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司天臺(三)
第096章 司天臺(三)
懷陽閣窗外的雨嘩嘩聲不止, 宋績江收了傘,擱在一旁,擡頭時李由林已經笑着彎身轉過來。
“恭喜左相,得償所願。”
“這不也是, 李大監的所想見的麽?”
宋績江揚起眼皮徑直邁步, 慢慢屈膝坐在案前, “我尚欠李大監一個人情, 你且直說來吧。”
李由林扯唇,“我只有一個所求。”
宋績江視線移過去。
“五皇子。”
窗外的瀑雨聲下,倏然又響起了一陣驚雷。
“李由林,這事你未免你太看得起我了。”宋績江手中的茶盞重擱在案前, “立五皇子為太子, 這樣的話我若立在武德殿下去言說,怕是中書門下明日也跟着少一位左相。”
李由林兀自笑起來,“這樣不厚道的事,我還是幹不出的。左相放下心, 我定是讓左相辦一件既然聖人滿意又讓我得償所願的事。”
茶碗中的熱氣被吹散了些, 他擡手又将內裏滿上,推于宋績江面前。
“不知最近坊間的熱鬧, 左相可有耳聞?”
宋績江面無表情地盯着茶水, 複又移目于他身,“無非是關于女師的, 倒叫薛海借着李知鑽了個空子。”
“此事聖人也知曉了。”李由林慢慢道:“司天臺的杜史監來了,李知這次難逃一劫。”
“這與我有何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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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績江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對着李由林這麽個比他更甚的笑面虎, 是半點也揚不起唇裝一裝。
“聖人如今對李知的态度可是不同,只等司天臺的占解一放出, 此時就不止是兩儀殿下的諸位朝官了,連着長安城內的百姓,以至于從進奏院通往各地的使君都會知曉會反抗,西邊和北邊的戰事還未停,可各處的使君心卻不是消停的。”
縱使是宋績江,他也不得不承認李由林雖為一宦官,但是對朝中乃至藩鎮諸事的敏銳皆是一絕。
他指節一搭沒一搭地扣着杯沿,聽着李由林接着開口,“聖人如今該是為李知的事發愁,你也知道,除了那幾年誠太子的事,司天臺的尋常占解聖人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現下他對李知看得緊,司天臺的話他要想法子壓下去。”
“司天臺每日在靈臺觀測之事皆會記注成冊,年末送于史館存放,聖人若是想抹殺這段天象觀測,可是堵不上靈臺上衆人的嘴。”
“正是。”李由林揚目,對上宋績江一雙打量的眼,慢悠悠地說道:“所以老夫才說,左相要做的事,是給聖人送去個解救法子。”
“我要左相在聖人面前提一句,為五皇子選一位老師。”
“老師?”宋績江眼眸微頓,望着李由林半響未說話。
李知一事鬧起的風波無非是東宮空了太久,聖人心間的那杆秤既不偏向五皇子,也不偏向宗室子,反倒傾注在了女師李知身上,而後女師背後,是清河公主李竹。
“給五皇子選為老師,這坊間的留言也就如笑話一般,不受人所注視了,心力都放在了五皇子身上。”宋績江牽起嘴角,冷然一笑,“李大監,還真是為聖人解憂的一把好手啊。”
“左相,謬贊了。”
宋績江擱下涼了很久的茶盞,撩袍起身,淡淡道:“此事畢,我與李總管便是兩不相欠了。”
他拿起擱在一邊的傘柄,身後人的話也緩緩落下來,“何必,分得如此開呢,如今薛海已經離了中書門下,左相合該高興些才是。”
窗外陡然灌進來一陣飄雨的冷風,脖頸之間頃刻就生了些寒,宋績江立在那兒,腦中就想起府上江素會留着的那碗姜茶來。
他身未動,只微扭過頭,扯起些笑來,“我是高興,但不意味,我要與你同行一舟。”
話畢,腳步聲起。
屋中只餘下李由林,他擡手推開窗。
不會兒,樓外便行過一頂蒼黃的傘面,他眯眼,盯着宋績江在那滂沱如注的大雨中沒了影子,才兀自在這空蕩的樓中,哼笑一聲。
宋績江冒着大雨趕回了府。
他踏着尚且輕巧的步子,一路朝着江素所呆的主殿行。
屋中無燈,也未生炭,除了無雨水澆身,與殿外的潮冷陰濕快要無什麽區別。
宋績江心中微一緊,擡目朝裏,只見主座之上,正端坐着他的夫人。
“既白?”宋績江立在那兒,一時怔然未上前。
江素坐在那昏暗不明的主座,風自四面的窗棂中灌進來,吹得她鬓發飄飛,頭疼欲裂。
聽着這句熟悉之聲,她才擡起那雙有些茫然的眸子。
宋績江快步走到她跟前,彎身将她搭在衣裙上的手握在掌心。
冷如冰玉。
江素被這倏而所攀附的赤熱所驚,眼眸同身前人相視,話卻說道:“今日天寒,我身子不适,未給你多留一碗。”
宋績江不在意一笑,擡手将她額間飄飛的發絲輕輕別到耳後,“原是為這事,何苦坐在這透風的屋子裏等我。”
笑意還未停留多久,他便望着江素将泛冷的指尖,一根根自他掌心中抽出,兀自接起前句話來,“今日未留,往日,也不會了。”
屋外疾風驟雨,窗外狼藉,他心也狼藉。
如李由林所料那般,司天臺的占解自宮城中傳入長安城坊內的各個窄街小巷時,朝中追讨李知的聲音便越發如浪一般,漲了一個高度。
安仁殿內的李知才從中官手中,接過刻有學士的魚符,她輕輕摩挲着背面所刻的名字。
武德殿外跪了一地脫帽棄笏的朝臣,這戚戚淩冽寒風下,他們要逼着聖人給出個結果。
崇義坊間緊閉的李府大門前,時不時行過幾個尖牙利嘴的酸腐書生,對着那高門叫罵。
而遠隔千裏的各處使君,如今正各自提筆,要問上一問這天道的旨意聖人尊還是不尊。
二月的風還帶着寒冬的雪意,殿中雖生了火,李洵卻仍是攏着大氅,咳嗽不止。
“大家歇一會兒吧,老奴猜着這些折子無非都是寫李學士的,不若放在一旁擱着。”
李洵又握拳咳嗽起來,“是啊,這厚厚一疊都是駁斥,從前他們找不到理由,如今司天臺占解一出,一齊皆有了理由。”
案上的湯藥已經見底,他靠在椅被上,閉眼緩緩嘆了口氣。
“聖人,左相在外頭候着。”
李洵皺眉,沉聲道:“不見。”
“中書門下各位相公換着法子來找不痛快,宋績江既也要來,便叫他直接去跪着好了。”
李由林見狀,微彎身朝前開口:“陛下,這天寒地凍的,外頭的朝臣還跪着,若是為了李學士好,便不要給她在加些罪名了,還是見一見左相吧。”
只見聖人神情寡淡,将手中的藥勺丢入碗中,發出一聲清脆的撞盞響動,“直接将他們遣回去得了,省得跪出毛病,又要長篇大論朝中書門下丢折子。”
“大家。”李由林又勸道:“若是能攆走,便也不會在殿外跪這般久了,還是見一見左相吧,宣了左相進來,大家再派人去讓跪着的朝臣都先回去,相互給個臺階下,也不會這般僵持住。”
李洵沒理會,也沒應答。
殿內傳話的中官仍彎身杵在那兒,悄悄擡眸瞥了眼李大監。
沒望見大監的眼色,他也未敢離。
良久,聖人才妥協般的開口,“按大伴的話,去把左相請來。”
宋績江邁步入殿時,周身在外沾染的水汽都被悶了個幹淨。
他擡目,朝聖人拱手也是開門見山,“陛下,臣今日來是為李學士一事。”
甫一話畢,李洵的面色便暗沉下來,他冷哼一聲拍案道:“今日為李知的事來我武德殿的朝臣也不下五人了,左相若是一樣的說辭就跟着在外頭跪着吧。”
“陛下。”宋績江仰頭,語氣從容,“臣來,是為聖人解李學士如今困境。”
李洵高漲的火氣陡然一停,左相的這句話就如冷雨,令人生出些甘涼的期待來。
他慢慢問道:“你如何解?”
“只需聖人為五皇子擇一位老師,此事,便迎刃而解。”宋績江平靜回答。
李洵倏然擡目。
他盯着階下之人的面色,不放過一點神情的變化。
只可惜,宋績江仍是萬分平靜。
“老師。”
李洵在口中念道。
五皇子,李委。
若是抛卻李委這個人,他倒是覺得宋績江的法子,是妙絕的圍魏救趙。
給朝臣一點微渺的希望,他們就會舍棄李知這條大魚。
而恰巧,這點微渺的退步,他李洵,給得起。
可是這個人偏偏是李委。
李洵垂下目,搭在膝上的手緊緊攥着衣衫。
一個流着吐蕃血的外夷下賤之人,怎麽配得上享他大唐皇室的稱號,這聲從宋績江口中所叫出來的五皇子,都是對李委天大的賞賜。
“陛下,只有這個法子,是最能保全李學士的法子,只要目轉,争吵自也就少了。”
李洵被他這話叫回神來,“朕記得,從前,左相對太子一位是立李委還是立宗室,并未站隊。”
宋績江拱手言:“是,臣今日一如從前。”
李洵因他這話眯眼。
他還在考量。
“朕知曉了,你且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