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探真相(一)

第085章 探真相(一)

鹽稅二字一出, 老翁便重重咳了兩聲,握在掌心的杯盞被顫巍巍地放下,他繼而緩慢述道:“那你是走得早,不知道如今城中因為這個, 弄得人心惶惶。”

四人聽此, 心中一緊, 目光交彙在一處, 皆等着他的下話。

小女娘又将斟滿的水給他阿耶遞來,老翁喝了一大口才平緩過氣,“抓入牢的也不少。”

“這是因何事抓進去?”清河眨巴着眼湊過來。

“還能因為什麽事。”老翁自鼻腔中冷哼一聲,“怕真被捅到了長安朝官的耳朵裏, 想要捂人家說真話的嘴罷了。”

外頭的風聲叩門, 自那門縫處鑽入,惹得老翁又是一陣喘咳。

李知将手攏在衣袖,隔絕些寒風,她琢磨着開口問道:“官府對私鹽, 不是時而睜一只眼, 時而又閉一只眼麽?”

“那是對着他們兩邊賣鹽之人!”老翁急促的話落在屋中,手中的杯盞用力擱向黃木案上, 飛濺落地的水花霎時卷起些塵埃。

清河在一旁陡然被這番動靜吓得眨眼, 老翁才恍然驚覺,這樣的話, 不能瞎提及。

“總歸他們不是什麽好東西。”他臭着臉擲下一句話來。

窗上糊着的黃紙順着牆縫,被吹得沙沙作響, 老翁望着案上的四吊錢慢慢開口, “風越發大了,娘子郎君們還是趁着雪粒子沒飄下來, 早些離開吧。”

送客的話已出,他們也再停留不得。

低矮的屋子少了四人,倒顯寬敞了些。

紮着紅綢辮子的小女娘乖巧地坐在一邊,仔細數着吊錢。

“咦?”她擡手,将另一吊錢也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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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二娘?”老翁抹了把臉,眼睛不好數錢的事一向是二娘代勞。

“阿耶……好像多給了。”她仰起頭,脆生生道:“我數了都是一百一十文。”

老翁“哎”了一聲,忙扶着黃木案慢慢起身,拖着步子朝門外行,“二娘快些,趁着他們還未走遠,去将多出來的錢還了。”

“女娘郎君們請留步……”

老翁的話裹挾着呼嘯的風聲,顫顫巍巍自遠處傳來。

四人甫一轉身,便見巷子裏快步跑出一個小女娘來,而後望去,只見枯木前的門欄處,老翁正迎着風,朝他們招手。

“這是八十文。”小女娘捧着手中的銅板,擡頭揚笑,“娘子和郎君們皆多給了二十文。”

風将她腰間的衣衫吹得上翻,顯得愈發皺巴。

李知垂眸,與她明亮的眸子相對,心中頓覺悶沉。

她身形微動,一只尚且溫暖的手覆上小女娘寒涼的指尖,而後朝裏推了推,“沒事,且安心收下,就算作……頭一次的謝禮。”

“什麽謝禮?”二娘聽不懂這話,只能扭過頭望向還立在門前的阿耶。

李知擡起眼,朝不遠處微揚聲,“外頭風大,您一人拉扯着二娘也不容易,我們便先走了。”

二娘捧着四串八十文銅板,慢慢奔向她阿耶。

四人轉過身,邁步朝前,窄小覆雪的巷子裏驀然竄出個小郎君。

“神仙阿姊!你又來了!”

李知一低頭,恍然驚愣。

“小郎君認錯人了……”

“我可不會認錯人!”他叉着腰,頗有些得意,繼而垂手又是一副羞澀模樣。

“那日阿姊同陳阿翁一起來,我還采了梅花枝贈你。”

謝愈忽而擡目,望向李知面前那個身量尚不及他一半的小郎君。

他記着李知旅舍的屋中,似乎有一枝放入白瓷瓶中的梅花。

這聲辯駁落在小巷之中,分外清晰。

李知心下一驚,捏着指尖驀然轉身,一雙眼突然與身後的謝愈所相撞,很快,她便越過謝愈,望着枯樹下正立着的老翁。

那彎着的腰頓時直了幾分,他眸中頃刻染上些驚恐,拉着身邊的二娘朝院中邁步。

“快……快!阿燕,收拾一下,這地方我們不能住了!”老翁抓着她的手,往日慢吞吞的步子此刻也急了不少。

二娘雙手穩穩得扶着她阿耶,手心的吊錢被她勾在小指尖,“怎麽了阿耶?”

“快快!咱們被人蒙騙了,再不走便要去牢裏呆着了!”老翁拖着步子開門,沖着內室的鹽袋收拾。

阿燕拉住他的衣袖,問道:“阿耶,咱們收拾完還能去哪?”

老翁抓鹽的手聽此,驀然卸下一分力來,昏老的眸子染上些風霜,他彎着身子,慢慢打量一番屋中。

是啊……還能帶着阿燕去哪裏?

片刻,他便拾幹了淚,雙手又忙碌起來,“去你陳阿翁家躲上幾日。”

“你陳阿翁沒有方才的那些鄰裏,也未告訴他們阿耶手裏頭的私鹽只要九十文。”老翁将稱包好,又挪着步子去收拾錢兩。

“陳阿翁,還值得相信。”他磨着嗓音開口。

屋外,寒風刮過耳際,謝愈自昭九眼中窺到一些慌亂。

李知朝前邁了一步,而後與謝愈擦肩過,只是行至那根枯木之前,複又挫然停下。

他似有所感地回頭,只見枯木樹根前,已無老翁和小女娘的身影,獨留指梢上挂着的紅綢随風而揚。

清河對上身前那個有些茫然無措的小郎君,一時啞口無言。

她如何沒看見老翁乍變的神情。

因這小郎君的一番話,他們這身打扮都顯得動機可疑。

“三娘……咱們要再折回麽?”

“算了,咱們走吧。”李知轉過身,“如今去解釋也無什麽用。”

“這是怎麽了?”于參跟在後頭,一臉莫名。

轉而,他才後知後覺地憶起那日屋中所談及的話來。

想來是叫這小郎君瞧見了李女師的容貌,這才記得她是那日跟在陳阿翁身後一起來的。

窄行的小巷中,片刻便了無飄飛的衣擺,四人順着溪流繞出,眼前拐角便徑直冒出位黑衣郎君。

他正抱拳低頭,“貴主,自從旅舍出,身後一共跟着兩撥人,都在入巷前解決幹淨。”

清河捏着衣袖的手一頓,有些難開口:“陳将軍,沒将人給……”

給……殺了吧……

“貴主放心,只是打暈捆起來。”

清河胸口陡然松了一口氣。

于參目光卻忽而一頓,他微皺眉,“兩撥人?我和謝愈身邊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

“我卻是忘了這件事。”謝愈沉下聲,看向不遠處已快行出小巷的窄口,“王文光敢放下心來任我們折騰,如何會不掌着咱們的動靜。”

“不過還好,咱們還未暴露什麽,貴主和女師來此地之時,東都尚且不知,今日有陳将軍動手,也算沒留下把柄。”

說話間,陳将軍已再度抱臂退離,沒了身影。

清河瞥了眼沉默的三娘,忽而提了另一句話,“老翁所說的對着兩邊賣鹽,指的是……”

“方才怕他起疑心,也未敢問。”

謝愈踏着步子慢慢朝前,将老翁的話又在口中複述一遍,“對着兩邊賣鹽之人。”

“兩邊賣鹽,莫非是指官鹽價賣私鹽價,私鹽價賣官鹽價?”清河飛快地接話。

“這句要把我繞糊塗了。”李知忽而開口,才驚覺天穹之上,又飄起了雪。

清河揉了揉發紅的耳,讪讪一笑,“我是胡謅的,未過腦。”

“若說拿私鹽的價格買來去賣官鹽,也倒是能賺個差價,只是……”

“只是仍覺得怪異是嗎?”李知接過清河的話,“官府将鹽賣給鹽商,他們手中的鹽尚且賣不出去,又何至于再多此一舉去買私鹽。”

“私鹽非本地鹽,長此以往,東都所積攢的剩鹽該怎麽辦?依五郎的話那司錄處的書卷雖是假的,可每年還是遞往了上都京兆府,錢兩是作不得假的。”

這窄巷中一路,李知默然良久。

她權衡着行之一步,錯之一步的分量。

或許她應該轉身去尋老翁說清楚,讓他們穩住心神,等着官府順着巷中小郎君查到此地,在甕中捉鼈。

可最終,她未行出那一步。

“為什麽老翁的鹽價,比私鹽還低上二十文?”李知低低問道。

謝愈方才還想着李知的前一句話,如今陡然聽此,眸中一定。

他慢慢張唇,“或許這少的二十文,便是老翁口中所說,将會入獄之人。私鹽之價若是定在一百一十文,他這番打亂,如何不會受官府所抓。”

眼前的飄雪包裹着李知,謝愈望向昭九發絲間落滿的霜白,恍然想起她回往的那半步。

阿九方才,是想去穩住老翁。

若依着如今手中所捏着得消息,司錄處記述作假、官吏承認私鹽價、牢獄中關押之人、将從桂花樓所得往年鹽價記錄,以及他們甕中捉鼈,此案到此地步,雖線索尚未理成一條線,可王文光也不得不如實道出前面答案。

可她,心軟了。

“沒有老翁這一環,咱們也還有別的法子。”

耳邊刮過的風聲很吵,他的聲色随着簌簌而落的雪粒子混雜在其中,卻格外清晰。

“嗯,老翁所透露出的東西已經夠多了。”李知微微仰起頭,這段蜿蜒窄小的巷子已經走到盡頭。

朝前,馱着米面的老奴被郎君慢拉而行,街頭的轉角有着零星寥無人煙的茶酒小肆,覆滿雪的枯柳之下,乞讨之人穿得單薄。

“居長安,大不易,這樣的話換個東都字眼,落在他們的身上,不是巨山,還能是什麽?”馬車之下,李知如此說道。

“差一點,我就要踩着寒民的脊背,去觸及我想要的答案。”

這樣的話兀自落在飄雪檐下,驚得三人心中微震。

謝愈擡目,堅定對上李知那雙滿含霜雪的烏黑深眸。

他輕道:“三娘,此錯在官府,該內疚之人,是他們。”

一月的深夜更暗,不點燈,伸指也難去辨別。

窗外陣陣敲打拍案之聲不停,李知攏在被衾間,似乎還能聽見呆白之雪片片堆積于檐下,旅舍樓正心的那顆垂柳也晃得厲害。

細微冷氣自被縫中灌入,她擁着被衾,全無半分睡意。

腦中翻來覆去,都是窄巷裏頭老翁所言。

如今她們只知曉官鹽與私鹽在東都之下,所顯現的怪異之處,可空有鎖,卻無鑰,如何能拿到所想要的答案。

而老翁那句不經意間所述的話,便是把待鑄的鑰匙。

兩頭賣鹽……

李知微蹙眉蜷縮起腿,身下的暖意頃刻多了些。

她仍在思索。

官鹽私鹽?還是百姓權貴?

手指尖不自覺纏上些發絲,越深思繞上得便越多。以至于她一翻身,緊緊相纏的發絲猛然一扯,逼得她生生縮在床榻之上痛呼一聲。

黑暗之中,女娘揉着腦袋直起身,冷氣尋着暖熱貼上,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李知索性下榻,順手将挂在一旁的大氅罩于肩。

案上豆粒大的火苗在燈罩中映着橙黃亮光,她抽了張紙鋪于案。風雪夜中,悄悄響起了細微的硯石研磨聲,而後,是紙筆相觸的摩挲。

燈火之下,墨跡未幹,八字相挨——

官鹽,私鹽,權貴,百姓。

李知擱下筆,拿着那張紙盯着瞧。

鹽稅。

鹽價。

李知眸子忽而一頓。

“鹽價。”

“兩邊賣鹽之價不同,可人或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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