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迎瑞雪(三)

第081章 迎瑞雪(三)

發間的雪粒子堆了滿鬓, 鐘娘子瞧着身前的女娘巴巴地等着她開口,她便清清嗓子,壓低聲音道:“東都的官鹽價可是駭人呢,二百九十文一鬥!”

李知和清河皆是一怔, 這可是翻了兩倍不止。

鐘娘子瞧着雪粒子越下越急, 右處的季娘子也早走了, 回頭見盆裏都快接了個滿, 她哎呦一聲,“天也不早了,兩位女娘收拾收拾回去吧。”

積雪落在不遠處的垂獸上,昏暗的天光, 罩得檐上雪在寒霧裏尤為淡薄。

李知将放于一旁的青灰傘撐起, 拉着清河離開溪邊。

盆中的衣衫盛滿霜雪,清河抱在懷中,心裏頭還想着方才鐘娘子的話,“怎麽會是一百一十文的私鹽, 那日咱們街頭遇上的蠻橫官吏, 給的便是這個數目,咱們一同去巷子裏問是不是官鹽, 陳阿翁也答是呀。”

李知将搗衣棒塞在懷中, 消融的雪水沾濕了衣衫的大半處,她也未在意, “那陳老翁對私鹽的反應很是怪異,他的話本就不能信。”

“方才河邊兩位娘子的反應也是不同。”清河撇回過頭, 悄聲道:“我猜左邊那位應是賣私鹽的!”

李知颔首, 神情卻并不輕松,“筱雨你可瞧見了, 東都百姓都對私鹽藏着瞞着,更不談大一些的官府,便是那日街上的官吏都将私鹽價當做官鹽價。”

霜雪順着風斜着向人撲來,她傾倒傘面,才堪堪遮住這灌入的風雪。

這漫天的雪花,不經意瞧,倒真像那一鬥鬥撒向空中的白鹽。

清河盯着眼前青灰色傘面,耳畔落入李知微涼的話。

“東都官鹽,怕只是個擺設。”

她将懷中的木盆攏緊了些,“東都我比來時所想得,還要複雜很多。”

清河原以為,無非是東都官鹽價高,私鹽泛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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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已行至方才那顆落霜的槐樹下,兩頂月白的帷帽仍擱在那兒。

李知擡手将帷帽從松雪中取出來,抖了抖其上的碎粒。

清河目不轉睛地望着她收拾,随即頭頂便被帶上沾染冷冽之味的帷帽。

她擡手掀簾,忽而問道:“三娘,你瞧見我們對門住着的郎君沒?”

李知落在帷帽之上的眸一頓,月白的紗簾被卷起些弧度,沙沙拂過地上堆積起的松雪。

她很快将帷帽帶上,“瞧見了。”

“真瞧見了?”

清河有些狐疑,手還舉着張望,“三娘怎麽對謝先生興致淡淡的。”

“哪有。”李知将青灰傘面支起來,“我只是先辦着正事,此刻不妥與他相認。”

清河順勢鑽入傘面之下,扭頭揚眉,“那你想他嗎?”

李知眉心一跳。

有着頭頂的傘,臉前的紗,她竟然還覺得耳邊,像那晚極近呼嘯而過的風雪。

腦中忽而鑽入的是,前幾日的自己立在雕花窗前,盯着對門窗紙之上映出來的清隽側影,燈火攏出來的那道身影正在提筆,時不時傳來一聲很低的咳嗽。

耳邊風聲呼嘯,隔着一大段距離,她竟還能聽見那極低的咳聲。

李知屋中未點燈,漆黑暗色将要和天穹連成一片,她就這樣伴着檐下相隔的風雪,陪那道身影一同待夜。

夜間瘋長出來的思緒恰如窗外撲朔的霜雪,心中翻來覆去所描摹的,是推開門的謝愈見着自己,又會露出怎樣神情。

可任憑腦中情形如何飄轉翻案,她依舊如一尊玉面觀音,立在那窗棂之下,一動不動。

她望見暗夜霜雪中的一盞燈熄了,窗紙之上只餘下通片的暗色。

李知垂眸,寒風過頰。

她才忽而驚覺,若是從前的自己,怕是已經變着法子立在那橙黃的窗紙下,要叫他瞧見。

所以,如何不想。

李知堪堪回過神,眼前是清河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她偏揚唇,說起反話,“天天能瞧見,又想什麽。”

新歲的熱鬧在東都一路從紫薇城飄到裏仁坊。

西邊與北面的戰事似乎為對河南這座被溪水割散的坊城并無什麽影響。

長安此刻或許被鳳翔的戰事擾得憂心忡忡,可東都,一片祥和喜慶。

李知推開窗,日将垂暮,街角不遠處還能看見早早點起的高燈。

忽而響起篤篤的敲門聲,她回過神,順手将案上的帷帽帶着頭頂。

開門,正立着一位笑得喜慶的博士,“今歲将了瑞雪,掌櫃的高興,又逢除夕,便給留住的旅客皆送了一碟酥烙果子。”

李知望向博士手中的碗碟,她擡手接過,“多謝費心。”

目穿過身前這位博士落到了對面門框之上,此刻,謝愈正溫笑着答謝。

博士瞧不清這位帷帽女娘的臉,送完了酥烙便揣着手去了下家。

李知視線之下霍然敞亮,她端着那碟酥烙果子微動,對立之人的目光已隔着憑欄打量過來。

她很快合上門。

李知将那碟酥烙果子擱在案上,微微笑道:“你呆在我這兒,房裏無人,怕是錯過店家送吃食了。”

清河擡手撫弄李知放在瓶中的花,這還是那日小郎君送的。

見李知端着碟過來,便自那塌上湊過來,嗅了嗅,她仰頭,“我還是想念三娘和青雀做的果子,還有永嘉坊的。”

她撐着下巴望向窗外,“也不知如今長安宮內是何模樣。”

如今還未入夜,坊間的爆竹聲仍時不時零星響起。

李知取下帷帽,斜坐于塌邊,拿起碟中的果子小咬一口,“晚些時候熱鬧了,咱們去坊間轉轉吧,瞧一瞧東都的除夕之景,也不算枉來。”

清河的眼眸頃刻亮了起來,她忙從塌上起身,“那我這就先回屋收拾一番。”

暮夜暗沉很快,可遼闊無際的天色卻照得發光,其下街坊之中滿挂燈籠,再往下瞧便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李知與清河立在街頭,叫賣聲談笑聲一齊湧入耳,雪花紛飛飄揚蓋不住東都城中的熱鬧,只見那促燃的火苗,将街坊之中孩提的嗓音撥得一聲高過一聲。

偶碰上幾個江湖人立在街邊演着碎石鐵花,飛濺起的光花倏爾炸開,圍着得百姓一陣喝彩。

“三娘你快看!”清河抓住李知的衣袖,興奮地指向空中的火花。

“好!”

“再來一個!”

受衆人喧嚣所擁喝的鐵花,頃刻便被笑立在石柱上的江湖人士再次顯現。

“真美啊。”

即使透着白紗帷帽,李知也會被這過眼轉瞬即逝的光火所驚愣住,它絢麗,龐大,澄亮之色将要蓋過暗無邊際的天穹。

“來下注咯!”

“哈哈哈哈!我賭對了!”

“再來再來!”

不遠處的下注之聲将要蓋過這鐵花的驚叫,清河墊着腳打量,忙拉着李知過去。

“三娘,咱們去前處看看。”

李知擦着一重重人的肩膀,才擠到了那一方小賭桌的跟前。

“這是在賭什麽?”清河立在一旁,張望着那大胡子郎君,搖得噼啪響的五木杯。

眼瞧着湊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大胡子郎君雙眼放光,忙又說着規矩。

“這賭局賭的可是那遠在西邊的鳳翔和北上的朔州,倒是能打贏還是打輸。”

五木杯搖得嘩啦作響,他那胡子也随着嘴邊不止的話抖動。

“左邊是這戰局會贏,右邊是這戰事會輸。我們就丢了五木的稱、失、馬,只用這五枚為子,看他王氓。左為王,右為氓。”

“這自是要賭王啦!”

偏有人要駁,“王哪裏靠譜!我賭氓!”

李知才知,這大胡子郎君玩的乃是樗蒲,又名五木。

五木狀似杏仁,一面白一面黑。五枚之中有兩枚的黑面畫着牛犢,白面畫着雉,不論怎麽投擲,五枚之中都最多只會有出現兩枚帶花紋的五木。

根據這一黑一白一犢一雉所擲出來的花樣顏色共有十種。

對應的采名為盧、白、雉、犢、開、塞、禿、塔、枭、撅。

前四等級為王,後六則為氓。

一人豎眉叫喊道:“這可不公!王只有四種,氓可有六種,這賭在左邊的豈不是比旁人少些機會!”

“是啊是啊!”

不知何處有一人接話笑道:“這民不就是比王多嘛,不然咱們人人都去做王去啦!”

圍在賭坊案邊的郎君娘子皆都大笑起來。

“是這麽個理!”

“諸位!且先聽我道完。”大胡子郎君站在石頭墩子上揮手,面上堆着笑,“這五木後兩種采名撅和枭本就是有四個花色,不像前面一一對應,倒不如去了,這樣不就将好四王四民。”

清河捏着李知的衣袖倏然緊了幾分,“戰場殺傷之事,卻立在這賭案之上談論,實在是讓人心中不是滋味。”

她聲音不大不小,李知恰能聽見,也将好能落入離得近些的旁人耳中。

許是新歲氣氛壯膽,那人說話也全無顧忌,“嚯!外藩戰事算什麽,上至儲君立誰,哪位使君會造反,下至鹽價會降到幾文一鬥,雨水下到幾日會停,那不都是賭桌之上的壓子。”

清河被旁人猛然扯開嗓子的聲色唬了一跳,吓朝李知懷中靠。

“是呀是呀,來來來下注下注!”

只聽錢兩扣案之聲接連不斷。

一雙雙手臂自那賭案上移開,便見左右二處下注的錢兩竟是快對半開來。

五木杯又霹靂嘩啦地搖弄起來。

“盧!盧!盧!盧!”

“塔!塔!塔!塔!”

兩方之聲喝得齊整,便是未下注仍在觀望之人也跟着叫喊。

不遠處的打鐵花依舊劃過天際,照得敞亮,風雪簌簌,大胡子郎君搖得正起勁,也顧不得積在鬓發旁的雪粒子。

衆聲一聚,哐當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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