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拿帖宴(一)

第055章 拿帖宴(一)

胡詠思這幾日晝夜翻查, 終于有了些頭緒,他忙比對清楚差人速去送到謝愈那兒。

離初一也就是十日,只剩這半個夜晚了。

謝愈盯着紙上的三字。

季月府。

昇平坊第三街二裏。

案前燭臺中的如豆火光晃動一下,謝愈擡手, 指尖的白紙一瞬的沒入火舌, 在瓷翁中轉身化為了灰燼。

他起身, 吹滅了燭火。

翌日一早, 謝愈同胡詠思便在昇平坊間彙合。

第二街二裏,季月府的大門所踏之人兩兩三三。

謝愈同胡詠思對視一眼,将馬系在旁處。

“走吧。”

他攏了攏衣袖,将擡步朝前, 忽而左肩之上有人輕點。

謝愈轉身。

只見一位清秀郎君立在身後, 正朝他行叉手禮。

謝愈眸子倏然一縮,他上前捉住她的手臂,低聲輕斥,“昭九你怎麽來了, 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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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不答, 只擡手在面前揮動了一番。

這是言——我一早悄悄跟來的。

謝愈眸微沉,握着她的手腕更緊了些, “此地不同旁處, 我恐護不周到,你先在前處酒館呆着。”

胡詠思原是扭頭, 還在疑惑這是哪家的啞巴書童,只是越相看越覺得面熟。

這濃眉大眼, 小郎君打扮……

他又瞥見謝愈那番模樣, 腦中登時閃出一個面容來,胡詠思再揉眼仔細瞧, 這分明就是李府家的三娘子!

胡詠思心下也帶了幾分怒,他将謝愈拉扯到一邊來,背身道:“真的胡鬧,你便這番離不得李三娘,這種公事也将人帶着。”

謝愈啞口無言,他只能辯道:“我未讓三娘跟過來。”

胡詠思拂袖哼道:“那你快快将人勸回去。”

李知已行到二人身邊,她朝胡詠思比劃,末了,又十分規矩地行了個禮。

胡詠思一頭霧水何曾看得懂,他碰了下謝愈,問道:“這是在說什麽?”

謝愈嘆了口氣,朝他解釋,“她說自己是個啞巴決計不會添麻煩,自己只需要一雙親歷的眼。”

胡詠思瞪大眸子,在兩人之前打量一番,“你怎麽看得懂?”

他又狐疑地打量起謝愈,“謝五郎你倒還狡辯,我看你分明就是早早有這個心思。”

謝愈懶得理會胡詠思的欲加之罪,他又望向李知,昭九為了能來既趕早悄悄跟着,又去學了手勢。

他心下輕輕嘆氣。

讓她一人回去,謝愈是萬萬放心不下的,不如留在自己身邊。

“罷了,你跟着吧。”

“不是?”胡詠思一愣,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轉頭言:“謝清讓你瞎應答什麽呢?”

他四周張望了一眼,壓聲道:“你當這是尋常府院呢,若是被人瞧出來怎麽辦。”

謝愈微挪步子,将李知護住身後。

他輕聲駁道:“第一眼你我不也未瞧看出來,左右她只跟着說不了話,拿了帖便好了。”

胡詠思氣笑,點頭不止,“好好好,謝愈,謝清讓。”

視線落在李知身上,只見她垂眸立在那兒,恭順得很,頗有書童的氣質。

胡詠思嘴角抽了抽,氣也是無地出,他拂袖,只得咬牙道:“那就走吧。”

甫一邁步入府,三人便覺得奇怪。

此院的構造極其典雅,多移山水草木,亭臺樓閣并不顯目,饒是走了這般久,他們多瞧見的是蜿蜒的水,成蔭的樹。

“這座府邸,很有潤州屋宅的影子。”謝愈輕開口。

胡詠思“嚯”了一聲,“河間王确有實力啊,我們腳踩的地,眼望的景,哪處不是白花花的錢帛。”

前處漸有人聲,李知跟在後面,步子快了些。

入目,便是闊大一片敞天亭。

曲水流觞依着石林建在此處。

這水流蜿蜒,聲色泠泠,打頭處是兩個半劈開的竹筒,流水自那石樹雕花的蕊瓣中落入竹中。

李知瞥向那處,蒲團之上并無主人,但來客卻一個一個尋位坐下了。

水中無物,卻有幾尾紅鯉。

謝愈同胡詠思對視一眼,便踱步至空處的蒲團前,挨着坐下。

蒲團前皆擺着一份魚食。

李知擡眸,朝對岸撇去,盤中無魚食的皆是端着一方風雅,有魚食的倒顯得大腹便便了許多。

難不成這拿帖宴還得分人來論?

身後傳來些動靜,一位白衣郎君闊步朝這處行來,徑自跪坐于一旁的蒲團之上。

看貌是位清秀郎君,舉手投足間頗有涵養,他微轉身朝謝愈點頭笑。

謝愈只得微彎身回敬。

那郎君擡手,将碟中魚食盡數灑向溪水之中,片刻,幾尾紅鯉便簇擁過來。

李知便見流水盡頭處的女婢收回了眼,擡腕于紙上行筆。

李知垂目,心下已有幾分了然。

這盤中的魚食皆依自己意願而投,觀席上有魚食者大多心浮氣躁,頗為不屑之态,而無魚食者恰恰相反,只是這流水宴上,無主人,無流觞,衆人面上神态雖各異,但卻出奇地安靜。

這實在太過詭異。

謝愈與胡詠思相視一眼,皆傾身将碟中魚食撒入水中。

既然來了,便也退卻不得。

且讓他二人瞧瞧,這拿帖宴賣得是什麽關子。

曲水流觞依岸而建,而不遠處湖心之上的簾子被掀起,探出位妙曼女娘,裙系環佩,手中端着一方碗碟,自那筆直的水廊處行來,一步一響。

此刻曲水宴上已是人滿,除了擡頭的主座。

李知盯着那位頭戴帷帽的女娘,想來這位,便是今日的“代主家”。

“諸位郎君,府門已閉,今日之宴仍從曲水流觞起。”

話畢,那位女娘屈膝跪坐于主位,将那流觞放置水面。

衆人的目光皆落在那方流觞之上。

春溪淙淙,清亮見底,流觞首先停在了對岸的一位青衣郎君身前。

“今日題詞為茶,郎君打頭,格律不限,請先行。”

那青衣郎微頓首,思索一番,而後言道:“休避酒煎香。”

李知在旁立得規矩,唇卻輕揚,這句以酒迎茶,字雖用得巧,卻是不免浮些俗氣。

帷帽女娘筆下簌簌,招手示意,一旁的女婢便拿着雕金的竹勾行至青衣郎面前,微碰流觞。

這一次,流觞停在一位身前有魚食的郎君跟前。

那郎君夠着身子瞧了眼,輕“嚯”了一聲,繼而神色有些豔羨,卻只能遺憾地朝那女婢招手。

流觞方又随溪而動了。

李知清麗眸子微動,原來這魚食是來劃分曲水宴的參與者,倒是別出心裁十分省事。

“雨驚空袅煙。”

李知微轉頭,雨中茶煙似風似霧,空無一物,尤為象形添雅。

胡詠思瞧看了半天,心下已經知曉這魚食的意味了,如今見這流觞将要行至身前,不由得緊張幾分。

那一團紅鯉随着流觞追趕,胡詠思一雙眼都落在那流觞之上,眼瞅着已掠過,他才微松了口氣。

紅鯉調皮,輕撞了下,便見流觞緩緩打了個轉,落在了謝愈身前。

而杯中無酒,卻裝着一物。

溪上所映照的三人,兩坐一立,俱是一愣。

李知眸子微縮,她才知曉原來有魚食的郎君,露出那般嘆息之情,是因為杯中之物太過吸引人。

那是唐初所制的開元錢。

而且是一枚金開元通寶。

“郎君請。”

謝愈因那女娘的話,回過神,視線從開元通寶之上移開。

他默了半瞬,溫然開口:“一品霜泠雪。”

席上有些風雅人士皆擡目,此月正逢大雪,無根之水作飲,清冽甘醇,乃是極佳雅致。

李知淺笑,手心微動,目落在他清正的背影上。

謝清讓作詩向來喜于人相和,既不高了你去,也不落你之下,今日倒是微露了幾分自己詩中的靈氣。

餘下身前停流觞之人相作,大都無趣淺顯,李知便散了些心神不再去聽。

她轉而盯着那帶帷帽的女娘瞧看起來。

女娘跪坐得端正,身上頗有貴女世家所教行的規矩,李知視線移上女娘腰間環佩,她忽而意識到,這是拿帖宴,是河間王探花宴所需要的入席資格。

而眼下的曲水流觞,又是為了什麽?

此一處的氣氛太過恭敬有禮,李知屬實很難……很難将他們,同那探花宴所相聯系。

流觞只轉了一圈,便被女婢推盞拾起。

那位跪坐于主座的女娘起身,朝衆人微行禮,“今日曲水宴已閉,諸位郎君可在園中先作觀賞,旁處閣院之上還有投壺酒令,郎君們請先盡興,妾先退離。”

宴上衆人便起身,緩步攀談起來。

“我猜今日這曲水流觞宴魁首怕是那位紫衣郎君。”

“流觞的規矩向來只行一輪,今日也算是他運氣好,那流觞未停在我身前。”

“呵呵呵自是自是,張七郎的才學小弟我一向是欽羨的。”

三人将話聽了滿耳,四下相看一番,擡步朝園林之中行。

李知微快了步子,她輕拍謝愈,擡手比劃片刻。

謝愈抿唇,輕道:“我也有此疑惑。”

胡詠思一臉茫然,開口的話也是似顧忌非顧忌般的,“書童是何意思啊?”

謝愈便壓聲,“她說這宴瞧起來不像是拿帖宴,但是處處卻透着怪異。”

胡詠思就着這話抱臂,瞧見作詩之時,他就也有些懷疑。

河間王是這般高雅之人?

就算是做戲,這席上無魚食之人瞧着也不是碌碌之輩。

可這李三娘所說的怪異之處,也都有跡可循。

比如席上有魚食之人所存在的意義,比如一直不露面的主人家,再比如流觞只憑運氣過一圈便擇魁首。

更匪夷所思的,是那流觞之中靜卧的一枚金開元通寶。

這可非尋常之人所能得。

“平康坊中曲那日碰上的陳四郎,胡兄可有在席上瞧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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