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科舉案(一)修
第004章 科舉案(一)修
這條騎馬并不需要多少時辰的坊道,硬是叫兩人走到了日落。
謝愈獨身返還崇仁坊,剛上了樓,就見一小厮立在自己門前。
“謝拾遺。”那小厮恭敬行禮,又說道:“我家相公請拾遺入府上座。”
謝愈點頭,“有勞帶路了。”
他便知此次必是薛相公相邀。
這拾遺之位雖是李使期推給薛相,但按理他也該去薛府登門拜謝,只因着剛上任諸事繁多,反倒等到主人家派人來請,确實不妥,謝愈便忙跟着小厮急急去往薛海府上。
“阿郎,謝拾遺到了。”
薛府的書院布設繁雜,堆疊于後的書卷很多。
謝愈入內之時,只瞧見高立的木架兩道,俱是泛着墨香的卷軸。
薛海自內裏露面,擱下書卷移步朝前,“謝拾遺,請上座。”
“晚輩本是打算收拾完手頭事,再來登門拜謝,未料相公先尋我。”謝愈立在堂下,躬身行禮。
“無妨無妨。”薛海扶起他的手,笑着說道:“今日請你前來,是有事要囑咐,你剛上任,對朝中局面尚不明晰。”
謝愈想起今日殿中事,他知薛相與門下侍中宋績江不對付,但中書省內剩下幾個右拾遺的話卻不得不讓人多想。
“你明日是否想上書這拾遺上的缺處?”
謝愈點頭,薛相為何知道也不難猜出,他是在殿內衆人眼皮底下抄寫的,況又起了争執,左右這中書省是歸他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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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海扶案坐下,告誡他,“你可只挑小事上奏。”
“小事?”
謝愈眉頭微扯動了一下,這些折子上哪個單拎出來不是罷官受刑的大事?因着對薛相的敬重,他到底是沒把話說出來。
這位新入朝郎君臉上閃過的嘲弄,薛海如何沒瞧見,“這右拾遺雖是八品小官,卻也算是天子近臣,你才剛上任,不宜張揚冒進。”
話雖如此,但謝愈斂目,反問了另一句,“那些折子上的事兒,歷年來無一人上奏,是為何?”
薛海拿着茶蓋撫了撫水面,擲下兩個字來。
“惜命。”
惜命?
倘若人人都惜命,也便不需要站在朝堂之上口誅筆伐,那他走上這科舉之道又有何意義?
謝愈聽此答案心中嗤笑,但忽然,心就靜下來了。
細想如今唐王室之局面,內有中官把持神策軍,外有藩鎮想要稱王稱帝,更有回纥吐蕃虎視眈眈,這般內憂外患,倒也不令人發笑了。
但這卻并不是理由。
“可既立于這朝堂之上,若不盡人事,我真不知還能做什麽。”
薛海聞言,卻突然笑了,“謝拾遺,老夫想問問你入這朝堂有何心願?”
謝愈擡眼,答得很快,“不求再見太平盛世,只求能為民請願,雖三尺微命,死又何懼?”
“将生死挂在嘴邊是朝堂上最無能的文人。”
薛海慢慢将茶滿上,他哪能聽不出謝愈話中的嘲弄,但再尖銳的玉石也需打磨,“我如今虛度六十載,然你所言,我只見十年。”
“謝愈你要記着,人活着才能做更多事。”薛海亦正了神色,也希望他能将話聽進心裏。
院外的蟬鳴入耳,謝愈擡目,心中微沉。
夜已入酉時,彎月高懸,月色如白練,坐在案前還能聽到零星的閑言碎語聲。
屋內燈火柔亮,燭光如豆,映在郎君臉上。
他擱下筆,起身行步窗前,盆中綠梅的小枝沾染月色的清輝,李知喜歡綠梅,撫雨堂外也種了滿片。
他微仰頭,庭中月已高懸,葉枝搖曳,堪堪遮住,下漏的薄色将他的面容染上一層冷冽呆白。
謝愈面上瞧不出神情,良久,他将綠梅端在懷中,擡手合窗,又踱步置于案前。
攤開的折子上畫着一個又一個朱圈。
謝愈盯着圈內的字看了許久。
可笑的是,他在道義與前途中割裂靈魂,卻又不肯屈就。
這折中确有一些小事,但若只讓他避重就輕,又違了他的本意。
忽見一物飄轉,落在案上,恰好遮住“科”字。
謝愈雜亂的固執似乎有了依仗,他輕輕拾起綠梅落下的葉,腦中回想着李使期的話。
聖人曾恢複三省制度,只是門下侍中宋績江素來與薛海不對付,這恢複的樣子便有些四不像。
中書門下依舊存在,尚書省實存名亡,六部分辦。
門下侍中宋績江素來與薛海不對付,中書省上的奏抄被駁了好些,此前鬧到聖人那裏竟也未翻起什麽風浪。
李禦史言這右相與左相不和,政令不施,聖人樂得看,将權收到自己手裏直接越過中書門下交由尚書省去辦,薛相與宋相見此便也未在明面上鬧了,門下省也就暗地裏扣下些對其不利的折子。
自從誠太子斃,宮中只剩下一個不得寵的五皇子,這五皇子年幼體弱,朝中日日上書求聖人早立太子,但亦有別派認為該從宗室,選德才兼備之人繼承大統。
又或者說,自從誠太子斃,皇後心痛離世之後,好像聖人對朝中諸事就不太打理了。只因為立太子之事戳了他的心病,才強撐着上朝。
謝愈捏着葉子,琢磨了一會,便提筆開始寫折子,他想若是被駁回,那就在常朝上奏。
忙完公事,他又将扶回遞來的信放于一旁,昨日收到了阿妹從潤州寄來的信,信中提及母親甚念他,想到長安來。
可長安地契昂貴,如若真将母妹接來,便只能住在離宮城較遠的城南。
謝愈垂下目,提筆回信,若有空得去坊間相看宅院一番。
五日常朝,這個時辰正是五品以上官員的朝參,但拾遺一職特殊,作為谏官需時刻對朝廷大政谏言,故而也成為每日參加常朝的常參官,謝愈因此執笏板同一衆官員入宮。
一衆人行至兩儀殿前時皆駐足不前,謝愈偏過身一看,殿外竟正在杖責。
拂曉的露水重,飄來的血腥味都冷濕濕地黏人。
殿門的另一旁還站着一位宦者,專盯着杖責。
為首的一位相公扭過頭詢問中官,“可知聖人何故杖責顧中丞?
那中官一臉的愁苦樣,瞥了眼前面,低着嗓子道:“聖人昨兒留了顧中丞在宮中議事,今早顧中丞因為議論立宗室子為太子之事,惹惱了聖人,相公們待會兒若進去可千萬別觸聖人黴頭。”
前頭聽見緣由的,各自搖搖頭,嘆了口氣。
不一會,立在後頭的謝愈也知曉這杖責是何緣故了。
立太子這兒事他入長安之時便有耳聞,也是鬧了好久,如今倒是愈演愈烈。
一些大臣想立宗室子,因着不受寵,聖人未給五皇子請什麽德高望重的先生,且自小身邊都是中官內侍陪着,這一朝的臣子深受宦者毒害,對其深惡痛絕。
況且若真是幼帝登基,中書門下中又有些龃龉,倒時豈非宦者把持朝政,為所欲為。
可真要又立宗室子,那聖人的名分與那宗室子父母的名分又該如何算,聖人皇室這一脈斷在這裏,豈非心病,哪能甘心?
謝愈心中嘆氣,望了眼階下,那人着紅袍,卧在長板上,連着被打也惹着受着未吭聲,血腥味越來越濃,聞得人頭皮發麻,殿內也靜得很,都聽着仗棍隔着衣服與皮肉相撞的沉悶之聲。
為首的相公擡步向前,衆人便依次入殿。
謝愈離得雖不近,但仍能看清長板下那人的神情,咬着袍袖,不卑不亢。
他看着這張臉,忽有些熟悉。
自古谏官難做,他雖不認識這階下這位五品官是何人,但也打心底由衷敬他。
那持杖棍的守衛将棍放下,站在殿外的宦者便也匆匆進殿。
“回聖人,十杖刑完了。”
謝愈立在後處在未進殿中,撇頭望了一眼那人,見他唇邊挂着血痕,已經奄奄一息,閉眼躺着喘氣。
不一會兒,方才剛進殿的宦者便出來了,他招手叫了些人來,沉着聲音說:“快将顧中丞擡下去,聖人說別讓他污了兩儀殿前的地。”
兩儀殿內,李洵撐着腦袋,已是氣得頭疼,便是這十杖刑也未解氣。
清早的這十杖刑,不僅是讓顧中丞閉嘴的。
衆官垂頭坐于殿中,皆沉默不語。
殿頭官便上前喝道:“有本啓奏,無事退朝。”
靜默一瞬後,忽有一人起身。
“臣有本要奏。”
“中書省右拾遺謝愈上書一事,門下省本是要駁回,但與諸公商議一番,還是覺得應該讓聖人過目。”鄭源雙手呈着折子,殿頭官便上前接下轉遞給聖人。
謝愈立在後處,聽此猛然擡頭。
門下侍郎鄭源,竟然出奏了。
此前各類論奏,皆上于中書門下,而三省制恢複,便轉于門下省,但是最終還是得移交中書門下。
若未經門下省,直入中書門下,他便有幾分賭得把握。
但謝愈未想到,門下省真扣了他的折子,而且轉為常朝,公然呈報。
殿內氣氛一時有些微妙,諸位朝臣皆好奇這新晉的右拾遺折中會寫什麽事。
李洵打開折子,微眯眼,“謝拾遺一手好字啊。”
瞧完,“哼”了一聲,倒是反問起鄭源來,“為何此前想駁回?”
“臣是覺得這折子未上書依據,只言結果,怕有不妥。”
“那又為何不駁回了?”
“門下雖掌管朝臣奏章,但終歸是聖人說了算,況此為大事,縱有冤情也該查一查。”
他這話說得極有分寸,拿捏好了門下省與聖人的關系,便是李洵聽了這話也沒在接着問。
薛海本甚不在意,聽此倒是擡頭瞧了眼宋績江,宋績江也正擡頭與他對視,報以淺笑。
餘下有些人早已是坐立不安,生怕這所言大事與自己沾邊。
“好啊,這科舉舞弊案得查,朝堂之上若是立着用錢帛堆積起來的人,朕這高位,坐得也汗顏!”李洵将奏本放在一旁,又問道:“謝愈可在?”
謝愈忙起身,執笏出列。
“臣中書右拾遺謝愈,參見陛下。”
“嗯。”李洵難得笑了一下,打量他一番又道:“你是哪一年的進士?”
謝愈拱手,“回聖人,是大豫十四年。”
李洵點頭,“禮部侍郎,中書右補闕何在?”
“臣在。”
這兩人一出,殿中一些本安坐的大臣,便有些如坐針氈。
誰都清楚,大豫十二年,程美中與楊士一正一副,主持當年科舉。
但奇的是,謝愈一個十四年的進士怎麽會上言十二年的科考之事,細細想來,有心人便看出些門道來。
其實不管哪年,誰人皆知這科舉裏頭是有些彎彎繞繞的,便是早些年間,大唐盛極一時,未嘗沒有些拜門座主,如此敢挑在明面上說的,倒是第一人。
“謝拾遺上書言,當年你二人主持科舉時以權謀私,提前定下名次,中飽私囊。”
李洵盯着階下的程美中與楊士,“程侍郎楊補闕,你們可有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