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孤身立(二)

第098章 孤身立(二)

“聖人對五皇子老師的人選, 可有什麽屬意的?”

開口的是李相公,他如今一雙眼正目不轉盯地望着聖人,久不揚起的笑也倏爾出現在面上。

“今日不就是,來與諸位相公商讨這人選?”

李相公心安下來, 宋績江垂眼無什麽态度, 倒是鄭源兀自拱手開口, “聖人, 既是給五皇子擇了老師,身邊也該選一些伴讀了。”

他頓了一下,而後擡目,“臣瞧自宗室子中選頗為合适。”

“鄭相公, 這恐怕不合适吧。”

“李學士開女學, 貴主身邊不也都是宗室女伴讀,敢問有何不适?”

這殿內陡轉的話頭又回到了李知這兒,圍坐一團的相公們才又慢慢垂目驚覺,李知還跪在地上。

這跪是李洵讓相公們解氣的, 也是讓相公們移神安心的, 更是讓李知從那指點漩渦中脫身的。

當武德殿上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這位女娘身上時,李洵終于慢慢朝她開口。

“李學士起身在一旁坐着吧。”

清河揪着心, 看着三娘叩謝, 抓着有些僵硬的腿一步一步行到她的身後坐下。

殿中的争論複又如石擊水。

“此兩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論!”李相公的話憤憤落下來。

中書省與門下省的相公雖各是一條心,可在東宮之位上所支持的卻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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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薛海與鄭源一般, 支持從宗室子上挑選品行端正的郎君立為太子,而李相公與劉欲則是支持五皇子。

除去對此漠不關心的宋績江, 餘下相公三三兩兩各有心思。

鄭源笑了下, 又問:“李相公是說貴主不如你心中日後的儲君尊貴,還是宗室子不如旁的朝臣之子尊貴?”

“鄭自泾!”

李知坐在後處, 瞧不見鄭源的臉,與她此處望去,只有李相公一張漲紅的臉和瞪圓的目,微朝左落一寸,便是劉欲面無表情的模樣。

她微微仰頭,散了些心神在外,那斥文還在被一字一句吐出,誰又能想到日還未行一半,女學于宗室子一派已成了利刃。

“鄭相公這話有所不合時宜了。”李知驀然被一聲熟悉音色喚回神,她移回目,不敢相信竟是劉相在開口。

她今日才知曉,日日鑽在史館裏頭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劉欲,會是站在五皇子那頭。

李知微微愣神,她聽着劉欲笑着言:“如今聖人将我們聚在此是為了擇老師,伴讀之事與老師人選孰輕孰重,鄭相公難道還分不清嗎?”

這臺階劉欲給得很明了了,鄭源移目點了下頭,“那就先議擇師一事,再論伴讀。”

李洵扶着額角,聽着階下相公們的話頭終于落回了擇師上,才慢慢移開手擱下藥盞。

他掩唇喘咳幾聲,平複了氣息,“朕方才坐在這兒想了半刻,有些個中意人選,說來與諸卿聽聽。”

今日的武德殿內因着人多,便并未升起火爐子,但聖人的身子卻是不太能撐得住,李由林見狀,自那木施之上取下狐皮大氅披于聖人肩。

二月寒天是最冷的時候,聖人這幅孱弱的身子,尚不如座下有些上了年紀的相公,衆人望見,一時心憂。

若是不能在聖人還清醒的時候,将諸事安定下來,愈往後可就愈不容樂觀。

李洵擡手将大氅攏緊,複又慢慢開口,“顧中丞顧宴安,吏部尚書胡詠思,吏部侍郎張老先生,大理寺卿談陽舒。”

“各位看看,哪一位合适?”

殿內阒然。

座下相公一時面色難看,聖人壓根就未将五皇子的老師看得多重,這哪裏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怕是随意抓阄得來的人。

顧宴安雖是站在五皇子這邊,可性子哪裏是能與李由林較量之人,怕是只會冷着臉反過來斥責五皇子。

再說胡詠思每日嬉笑的牆頭草一個,是個貫會當甩手掌櫃之人,五皇子在他手中怕是能養成個油嘴滑舌的模樣。

更不必說張老先生,雖是歷經三朝的元老人物,真要是作為五皇子的老師也是能堵上一堵旁人的嘴,可老先生的身子是比聖人還令人憂心的程度,一月又能來宮中幾日。

最後剩下的那位,便是真的無話可說,他談陽舒前一月早已告了長假,聖人這是拿着他的名號來充一充數嗎?

外頭是烏雲密布,內裏這個時辰也未點燈,便是陰沉發暗,李洵只當沒瞧見相公們的臉色,反問一句,“諸位瞧瞧哪一位合适?”

座下撇頭無聲,有些人揚唇,有些人面沉。

良久,才有相公硬邦邦地開口,“陛下不若,再選上一些。”

李洵手一揮便道:“那你們提,朕聽聽。”

雖得了陛下一句準話,可于大殿之上叫他們選出個人來,一時也令人左右為難,暗地裏商議和明面上交談是不同的。

中書的幾位相公皆皺眉絞盡腦汁,既要不選上支持宗室子的朝官,又要腦子靈活敢與李由林相鬥,更重要的是,最好這人能聽他們的令行事,與他們捆在一處。

殿中暫靜,相公們一派閑适,一派目凝。

就在這難得消停的關頭,自外忽而響起一陣腳步聲,王全各種情緒都像是要堆在臉上,甫一進來,卻又半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額上冒汗彎身支支吾吾禀告。

“聖人,謝給事……來了。”

中書省幾位相公腦中紛雜的線頃刻被丢在一旁了,他們倏爾相視一眼,雖未言卻都在對方眼中瞧見了答案。

謝愈。

那人正擡步行于殿前,身姿颀長,立在前處揚手作揖。

謝愈進來之時,便瞥見了一旁坐着的李知與清河,唇中将言的話頓了一瞬,就打算不顧及地開口。

“陛下,臣來此聽見了在外跪伏的張拾遺口中所言斥文。”他揚起頭,話說得肯定,“此等不實言論,臣實難再見他繼續傳謠。”

李洵擺了擺手,正欲言等殿中論事畢,外頭便會消停,不料謝愈,根本未給他這個開口的間隙。

只聽階下人極快地接話道:“所以,臣将張拾遺給揍了。”

武德殿中便悄然如一月大雪,一瞬得冰封無聲。

“揍了?”

這驚愕一問,響得卻是出奇得齊整。

窗外撞入一陣冷風,吹着檐鈴作響,謝愈的話穩穩當當地送入殿中人的耳中,他們才驚覺外頭當真再無傳來,那隐約聲讨了。

李知差點從椅上立起來,想問問謝清讓究竟是在意氣用事些什麽。

清河瞪大眼眸,未曾想謝先生心中竟是如此愛重三娘。

李洵張着口,半響未反應過來這話。

至于餘下的相公皆是深吸了一口氣,将人打了是什麽意思?

縱使這斥文有所偏頗,他怎麽能徑直上去将人給打了!

是了,他謝愈是個念情義的人,前有李禦史收留長安兩年,後為其女先生,兩年的知遇之恩,替人打上一拳倒也說得過去。

如今相公們腦中翻找不出合适的人選,好容易抓住了一位,竟是各自在心裏頭替他找借口。

徐敬坐在那兒,若有所思地盯着謝愈的背影。

他不同于李相公和中書省的其他相公,是完完整整參與薛海所謀的人,對薛海所謀之事了解大半,他也是這些相公當中離薛海最近的那一位。

如今薛海被罷相,徐敬便是他的眼。

而現下立在階前的謝愈,是薛海謀事的關鍵人物。

徐敬眯眼,既是身寄希望的之人,便不該有旁的幹擾,譬如那坐于一旁正瞧不出神色的李學士,李知。

兩年的感情究竟是恩謝,還是愛憐?

李洵咳了聲,倒是朝謝愈問,“人,沒事吧?”

謝愈一愣,垂眸作揖,“已經請奉禦來了。”

餘下相公咋舌,奉禦都請來了,這是下了多重的力。

便見李洵的眼複而落在李知身上,只見李知坐在那兒面色平靜,倒是清河盯着謝愈兀自發怔。

他微微思忖。

“方才讓諸卿擇師,可有人選了?”

中書省的相公們回神,各自對視一眼,一致齊聲開口,“有了,臣瞧謝給事頗為合适。”

“謝給事既是進士出身,又寫得一手好字,且近日朝中重事皆連破得漂亮,是位正直良善有血氣骨節之人,臣等以為可堪為師。”

李洵挑眉,心裏頭的那點不安的心思便也放下了,他正愁如何将謝愈給推到這個位子,原是以為謝愈的這一拳,會将他徹底逐出待選的名單。

如何能想到,竟然都擇了謝愈。

李洵靠在椅背上,連着眉目都舒展開來,看來陳補闕的這一拳,也不算白挨。

宋績江聽此颔首,倒是心中一哂,一個兩邊皆讨不到好處的人,薛海不在,中書省倒是會選。

殿中之人,獨于謝愈不知曉狀況。

他微垂下手,右手指節還因那拳而作痛,心思卻極快的轉入內,中書省幾位開口的相公皆是擁立五皇子之人。

莫非……聖人要為五皇子擇師?

不出他所料,聖人的話如期落入他耳,“謝愈,領五皇子教習一事,你可能勝任?”

謝愈品着李相公方才所言的“血氣”二字,心中扯笑,莫名想去望一望李知,他垂眸作揖,這才緩緩回話,“臣,願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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