道自己老了,那就別把手伸得太長,若是信任我,就不要插手太多公事,不信我,你大可以召開董事會撤去我的職位,你另選一個有能力識大體的繼承人不是更好?”
“我何時插手過公司的事情?百億的收購案子你不也說動就動了,我什麽時候插過手?我不過……”
岑亦白看向父親。岑向一的鬓邊幾根白發确實讓他感到驚訝。
他何時變得這樣老了?
在他印象裏,這個父親一直冷酷無情,對內對外都是一副不通情理的模樣,永遠大權在握,說風就是雨,就是面對妻子,也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他的父母其實屬于商業聯姻,婚前,面也沒見過幾次,不過雙方長輩牽頭在古雅奢華的大飯店或者什麽別墅吃了幾頓飯就定了親。
婚禮也曾轟動一時,一個是百年世家的繼承人,一個出生在有着濃厚書香底蘊的門第,可謂是才子佳人,自然是□□的。
婚後頭幾年,他們也是一對恩愛夫妻,是一段佳話。
但好景不長,這段婚事雖未走到離婚的地步,但也是漸行漸遠。
岑向一有個青梅竹馬,原本也算門當戶對,可對方忽遭逢家道中落之境遇,一家子七零八落的,青梅流亡海外,再無音信。
偏偏他們婚後第七年,她又回國了,恰是應了七年之癢這個魔咒,兩個人開始分居。
他的母親沈心宜又是很倔的一種人,輕易不肯服軟,得知丈夫的心上人現身,她也只是裝作毫不知情一般繼續與丈夫相處,從來不開口問一句。
可粉飾太平終究不是好辦法,紙包不住火,這火越燒越旺。
對方挺着八個月的肚子站在沈心宜面前時,沈心宜猶自一副鎮定面孔,還詢問對方需不需要幫助。
因為某些原因,那家人不敢在國內現身,只能在海外偏安一隅。
那天的會面是兩個女人之間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會面,自那以後,沈心宜一病不起,這病由娘胎裏帶來,本就需要一生小心翼翼養着,一點變故就要了命的,可沈心宜倔強,不讓任何人告訴岑向一。
那時岑向一忙着家族內鬥,又恰逢國內發生前所未有的大變革,家族事業已使他焦頭爛額,又和妻子分居,他根本無從知曉這件事,等他得知妻子病重的消息,沈心宜已經無力回天,她死得悄無聲息。
不知是良心悔過還是怎麽,岑向一竟然在沈心宜病逝的床榻前大哭。
他一邊悔過,一邊信誓旦旦發誓沒有碰過那個女人,說孩子不是他的,但妻子早已聽不見了。
為此,岑亦白恨了父親不知道多少年。
後來因緣際會,他在國外竟遇見了父親的那個青梅,對方已更改國籍,連面像都已很像白人,對方竟然認出了他的身份,邀請他喝咖啡。
在咖啡廳裏,她不知道說了多少句抱歉。
但為時已晚,這個誤會要了他母親的命,他怎麽可能釋懷去原諒?
原來她的孩子确實不是岑向一的,為了在國外活下去,她只能嫁給一個當地人。
可是她不甘心,她偶然看報紙,看到自己的青梅竹馬娶了別人,還是風風光光地娶,她心裏不平衡,于是找準時機回國就為了氣一氣沈心宜,卻沒想過竟然促使沈心宜一病不起。
種種誤會造成這般苦果。
岑亦白明白,也許岑向一從沒對不起沈心宜過,因比起女人,岑向一更在乎事業和前程。
但兩個人一個倔強清高,一個只在乎錦繡前程,都不肯輕易讓步。
可是他已經恨了這麽多年,那顆心早就冰冷麻木,要回頭哪有那麽容易。
所以,不如就這樣吧,他和岑 向一,同樣都是不肯輕易向對方低頭的那種人。
不知過去多久,窗外開始落雨,一絲絲冰涼雨點透過軒窗打進來。
茶已涼透了。
岑亦白的耐心終于耗盡。
他看時間的動作被岑向一捕捉,于是岑向一開口了。
“是不是怕你那個女友等你太久?”
“你既知道這一點,那就長話短說。”
岑向一悠然自得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只黑色皮包,打開,拿着一沓照片放到桌上。
照片上全是溫榆,她接觸過誰,都被記錄下來。
甚至還有一沓用牛皮紙袋裝的文字資料。
岑亦白卻不合時宜地冷笑起來,他随手拿起一張照片,道:“什麽意思?你找人調查她麽?這麽多?真有耐心。”
“當然,我不可能不去調查一個接近我兒子企圖飛上枝頭的來歷不明的女人。”
岑亦白還是那副不鹹不淡的神色:“哦?所以岑董查出什麽來了?”
岑向一臉色不太好,把手交叉握着放在桌上看着兒子說:“她确實很幹淨。但是,她依舊不适合嫁進岑家。”
岑亦白冷笑:“原因?因為她出身很普通?沒有一個盛大的家族替她撐腰?這不需要岑董操心,因為今後,我替她撐腰。”
“……”
岑向一臉色沉下去:“婚姻不是兒戲。”
“我從沒當成兒戲。”岑亦白冷聲回應,黑色的瞳孔透着一股薄涼。
岑向一:“你能保證一直對她不變心?別大意了,人生充滿了變化和未知,總之人生處處都是風險,就是豪賭,與其和一個本就門不當戶不對的人結婚,不如遵循門當戶對這個規則,這樣豪賭的風險會降到最低。”
這些話其實并沒有錯,門當戶對,其實很合乎情理,但岑亦白認為,可以有例外。
“這個建議我當然會聽一聽,但接受與否,選擇權在我。茶涼透了,這兒沒你愛喝的黑茶,岑董還是回岑家花園去,黎女士泡茶技術雖差,但她對岑董嘴甜,想必她一定好好款待岑董。至于我和她的事,我說了算。假如你還在意一點父子情面,就不要再插手,免得鬧太難看,祖母年紀已很大了,岑董也不想和我一起背上一個不孝的名聲?對了,祖母似乎很喜歡我為她挑的孫媳婦兒,她已失去一個頂喜歡的兒媳,難道岑董又要奪走一個她喜歡的?委實不是孝子之舉。”
“……”
最後幾句堪稱致命一擊。
岑向一此刻沒法兒開口說話了。
岑亦白起身走出去。
過了會兒,他走回來,将那些岑向一費盡心機搜羅的資料通通拿走,叫來方麗華,吩咐:“全燒了。”
方麗華點頭,然後拿去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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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榆在欄杆那兒趴了好一會兒,見他們倆都走進茶室,于是興致恹恹地回了主卧。
她對着陽臺靜坐了二十分鐘,無聊透頂又心急火燎,幹脆繼續走到外面去偷聽,但一樓三樓隔太遠,根本聽不見什麽。
須臾,岑亦白從茶室出來,他手裏拿着一沓什麽資料一類的東西,之後方麗華唯唯諾諾拿着那些資料走進廚房。
又過了幾分鐘,岑向一從茶室出來,父子二人走到門口說了什麽,忽然間岑向一的哮喘犯了。
溫榆急忙跑回房間找到噴霧劑匆匆奔下樓。
她看見岑亦白噴了幾次了,于是記下來噴的次數和頻率,依葫蘆畫瓢往岑向一臉上噴噴噴。
不多時岑向一緩和過來,他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盯着溫榆看啊看的。
她心裏害怕,卻佯裝鎮定坐在那兒,畢竟,她是一個演員,可以演。
終于他開口道:“你倒是來得很快。怎麽,一直觀察我什麽時候病發,你好跑來我這兒獻殷勤?”
溫榆雖有些坐立不安,但還是保持鎮定看着岑向一的眼睛說:“嗯,雖我獻殷勤的方法比較拙劣,但總歸還是獻到了。伯父,您沒事就好。”
“……”
一番話算不上陰陽怪氣,岑向一卻總還是要反駁她。
“你不要太得意,不要以為亦白現在被你迷得團團轉你就萬事無憂,等他新鮮勁兒過了,你拉也拉不回去。你應該知曉他過去交過不少女朋友,怎麽就認為他對你不會抛諸腦後?”
溫榆垂下眼睑:“也許吧……我不敢保證他不會變心。”
“你既知道這個結果,何必再繼續下去?好聚好散,我甚至可以替你謀一個錦繡前程,總好過你提心吊膽不知他何時棄你不顧。”
“伯父,人是無法掌控未來也無法改變過去的,只有現在才最緊要不是嗎?過去已經很遺憾,我也不去想以後如何,我只看現在。”
“……你倒是很會打算。”
“伯父,其實亦白很關心你,否則不會在家裏備着這種噴霧劑。”
“……”岑向一沉默半晌,臉色稍微好轉了些,略微有一絲溫情浮現,“你倒很會打感情牌,性格也算很溫和,專挑人愛聽的說給人聽,看起來也似乎還算端莊大方,容貌也是不錯的,學歷也還尚可……”
說到這兒,岑向一發現自己竟然盡挑對方的優點來講,于是立馬打住,板着臉道:“我是很不滿意你和男藝人拍攝吻戲以及其他親密戲份的。”
溫榆眼睛一亮:“我其實可以不接那種談戀愛或者尺度很大的戲。伯父,你難道已經初步同意我和亦白在一起了嗎?”
“……”
岑向一咳嗽一聲:“我根本沒說過這種話。你不要想太多,以免失望。”
“……”
還會替她考慮。
這時候岑亦白走進來,坐到她身邊,看着父親道:“在聊什麽?”
溫榆笑:“沒什麽,只聊一些家常。”
岑亦白:“岑董從不和人聊家常,在他劃定的範疇內,聊家常等同講廢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