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孤身立(一)
第097章 孤身立(一)
自司天臺的那一聲冒雨的急報自宮中散開, 李知行于武德殿的途中便分外艱難。
中官女婢悄悄地打量,耳中時不時傳入的低語,立在殿前等着她的,還有朝臣的怒罵與冷嘲。
今日戌時的天兀自陰沉, 武德殿前如她所料般, 仍是跪滿了人。
所隔雖尚遠, 她卻仍能瞧見領頭的那位, 是顧宴安,這樣的事一向常見他的身影。
後頭跪着的人皆是雙手執笏,背脊直如武德殿前的門柱。
李知望着前處一動不動的朝臣,忽而自胸膛中發笑。
寒風不能催其節。
“三娘……笑什麽?”清河雙手疊在一塊兒, 正不安得厲害。
殿外那一片黑壓壓的唇刀, 抵在她二人喉間,日□□問。
三娘卻還能笑得出來。
李知胸中那點發笑的癢意,已随着嘴角難以揚起的弧度一般不見蹤跡,她望着眸中越發清晰的朝臣, 心裏的酸澀便一點一點如過江的軟木, “我笑啊,少時在書中讀到紅袍執笏, 跪殿呈情, 點指天闕,恨不能與其一同。如今十年之後, 眼中複見此景,竟未曾想, 自己倒成了遙看承罵之人。”
清河目憂, 那座武德殿越來越高大,壓過她的影子, 将人罩在裏頭,她朝右撇去,跪立的朝臣也正移目在她二人之身。
她承着這些尚不太恭敬地打量,倏爾憶起從前,大唐最尊貴的嫡公主享衆人俯拜,無憂無惱,而李知是長安城最富盛名的才情女娘,高門貴女。
清河睫羽一顫,忽而輕問:“三娘,你恨嗎?”
這話陡然問出,便是自己也是心中一驚,她随即垂目逃過與衆臣的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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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
李知卻兀自反問。
恨誰?
恨聖人,恨朝臣,還是恨世道。
她微微一笑,腦中乍現的,是在刑部之中所受的無妄之災,那時恨嗎?
李知慢慢回憶,似乎那時的她,在聖人面前憤然地裝了一番。
“恨這一個字太過沉重,或許等到哪日我李知行于絕境,再無逢生之路時,才會從腦中翻找出這個詞,來品一品,該不該恨。”
“恨是懦弱無助之人,才會陡生的情緒。”
三娘的話,一點一點落入清河耳中。
殿外跪着的朝臣已與她二人只是一階相隔,王全撒開袖子露出手,忙上前恭敬道:“貴主和學士來了。”
清河微點頭,而後轉身同李知一道擡腳上階。
一步落,兩人身後卻陡然響起一聲高罵,寒風過耳,話也如此。
“罪宮人李氏,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冷風蕭瑟,吹得殿外人高舉不動的衣袖乍飛,聲色也震然如宮檐四角下因風作響的铎鈴。
李知那懸腳于空的步子一頓,指尖微陷入掌心,停于闊大武德殿前的身影,下一刻便如充耳未聞般踏步落地,上行一階。
這一步落與她漠視的模樣,使得背脊之後,響起更加聲駭洶湧的激憤斥罵來。
“攬權奪勢,包藏禍心,更謂染東都鹽稅,饞君王,惑貴主,外藩兵事亦是天而諷之,天降罪!”
這話也讓一旁彎身努力揚笑的王全直冒冷汗,便是他也知曉,殿外朝臣所言的這話,乃是将一切罪過都算在李知頭上,這樣的不中聽也不合事實的罪名,便是菩薩真人心腸,也要倒豎眉頭。
清河已是被這話說出些惱意來,這分明是栽贓誣陷的話!自诩谏官跪呈,也竟如坊間不着邊際不知真假的風言風語一般。
她冷目皺眉,正欲轉身,卻忽而被一旁的李知覆手按住。
清河一愣,移目望她。
只見三娘并未轉身,依舊神色淡然望着前處,拉着她落步穩行,不理會正迎着風狠戳背脊的言語。
又是一步階行。
清河眼眸之中的那點不甘,只好随着這踏穩的步子,慢慢吞下。
百階之上那道淡然忽視的身形,令殿外跪着的那人陡然丢笏起來,他氣得脖子漲紅,高聲怒吼,那一字一句針針見血,句句誅心。
“合該奪其職,貶為庶人,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乃請罪于天!”
這一句如昨日急雨的話砸落下來,李知才忽而覺得背脊有些生疼。
腳下這段并不長的臺階王全只覺得走得煎熬,他悄悄擡手在寒風中撫了把冷汗,只希望李學士能一如将才不管不顧,徑直入了殿內才好。
可惜,左處餘光中,李知驀然身停。
她收回向上的那一步,慢慢轉過身,那雙窺看不出一絲情緒的眸子與殿前正立着的怒目相望。
二月料峭風帶起她耳邊的垂發,簌簌撩過嘴邊,她心中那點想留的敬重與溫然也被擾撫幹淨。
李知輕彎起唇角,雙手仍恭敬地叉手于腹前,她一步一步下階,話卻毫不留情朝那人諷道:“昔日駱賓王讨武曌的檄文都用在了妾的身上,我該說是各位朝臣太瞧得起妾,還是,諸位腹中無墨,文辭可憐。”
她停在尚能垂目望看立着之人的地方,眸中雖瞧着是冷然,卻總覺會撩起一陣過原之火,她嗤笑反問:“造一個女子的蜚語,一定,萬分費腦吧?”
以至于內裏的言辭都是東拼西湊,不成樣子。
話畢,李知轉身擡步,一路越階而上,未再回頭。
清河和王全望着前處的背影,兀自怔愣,須臾二人皆回神快步跟上。
她記得,李知喜歡綠梅。
如今擡目,凝望李知的背影,那是折枝敗葉也不減風催雪藏的孤傲。
是清梅,還是病梅,好似于李知來說,只是四季輪回,天晝交替的一點無謂變化。
清河忽而覺得,父親選中李知與她相遇,是做過的最正确的抉擇。
三娘教會她很多,至少從前的她,會兀自憤懑不止,而如今她會記得李知的話——
人行之軌莫如棋道,悔與恨,乃下下策。
“罪宮人李氏,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身後還在高聲傳來對李知的讨罵,清河吐出口氣,快步跟上三娘一齊入殿。
武德殿之中,如今正熱鬧。
中書門下的各位相公皆聚于此。
李知和清河甫一入內,大殿之上視線便落下來。
座下的李相公見狀,倏然撇過頭冷哼一聲,“外頭的讨文想來李司籍聽得清楚吧。”
李知如今腰間所挂的魚袋乃是學士魚符,可他仍是稱為女官司籍。
李知一笑,雖不計較這稱呼之上的不同,但卻要計較外頭的不實名聲,她望着李相公溫然道:“市進走販的做派,未曾想在宮中也能瞧見。”
“爾慚顏厚如十重鐵甲!”李相公指着她叫罵。
旁些相公也聽此皺眉,指責道:“自古納谏昌,拒谏亡,廷诤高潔之事竟被李司籍與市井小人相提并論。”
李知微颔首,“妾竟不知,廷诤被有些朝臣作為争得身後名的清正手段,靠得卻是,污蔑女子來實現。”
“倒是慶幸自己以女子之身行于朝堂間,若我為郎君,怕早已屍骨未寒。”她緩緩朝相公們笑,“畢竟,殺掉一個女娘,你們尚且被心中的那點天道人欲所縛住,可言語殺人簡單太多,既不髒手也不見血。”
清河手心一緊,倏爾望向三娘。
劉欲坐在那兒,雖未開口,但也當真是被她的這副膽量所驚了一刻。
殿外還在隐隐約約傳來震腔讨文,于武德殿前與諸相公對斥,李知怕是第一人。
“李知!當真是大言不慚!”相公們拍椅,霍然起身。
“你這是要将什麽罪名按在我們身上!”
“陛下行這等詭言矯語之人,怎敢留在身邊!”
“天道降罪,你竟敢違!”
“夠了!”李洵倏然拍案起身,目中隐怒,甫一怒氣沖腦,他便有些立不住。
李由林見狀,忙彎身去扶。
“陛下,臣有冤。”李知倏爾朝前跪拜,“殿外斥文所言之真到底有多少,聖人心中明白。”
李洵閉了閉眼,胸腔上是下不去的一團氣梗在那兒,令他腦中眩暈。
良久,他才慢慢緩過來睜眼,“今日诏諸位來此,是為了商讨大事。”
階下李知還跪着,但李洵卻未理會,他忽視自下而來的那道視線,緩緩開口,“五皇子李委年歲已經不小了。”
這段話将落,座下的相公們就陡然扭過頭來,對着階下所跪之人的怒氣忽而擱置,聽見一個難從聖人口中所提及的名字,他們便有些腦漲,更有些不敢置信。
“是是五皇子年歲不小了,聖人是要……”相公們忙接下話,那一雙雙期待的眼皆是一動不動瞅着聖人。
是要……
聖人坐在案前,雖張唇卻未開口,相公們心裏頭被吊着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兀自生急。
“朕想,給他選個老師。”
李洵語氣放緩了一點,落目在李知身上。
“聖人明舉!”方才鬧得最兇的李相公甫一聽到安心之言,便是鄭重作揖,那一雙老目隐有淚花。
這話,以五皇子為首的一派,盼了太久了。
雖然時機不是那麽好,正撞上薛海罷相,但是為五皇子擇師才是刻不容緩的大事。
李知跪在階下,心中漫起一陣綿密苦澀的笑。
她仰頭望向白帳後瞧看不太清神色的李由林,他正彎着身,一副恭敬和藹模樣。
自她從阿耶處知曉河間王與張修之事,乃是出自李由林之手,她便更加堅信,李由林與五皇子之間乃是密不可分的關系。
不論是想将李委送上高位,還是挾幼帝以攬大權,聖人這份退步都是讓李由林得益。
也讓,她能百官的叫罵中喘口氣,至少支持五皇子的那些官員,将要把心思放在擇師上了,而擁立宗室的朝臣,則要質問,非李家之血,何配登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