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心中意(一)

第100章 心中意(一)

初春的風一路順着承天門大街, 呼嘯穿過重重坊門,伴着一聲高揚傳報。

“報——”

“百裏城大捷——”

兩道的驚鳥展翅,落回在宮殿的五脊六獸上,檐下奔來一位身染風沙的官吏。

他拱手入內, 激動禀道:“聖人, 百裏城大捷!”

高座于上的李洵聽罷, 沉寂的面容漸漸露出些喜色, 他拍案,震得藥盞都挪動,“好……好啊!”

李由林将那藥盞一邊移開,一邊笑道:“兩個月, 百裏城可算是守住了。”

李洵大笑聲落在殿中, 難得圍着長案走動起來,“好好好!王離也算沒辜負朕的期望。”

“王長史剛打贏便朝長安報了信,想來如今已是在回京的路上。”

階下坐着的清河同李知聽聞,也皆是松了口氣, 這消寂冷冽的太極宮, 總歸是因為大捷的消息,多了些淡薄的喜色。

清河揚唇望向李洵, “王長史從前是坐在文館裏頭的人, 如今在馬背上也另有建樹,倒是令人刮目。”

李洵自鼻腔中喜“嗯”了聲, 殿中又響起一陣爽朗大笑,他停住步子, “能文能武, 我大唐便是需要這樣的人才!”

“大家說得極是。”李由林将挂在木施旁的大氅給聖人取下來,又道:“如今便只剩朔方一處的戰事揪心。”

便見李洵慢慢坐回椅上, 面上笑意不減,“文征,我信他。”

陡然提及文征,李知坐在階下倒是眼眸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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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戰事結束,文征也該會回長安一趟,她還記得被鎖在宮中的河間王,據說是被聖人關在了大明宮,河間王的話有幾分真假,還得靠班師回朝的文征來印證。

正這般想着,殿內隐約又響起一陣高傳。

李知撇過頭細細分辨,入耳之聲愈發清晰,腳步也漸漸變大。

“報——”

“朔方處已平定夷亂!”

下一刻傳話官吏已入殿,他仰頭喜報:“陛下,文征将軍已将回纥打退,朔方危機已解!”

“好啊!”李洵大笑起來,雙手扶着腰走動不止,連李由林将披上的大氅也棄下了,只覺得全身血熱暖身,“從朔方處傳來訊息快則也要個七八天,這般算七八日前文征便贏了這仗!朕便相信文征能滅了回纥。”

李由林也拱手笑着恭維,“文征使君天生将才,又久經沙場,此等小戰于他定是不在話下。”

李洵點頭,頗為贊同這話,“也不知文征何時抵達長安,算算日子我兩人也有些年未見了。”

這話一出,階下立着那人面上便有些不自在,他似有些為難地開口,“回聖人,文征将軍并未打算進長安,此刻已經直上回北庭了。”

話畢,武德殿中的氣氛陡然一靜,殿內的一雙雙皆落在了他身,傳話官吏挨不住這樣的打量,額上早已是冷汗連連。

李洵方才還帶笑的面容一點一點淡下來,對文征的質問悉數落在了傳報人的身上,“他既已到了朔方,離長安也無非十日路程,為何不來見朕。”

便見階下之人忙彎身拱手,“使君說,他離開北庭太久,恐腹背受敵,得快馬回去。再者,未收複失地,使君他無顏見天子。”

未收複失地,恐無顏見天子。

李洵品着這話,面上已是再無表情,他扶着案緩緩坐下,眼神有些空洞,“他當着是因此,不敢見朕嗎?”

無顏見天子,是因為被吐蕃與回纥所侵占的十六州?還是,因為薨逝河西已将近六年的誠太子?

李知擡目,聖人面上變換的神情她瞧得分明,便試探着開口,“陛下同文征使君有幾年未見了?”

李洵回過神,慢慢吐氣,“上一次,是六年前。”

李知一愣,沒在接話。

又是大豫十一。

懷疑就像三月初春的枝芽,微風一掃清雨一落,便會瘋長。

而河間王那時的話也總是會恰為時宜的闖入李洵的腦中,他的目染上些肅色,“派人去截住他,不論如此,這一次文征他該來長安見一見朕。”

“卑職……領命。”階下官吏拱手應下。

“李知。”李洵複又将視線落在她的身間,他披上那件厚厚的大氅,起身朝下,“陪朕行一段路。”

“大伴不用跟着,清河你也先回去。”

殿中人俱是一怔,卻也只能彎身道:“是……”

料峭春風吹動衣袍,李知跟在聖人身後,行着這段她并未行過的路。

眼前忽而顯現的殿名,以及道旁難遇見的中官女婢,她才後知後覺這處,乃是大明宮。

誠太子未薨之前,聖人與官吏都是以大明宮為辦事居住地,後來聖人聽從方老道之言才搬回至太極宮。

而如今這處荒涼難見人影的闊大宮殿,只囚着河間王一人。

“知道朕為何要将你帶到這處來嗎?”李洵的聲音自耳旁響起,帶着些蒼老的沙啞。

李知抿唇,“妾是那日唯一聽見河間王瘋言之人。”

李洵笑哼了聲,“大明宮如今也只有朕與你,未敢言的話不妨敞明了說,顧左言他的聰明勁還是留着給旁人。”

“陛下……”

李洵擡手止住她的話,“朕今日在此只想聽實話。”

李知慢慢回神,眼眸微擡,入眼是明亮的黃,逼得她不能直視。

“妾想知道,大豫十一有關誠太子之事,陛下為何對妾,并不顧忌。”她慢慢啓齒,這極易惹怒李洵的話她說得忐忑。

君君臣臣,縱使李洵想聽實話,她也未敢直言,只能借着一聲問來窺看些聖人想要聽的話。

大豫十一,一個旁人提及便容易掉腦袋的事,卻在李知這處有了破例,看似她因為一句大豫十一而被卷入宮中,可實則她正一步一步邁入大豫十一年間被一個個所埋藏的真相。

聖人,希望她去觸及大豫十一。

不論是囚住河間王的大明宮,還是史館裏頭的記注。

這句顯而易見地試問,卻讓李洵陡然失了神,“朕頭一次在武德殿見你答話之時,也見到了我的三郎。”

三郎。

李知微愣,誠太子排行為三,“誠太子殿下?”

“是他救了你,也開解了朕。”提及誠太子,李洵步子便邁得艱難,行在這冷風穿道的大明宮中,只覺披在肩上的大氅也似有似無,“所以朕留下了你。”

李知不懂李洵因思念過久而會産生的重重故人舊影,她只能一知半解地順着聖人的話輕問:“那,太子殿下都說了些什麽?”

“不重要了,只需記得誠太子于你,也算有半個救命之情。”李洵緩緩嘆了口氣,眼中被風逼出些澀意,“你方才在殿上試探之問,怕也是憶起李恭那日的話來吧。”

李知極快地垂目,“是……”

“我雖信任文征,但三郎之死,于我乃是心病。”李洵停下步子,擡頭望向前處宮殿。

守在殿外的侍衛望見聖人親臨,彎身抱拳行禮。

“朕的身子愈發一年不如一年,朕知曉你暗中也在查誠太子與文征的舊事,不論李恭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我也要個答案。”

李知心中微微一震,聖人話中之意已然萬分明了,這是要将當年未敢提的舊事翻至明案上,“陛下,當真信妾?”

李洵邁步推開門,話隐在厚厚朱門的吱呀聲中,“不信,便不會将你放在清河身邊。”

李知因這話而心中一動,她張唇極想去問問,可聖人并不糊塗,她便只好滅了話頭,低聲言:“貴主很聰明,東都之行她在長安所不能看見的,于她皆是成長。”

“人不能只光有聰明。”

李知一愣,喃喃回道:“聖人說得是。”

李洵帶笑地喘咳,擡步朝那處宮殿內行去,“走吧,去審一審朕的這位阿弟。”

這是間久未清掃的宮殿,厚重的積灰落在案檐下,胯間別着橫刀的侍衛将上鎖的那扇門打開,入目只見頭發蓬亂的河間王正斜躺在塌上。

甫一見李洵和李知立在門口,他那張失了些生氣的容顏便又鮮活地笑起來,“久不迎天子,阿兄勿要怪罪啊。”

李知落目在他的雙手與雙腳,都被覆着厚重的鐐铐,身形一動,便叮鈴作響。

那扇門複又被慢慢合上。

“怎麽,陛下見着文征了嗎?”河間王仍坐在塌上未動,仰頭望着李洵慢慢行步過來,笑着開口。

聖人并未答,李知便錯開一步朝河間王問道:“文征使君的事,河間王知道多少?”

那張久不見的蒼白陰柔面容便轉過來,盯着她嗤笑,“天家奴婢,還未有資格在我的面上質問。”話畢,他忽又落目到李知的腰間。

那魚袋他瞧得分明,河間王微皺眉,“你怎麽會佩戴魚袋?”

李知尋了張胡椅擺在聖人身後,腰間的魚符撞着魚袋,而後沉默地立在一旁。

“她如今乃是學士,你還是放尊重些。”李洵慢慢坐下,攏緊肩上的大氅。

李知迎着河間王的視線,淡聲言:“面見聖人都未起身跪拜,妾這樣的小角也自是擔不起河間王的尊重。”

“學士,女學士?”河間王坐在塌上笑起來,笑得鐐铐聲陣陣作響,“陛下怕不是病糊塗了吧,戲作久了倒還真要為清河來鋪路?”

“朝中之事,倒還輪不到你來置喙。”李洵咳了聲,又道:“文征的事,你知道多少?”

河間王自塌間慢慢坐起身,手撐着一旁的案桌,“我與陛下做個交易。”

李知适時在旁輕聲提醒,“大理寺的诏獄河間王還未去過,今日聖人若聽不見想要的答案,大明宮也便不是你的容身之地了。”

話畢,便見一雙如毒蛇的目光纏上她,恨不能撕皮飲血。

李知就這樣冷眼,淡淡承着。

忽而,她身形微動,眨眼間已經行至李恭身前,她擡手反制住河間王,狠狠用力壓着他的脊背,逼得李恭在塌上觸頭跪伏。

背手于後的鐐铐掙紮聲作響,李知反而更向下用力。

她垂眸,不疾不徐地說道:“禮節,不尊我,也該尊陛下,河間王怕是忘了,妾來親自為你警醒。”

而坐在前處,面朝兩人的李洵也是默許地看着,“李恭,你如今,不配與朕提交易。”

塌上的狼狽之色并不影響河間王分毫,掙紮的狠毒之貌褪去,那白豔的面容取而代之的,是忽而扭曲的笑,只見李恭慢慢轉頭,眼珠子直直望向聖人。

“臣弟也給不了陛下想要的答案了。”

話從他口中一字一句擠出,“因為知曉真相的人,被陛下親手給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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