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中曲郎(三)
第054章 中曲郎(三)
李知還記着蘇慧提過, 五皇子常呆在臨照殿,秋水池離那兒可遠着。
她穿過梅枝,身後的雪因這驚動,簌簌地落了一地。
李委身後沒有仆從, 四處也未聽見急促的腳步聲。
李知收回眼, 在他的面前蹲下, 溫聲啓齒, “五皇子一個人來的嗎?”
李委擡頭望她,“是。”
李知摸了摸他的頭,“五皇子快快回去吧,妾若是送你回去, 想來你也定是逃不掉一頓責罰。”
李委沒有動身, 他仰頭,“阿姊可以送我去見父親嗎?”
梅雪之中,李知那雙美目微頓。
身前,是李委一雙期盼的眼。
“五皇子想見聖人做什麽, 陳婕妤的病還未有奉禦去瞧看麽?”
李委搖頭, “我阿姨的病在轉好了。”
“那是為什麽呢?”
“我想讓阿姨見他。”
李知又是一愣。
“陳婕妤……”她将開口,便又驀然想來蘇慧的話來, 自陳婕妤懷上, 聖人便未再來瞧看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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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來也有九年了。
在宮中九年的磋磨,當真是, 令人嘆息。
李知未言明的話李委卻接上了,他脆生生地開口, “阿姨已有九年未見父親了, 我也是。”
“阿姨從不開口說,但是她生辰将至, 我想讓她開心。”
李知的話扼在喉間,發不出聲。
拒絕一個為母賀生的孩童,實在過于殘忍。
可她也無理由應答下。
李知起身,抱緊了瓷盞,“五皇子,此事妾也辦不到。”
她擡步,穿過梅花枝,踏着先前的路将返。
李知回頭,只見李委仍立在那兒望她。
“五皇子回去吧。”
話畢,紫色的衣袂便消失在了簇擁的山雪梅色之中。
門外印上一個走動的身影,蘇慧忙起身,便見屋門推開。
“三娘怎的去了這麽久,我還以為你遇上什麽事,方才正打算去秋水池尋你呢。”
李知捧着瓷盞行到案前,笑道:“沒有,路上見雪景正盛,瞧看了一會兒。”
蘇慧瞧着李知用竹夾将餅茶放于那文火上烤炙,便也莞爾,“秋水池的景确實修得不錯,早些年還有一園的桃花呢。”
“是麽?”李知手腕微微翻轉,餅茶已慢慢散發清香,她便問:“那後來移到何處了?”
蘇慧撐着腦袋搖搖頭,“說來此事,便又不得不提到陳婕妤。”
“有一年聖人原本是打算去臨照殿見一面她,可是不知為何行到這秋水池,看見滿園的桃花便調轉了方向。”
李知一愣,将餅茶放入瓷盞中冷卻,“這桃花是觸了什麽忌諱麽?”
“誰知道呢。”
“聖人走後便吩咐将那一園子的桃樹砍了。”
瓷盞中的碎雪已然化了,獨飄了一朵梅花在上。
李知将水濾了幾遍,放置于火爐上。
蘇慧悄悄開口,“陳婕妤同聖人相好之時,最喜桃花。”
李知一面碾茶一面擡眸言:“相好之時,聽起來好生怪異。”
“也怪不得宮中人人這麽相傳,陳婕妤原是早些年從先皇後嫁人時,便跟在身邊的人,若非先皇後後來懷上清河公主,宮中怕是也沒陳婕妤這號人呢。”
“原來是這樣。”李知舀了一勺鹽撒入水中,她忽然想到什麽,擡眸道:“陳婕妤的生辰……你可知道?”
蘇慧睜大眼,有些震驚,“三娘問這個作甚?”
李知手中動作漸緩,她胡謅道:“在園中聽見些許個宮女在議論陳婕妤的生辰,将好你又同我說起她來,便問上一句。”
“宮裏頭知道陳婕妤生辰的鮮少呢,也是巧在我阿姊是臨照殿的,她曾和我提過一嘴,陳婕妤生辰過得樸素,只吃一碗長壽面。”
蘇慧抱着腦袋想了想,瞧着爐中的茶湯表面已被三娘激打出白沫,她便撐直身子,“我若是未記錯,應該是九月深秋。”
李知搗動的手倏然松了幾分力道,爐中水聲沸如鼓浪,李知忙回過神,将先前舀出的一勺水倒入止沸。
此刻,茶已煎好。
可李知的心思還留在秋水池畔。
她垂眸,分茶入盞。
李委,在騙她。
天間的雪又飄灑起來,鳥雀難覓,碎玉聲不止。
崇仁坊松齋客前,停着一輛馬車,一位女娘從馬車上下來,懷中抱着的,是一件青灰的氅衣。
她攏了攏,擡步上樓。
正欲敲門,便聽“吱呀”一聲。
扶回睜大眼,雙手扶在門框上,“李娘子。”
他忙垂手,又朝旁錯了一步。
“李娘子快進來吧。”
謝愈扭頭聽見動靜,将手中的卷軸放下,信步過來。
李知的目輕輕亮起來,同他相對而望。
“我來為五郎還衣。”
謝愈撇眼瞧那件在刑部披于李知肩上的氅衣,淺淺笑起來。
他邁步牽起李知的手,将她帶進來。
外頭的風雪聲一瞬得收攏。
“一件氅衣罷了,何苦大雪天親自跑一趟。”
他看了一宿的卷軸,眼下已是爬上些疲憊,但見着李知來了,謝愈收斂得很好。
扶回見狀,早躲出去了。
謝愈從李知手中接下氅衣,轉身搭在木架上,回頭時便見昭九已坐在案前瞧那卷軸了。
“昇平坊的屋舍?”
李知擡眉,“五郎這是在查河間王昇平坊的屋舍?”
昭九向來敏銳,謝愈也不見怪,他點頭,“正是,我同胡尚書分開查,我查屋舍,他查每月哪街人馬聚合多。”
李知有些了然,“原來探花宴的地點竟然不在河間王的府上。”
忽而聽昭九就這般提及探花宴,謝愈有些不自在地撚指。
“也不盡然,這只是拿帖宴,得有拜帖才能去。”
竟還有拿帖宴。
李知站了起來,她湊到謝愈跟前,“五郎,我想同你一起去。”
謝愈一愣,轉而凝眉,他聲音尚還溫和,“胡鬧,你去做什麽。”
李知垂目,“河間王的事我比五郎知曉得更早,我想,親自去瞧瞧。即使日後聖人不願應答先前的事,我也能有法子,讓聖人不得不做。”
謝愈聽出她後頭話中的不同,“三娘去見過聖人了?”
“是。”李知答。
謝愈行到案前将卷軸收回,他仍是緩緩道:“我還是不許,我們對河間王的拿帖宴一點消息都不知,此行是得見機行事。”他轉過眉目,聲色放軟了些,“昭九女兒身,諸事不便宜,恐出些差池。”
李知還是不死心,她輕邁步,拉了拉謝愈的衣袖,“那我扮作書童,我會扮男妝的。”
謝愈坐下,溫和瞧她片刻,“不可。”
“三娘一開口豈非露餡。”
李知便退一步,“那就啞書童,拿帖宴帶個啞巴書童也不甚奇怪。”
“不許。”
李知放開手,語氣微帶了些惱,“只是拿帖宴,五郎為何不讓我去。”
謝愈揉了揉眉心,輕嘆了口氣,他擡手将李知拉到懷中,無奈道:“我是擔心你,這種地方一切未知,我不放心。”
李知松了眉,也不糾纏了,只順着謝愈低低應了一聲。
謝愈輕用了些力,李知便坐到了他腿上。
他将頭靠在李知肩頸,帶着些撫慰與讨好,微擡手蹭了蹭她的後頸。
謝愈掌心溫熱,李知卻仍瑟縮了一下。
謝愈眼眸慕然暗淡,視線落在此處,他聲色有些輕,手掌徹底蓋住昭九的後頸,“張修是不是對你用過刑。”
李知擁住謝愈的手微頓,腦中浮現的,是張修在獄中的那張臉。
想來此刻,張修在獄中,也分外難熬吧。
李知扯起唇來,将手收得緊了些,“是。”
謝愈指節蜷曲,他垂下眼眸,低聲問:“為何不告訴我。”
若非昨日刑部典正忽找到自己,怕是他永遠都不知道。
入耳的是李知不甚在意的話,“不告訴五郎是因為不想讓你擔憂。”她将臉從謝愈懷中擡起,笑道:“不過張修所施加于我的,他自然将要償還。”
“我替你向他讨來了償還。”謝愈偏頭接話。
昨夜獄中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李知受過刑的事謝愈是從典正口中得知的,那典正恭垂着身子,琢磨着問道:“謝補闕可要對他動刑?”
謝愈衣袖之下的指尖也緊緊攥在一處,他盯着張修,齒尖上的話轉了半晌才開口。
“刑部按着以往的經驗辦吧。”
那典正垂目,很有眼力地應了聲“是”。
謝愈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盯着張修身上散不開的醋汁味,瞧着他被架在木板之上,奄奄一息,毫無姿态。
他心中解氣,卻仍覺不夠。
刑部的大門如另一番天地,他邁步,入目的是漫漫大雪,謝愈才恍然驚覺——
權欲行事,原是這般。
“五郎?”
“嗯?”謝愈回過神,放下手。
李知的雙手仍搭在謝愈肩上。
她湊近,“五郎替我讨了什麽償還?”
謝愈盯着面前的李知,她的臉湊得很近,近到他能瞧見昭九如水色清眸中,倒影着的自己。
窗外的風雪聲扣門。
他忽地傾身,下一瞬,溫潤的唇畔覆上李知的嘴角。
李知怔愣,腰間是謝愈貼上的手。
她慌忙閉眼,氣息間所萦繞的,全是謝愈衣上的白梅香。
不同于上次的輕點,謝愈吻得深了些,也缱绻些了。
李知呼吸有些急促,輕喘起來,貝齒微張,謝愈的頭便垂得更低了。
腦中是那柱李知所贈的綠梅,花蕊已露了面,花瓣上帶着碎雪,鋪入鼻息的是纏繞不去的清香。
引誘得謝愈腦中愈發不清晰,只想銜住那蕊心。
倏爾謝愈的舌碰上之時,李知的心早已是怔愣無主,腰間謝愈的手掌微用力,二人已将貼緊,李知的指尖倏地攥緊他的衣衫。
謝清讓竟然……
竟……
李知耳間的薄紅蔓延至眼下,她睫羽輕顫,未敢睜眼。
纖白的指節也軟了幾分,堪堪挂在他肩上。
時刻仿佛便緩慢了些,謝愈從來不是強硬之人,親吻也是帶着清梅白雪的淡,卻細、卻密、卻勾纏。
李知陷在這溫柔的漩渦之中,出不去。
謝愈終于松開了她,他将李知擁在懷中,輕喘氣。
李知胸間如鼓的心跳聲振振,分外清晰地落入謝愈耳中。
他胸腔微動,帶着喘息聲低笑,“阿九,你心跳得好快。”
李知還未緩過來的臉驀然又深埋了進去。
這場纏綿羞澀的親吻,以扶回在外打了個噴嚏而終止。
李知輕咳了一聲,從謝愈的腿間起身,理了理衣袖。
她轉了個身,背對着謝愈。
指尖觸上臉,仍燙得很。
李知低着頭行至窗框前,輕開了些縫,湧進來的寒風鋪面,總算讓她清醒些了。
耳邊是謝愈帶着熱氣的輕笑,肩上是他将披上的氅衣。
“想來這件氅衣,不論如何總會落在阿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