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孤身立(三)

第099章 孤身立(三)

“瞧那武德殿前百官跪立, 寒風鼓動官袍,在凍死人的天下,愣是一動不動。”

“當真是有百官?”

只見那立在石階上的中官一抹手,咳聲笑道:“那倒是沒有, 也就二十來個人吧。”

坐在階上的女婢內侍皆仰着脖子點頭, 萬分期待地聽着他的下文。

又見說書人模樣的中官揮手立身, 神情肅然, “那張拾遺一身傲骨立在風中,口中叫罵得厲害。”

王全作勢行正,捏着嗓子要學張迪那日的語氣,“罪宮人李氏……”

他說得起勁, 陡然望見自前處宮牆後那霍然起身的蘇慧, 一雙怒目正盯着自己,他話頭一下子就如水澆火,倉促滅了。

坐在階下聽得正起勁的中官女婢見王全這幅模樣,皆扭頭朝後望, 可蘇慧早早就蹲下身子, 靠在城牆上兀自生氣了。

手背上渡來些溫度,蘇慧扭頭, 便見李三娘笑着朝她搖搖頭。

“王內侍接着說呀!”衆人皆急急催促。

王全立在那兒有些無措, 一時不知如何接下去,餘光瞧着蘇慧躲在那城牆後頭也未離, 便也只好囫囵過去,“反正就是些不中聽的斥文。”

“不過這張拾遺的一張嘴也是厲害, 一個人站直身硬是高聲叫罵了半個鐘頭, 罵到謝給事從武德門過來。”

甫一說道謝愈,底下撐着下巴的女婢們的眼倏爾就亮了。

“只瞧着謝給事慢慢踱步過來, 面無表情地立在一旁聽着張拾遺的話,那張拾遺見狀便是罵得更兇了些。”

“然後你們猜怎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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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一彎身,笑着給他們賣關子。

女婢們皆是坐直了身,叽叽喳喳答:“難不成謝給事也去跪了?”

王全頭搖得緩慢,臉上得意之色露出,又悄悄觑眼望向前處的城牆,清了清嗓子高聲道:“哎呦你們是不知道,別看謝給事平時一副溫然清正文弱書生模樣,那揍起人來,可是毫不含糊!”

“一拳頭下去将那張拾遺揍悶在地,捂着鼻子半響沒說話。”

“啊?”女婢們張圓嘴,一臉不置信,“将人給揍了,謝給事怎麽會将人給揍了?”

王全便咳了聲,立直身,神情冷漠,又學起那日謝愈的語氣來,“此等矯言,也敢立在這高斥,拾遺一職,你當真不配。”

階下人皆笑作一團,捂着肚子道:“王內侍是真沒做官的氣質,學得一點也不像。”

“你們又未瞧見,怎知我學得不像。”

王全甩甩袖子,又言:“這更奇得是,領頭跪在前處的是顧中丞,見謝給事将人打了硬是像未瞧見一般,眉未動身未起,沒落下一句斥言。”

階下女婢們都合不攏嘴,三三兩兩掩唇輕笑道:“那可是顧中丞,自是明事理心守正義之人!”

蘇慧靠在城牆上,微撇唇,“王全就是個管不住嘴的。”

李知才自發怔中回過神,她一點點揚頭,望向天,輕聲笑言:“四方天地,獨困于此,自是要尋樂趣。”

二月的天不藍卻亮白得晃眼,她複又朝蘇慧問道:“怎麽不同她們一起,光明正大地去聽,倒是拉上我躲在這兒聽牆角。”

蘇慧又扭身,自那牆缺處偷偷瞧了見王全,縮回來哼哼鼻子,“我才不要宮裏頭傳我的閑話。”

李知一愣,“我記着慧娘你從前……”

她還未說完,便被拉着手起身,離了那面城牆,只見蘇慧直着腰走在前處,話也逆着風頗有幾分勁骨,“那日與三娘說的是糊塗話,我才不要依着中官得臉面,我還年輕,靠着男人算什麽?”

今日無雨微風,也算作是個好天氣,李知亦是跟着心中暢快。

蘇慧停住步子回頭,睜着一雙秋眸,“三娘,我不想日日掃庭送茶,不想低聲攀附,從前覺得靠着中官有頭有臉,依附旁人也算得輕松,但現下我覺得男人就是最靠不住的東西,只有自己靠得住,我若是經歷了那一番八十一難,也叫做脫胎換骨了,我想要去争上一争高品宮官的位置。”她微微一頓,說到後處,竟是和自己賭起氣來,“我雖蠢笨但是肯學,兩年不行,就三年四年,再不濟五……”

“我信你。”李知頭一次不尊禮法打斷旁人的話,她揚唇将蘇慧的手牽緊了些,輕柔幹淨的聲音便慢慢響起,“人吶,就是走一段路回望一步,我相信定能瞧見你穿六品女官服的樣子,那時你再回望之時,定是會感慨萬千。”

蘇慧方才還氣鼓鼓的樣子,一瞬得,就帶了些淚花,“我阿姊都說我睡糊了在說夢話,只有三娘勉力我。”

她吸了吸鼻子,又同李知慢慢朝前行,“前朝大臣的話,三娘你別往心裏去。”蘇慧垂下頭,這樣的事她也是頭一次聽說,便也不大會說什麽安慰話,“我雖……不知曉武德殿前張拾遺的斥文是什麽,但一定是讓人揪心難過的話,三娘你就記着他們一定是嫉妒你!”

李知被她這話逗樂,失聲笑問:“他們嫉妒我什麽?”

蘇慧說得肯定,“嫉妒三娘為女子卻得聖人賞識!三娘和公主日日得見聖人,可他們作郎君的當中,卻沒這得聖恩福氣,陡然瞧見自己竟被女娘比了下去,定是心生怨怼。”

李知面上含笑,聽到後處便忽而有些兀自怔神。

什麽是聖恩福氣,什麽又是心生怨怼。

蘇慧說的理,是另一處的追問。

嫉妒,不止是女娘對女娘,郎君對郎君。

男子也會嫉妒女子,而女子也會嫉妒男子。

兩百年前她們會仰頭問上一問,為何規矩是壓在她們身上,為何男子就是在上一等。

天道為什麽反斥女子為君為臣,為綱為理。

天道到底是人心的天道,還是天下男子的天道!

“三娘。”

“三娘?”

李知一瞬得回神,視線聚合處,是立在前處一臉擔憂的蘇慧。

她指尖縮緊,匆匆擡步,“我該快些回安仁殿了,今日還有講學。”

“哎呦!”蘇慧拍拍腦袋,也是提步急行,“怪我忘記三娘今日還有講學,倒還拉着三娘過來聽牆角,可別誤了大事。”

趕至安仁殿外,正巧撞上将來的一行人。

李容安與武倚雲一衆人轉過目,朝李知叉手行禮,“見過李學士。”

聽見這稱呼,李知微微發怔,擡目之時只瞧衆女娘皆是面上含笑,她張了張口,“都先進去吧。”

清河立在一旁,悄悄朝她眨眼,李知知道這是清河在安慰她,學士之名,太極宮中總有人認。

駁斥也好,恭敬也罷,至少腰間那魚袋中的東西正晃蕩,鮮明昭示它的存在。她微微吐了口氣,名聲,她從前是向來不在意的,怎麽如今,反倒被困住了。

李知仰頭踏步朝前,面上揚起溫笑,對自己,也對旁人。

案上的燈火撲朔,明晃晃印在壁挂上,李知的影子影影綽綽,被拉得很長。

“三萬裏疾風起蒼茫,不可見撥雲望月處。”她輕輕低喃,落目于案下的衆位女娘時,目又赫然堅定,“今日講,初心與野心。”

殿外的天臨近陰沉,白光落幕,窗外幾株綠竹搖晃,風過葉身簌簌而去,百福殿下的竹林也如此般,搖曳不止。

謝愈領貴主和五皇子的兩處教習事,聖人便将給五皇子講學之地,設在離千秋殿不遠處的百福殿。

而今日,正是謝愈同五皇子第一次相見。

他微望向紙窗上所映照的晃蕩竹影,扭頭,階下便是身形較小的五皇子。

李委正恭敬地坐在那兒,提筆寫着他所置下的骈散兩篇文章。

屋中除了他二人,再無旁人,侍奉的中官女婢皆侯在外頭,不經意弄出響動。

案上的香線已燃了半截,謝愈視線落在前處,五皇子已寫完了一篇擱在案上。

他便起身,踱步至下将那份墨跡未幹的文章拿起。

入目是一副極為規整的字跡,能瞧出于筆墨之上五皇子是下了功夫。

謝愈複又慢慢行回座上,認真瞧看起這篇骈文來。

兩人相見之時,為試一試五皇子的學問基礎,他給李委設下兩道題,一為射隼高墉,二為人文化天下,兩篇選其一篇作骈文,一篇則作古散文。

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獲之,無不利。這道難答的題五皇子做了骈文。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李委将這句理解得很好,旁人也許會去解“動而不括,是以出而有獲,語成器而動者也。”,可他偏只着君子藏器。與隼、射隼人、朝廷三者之間,李委卻又認為三者以利相牽,而朝堂用射隼人,當給于高墉之位,暗藏對射之器,君子藏器,他竟然如此解。

謝愈一頓,指尖上的紙張被擱下,五皇子雖只八歲,卻有一套自己的想法,雖然此法尚詭,或許只是他無老師教習之由故。

他複又望向案下仍坐得端直的李委,香線快要燃盡,而紙上黑字掃去也是鋪滿。

五皇子骈文用詞用典自有一股勁建之氣,即使內容所訴頗為不合此年歲的見閱。

“老師。”李委擱下筆,忽而起身朝謝愈拱手,“我已寫完,請閱看。”

謝愈瞥向一旁的香線,将好燃盡,火星子還餘着點火。

他自李委手中接過,“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與前題一樣,也是出自《周易》。

講天地運行,時令變化的句子,五皇子偏提到了前幾日司天臺的占解。

謝愈那雙面無表情的目一頓,他在紙上望見了李知的名字,李學士。

“天地立命之處,跪逼君父,集錯女娘,此也算矯言化天下。”他每念一句,便看一眼李委。

以至話畢,階下拱手而立的五皇子也無什麽神情變化。

謝愈盯着他,淡聲開口,“五皇子此句是為了獨樹一幟而應題,還是,當真心中如此想。”

殿中悄然沉寂,香線燃盡的煙味散在兩人之間,吸入肺腑引人咳嗽,可一坐一立誰也未動。

良久,謝愈瞧見李委微動的手與頭,五皇子緩緩而述的話入耳。

“學生,當真這般想。”

謝愈心中一笑,視線久久停在他身。

在朝中坊間乃至于所接觸的形形色色之人口中,聽到有關五皇子身上的流言蜚語,在這一刻皆慢慢浮現。

但謝愈卻覺得,或許李委并不會受中官影響過深,因為這兩篇賦,他對這位八歲皇子有些改觀。

或許他當真能立坐在這,寸步難行的高位。

而他也願意試着去教習糾正,這位中官親近,不受聖人待見,又在朝中掀起太多風浪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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