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心中意(二)

第101章 心中意(二)

這朽木滋生出的難掩味道一點點鑽入李知鼻息, 殿中只點了一盞燈,她的視線因河間王的這話而移動。

只見塌上發絲淩亂儀容不整的河間王俯仰般的放聲大笑,笑得眼角生淚,“柳娘是這世上唯一一位親歷會州之戰的人, 但她卻死在了聖人刀下。”

柳娘, 是那時受命欲殺了李知的人。

李洵一瞬得起身, 怒目上前揪住他的衣領, 聲音也因着這番動靜而顫抖起來,“說!她知道的你也一定知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朕!”

“陛下。”李知叫住他,可李洵仍是像失了神的困獸, 幾乎将要把河間王懸提于空, 明明他也只是,三月春風裏離不開厚氅的喘咳之人。

李洵那張垂老顫抖的臉此刻正青筋鼓動,渾濁的眸也漲紅,他拽着的手已經使不上力, 卻仍是固執地用力怒吼, “給朕說!”

天子之威,在這昏暗泛灰的殿中, 所剩無幾, 便只如一個蒼老的父親質問找尋親子之死。

河間王仰頭迎着李洵的怒,笑得更加肆意。他如今是, 全然不怕啊。

“陛下!”李知忙上前分開兩人,試圖讓李洵清醒些, “大理寺自有百般法子讓他開口, 聖人不必因他如此。”

李洵手中的力漸緩。

昏暗的光束漸漸收束為一條,殿中的多番動靜退去, 河間王望着門外将離的聖人與李知,他擡手,忽而自塌上向前一傾,用力扯嗓言:“若臣弟在大理寺獄中折磨至死,陛下将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了!”

殿門合上,徹底隔絕,大明宮中又只剩他一人與慢慢長夜作伴,李恭将塌上的高案砸于地,木碎飛裂,他心中暢快。

迎面寒風吹得大氅間的狐毛湧動,自身後門內傳出的話二人也聽得清晰。

李知扶着聖人慢慢踱步下階,他如今就如陡然支空身子,胸間難順,步子也邁得艱難。

“河間王的話尚且不知真假,或許他想用一個死人來換得一線生機,聖人也不必為他的話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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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的安慰之語喚不回來堵在聖人心口的刺,她只見那身明黃衣擺走得緩慢,入耳是聖人更加被困在那殿中的話——

“那日李恭府上的屍身朕要着人挖出來,他口中的柳娘在世上定是還有親人,朕要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在诓騙我。”

話畢,他的步子陡然行快了些,大明宮所得的些許蛛絲馬跡,頃刻便能讓李洵迷了心,失了神。

“若是沒有,一百道折磨人卻不致死的刑罰我都要用在李恭身上,若是有,等着他的就是一劍穿喉的命了。”

李知腳步一沉,已死之人被重見天日,與生人死者似乎都不是什麽幸事,“陛下,掘人墳土,是否會有些不妥。”

“折壽的事朕幹得多了,如今垂暮之年也不怕奪去些。”李洵緩緩仰頭,天幕之上只餘見蒼蒼,他眸中隐有淚花,“朕若是不查明三郎死因真相,與皇後和太子相聚之時,有何顏面相對。”

李知自大明宮離開,行到千秋殿之時,眉目間仍還有些郁色。

邁步掀簾入內,将對上清河與謝愈兩雙擡過來的目。

“我來遲了。”李知雙手疊在腹前,淡笑一聲。

謝愈望見她眉間牽強扯起的笑意,手中書軸便是一頓。

他踱步過去,溫暖的指腹下一瞬便觸及上李知眉心。

他垂頭輕揉了下,“發生何事了?”

李知眉間因這點溫指而微松,正欲開口,那杵在兩人空隙間,瞧得分明的清河忽而憤憤怪叫:“謝先生,我還在這兒呢,這處還是有三人!”

此般一鬧,倒叫李知有些不好意思。

謝愈聽罷轉過身,順勢牽上李知的手,拉着她一面朝前一面溫然朝清河解釋:“勞貴主體諒,我在宮中便是見到了三娘,也說不上幾句,只有在千秋殿才能吐些肺腑之言。”

李知觑他一眼,謝清讓何時這般不要臉面起來。

清河不滿,盯着正行來的兩人忽而腦中一振,她狐疑地開口:“謝先生莫非是故意,叫我那日在殿中瞧見……”

後頭的話便是沒出聲,三人也心知肚明。

“好了,都別鬧了。”李知極快地打斷,又朝謝愈晃了晃,“五郎你松手。”

謝愈極淡地輕嘆口氣,手間不松,仍磨道:“便是牽也不能麽?”

清河嘴角微抽,越想越覺得謝愈此番作态,定是那日故意叫她望見,“三娘,謝先生若想牽便由着他吧,出了千秋殿他也只能拿別人出氣了。”

這話又是轉到謝愈将人給打了。

李知一擡目,眉心微凝。

清河見狀一喜,三娘定是要好好将謝先生說斥一番,她怕三娘顧忌有人在這兒,就饒了謝愈,便忙作勢道:“我忽而想起來了阿耶要叫我送近日的字帖,我先去尋一尋。”

話畢,簾子落下,她飛快地溜出去了。

謝愈指節摩挲着李知的手心,唇邊的笑意已是壓不住。

那厚簾晃動的弧度很小,搖得他越發心情舒暢,将收回眼落到昭九身上,便聽微責怪的話入耳。

“那張迪可是從前與五郎一道在中書省視事的人,從前也未見你如此沖動。”李知想起這事,胸中又是一團氣,她松了謝愈的手,徑直一人坐到一旁的塌上,聲音有些冷,“我的話,五郎是未聽進去過。”

“我拼命将你拽出去,你謝清讓倒好,只邁一步,就讓我前功盡棄。”

說到此處,李知面色便又帶了些氣,一向柔和淡然的娘子此刻倒是萬分生動起來,謝愈雖被訓得啞口無言,卻也忍不住盯着她瞧。

李知扭頭,只見謝清讓那雙漆黑的眸子內皆藏着無辜二字,唇雖未張卻直勾勾瞅着她,倒是無言更勝有言。

她将接下去的話一頓,眉目對上那副藏着些許情緒的眼,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麽,謝五郎是覺得自己有理麽?”

謝愈身形微動,慢慢走到塌前,擡手倒了盞清茶遞于李知。

見昭九不接,他便輕擱在案上,一面不動聲色朝她湊近,一面掌着清潤的聲色開口,“阿九,我沒覺着自己有理……”

話還未說完,胸前赫然被一只白皙的指尖抵住,謝愈一垂目,那根細指間的力便大了些。

“說便說,悄悄湊近是做甚?”李知微眯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以色相誘人心軟的事,我可不依。”

謝愈那剛趁昭九不備,将觸及到她衣袖的手一頓,被瞧破了心思他面上也不顯,只慢慢擡手覆上胸前的那根指尖,而後攥緊。

疏朗低垂的目複又與三娘對上。

“我可沒有。”

李知聽這話氣笑,縱使謝愈這幅樣子确實勾得她心猿馬意,她到底是坐如柳下惠。

“便是從前被你纏着打發過去,才叫你如今敢将跪在殿外的拾遺出手揍了。”李知未抽出手,就由着謝愈握着坐在一旁,“你說,謝五郎這一出拳,百官怎麽想,聖人又怎麽想?”

“他張迪也是該揍。”謝愈輕聲駁道,見着李知柳眉又将豎起,他便極快地将她環在懷中,偏抱着摩挲也要說犟嘴的話,“聖人百官如何不知曉我是因為他所說的斥文全是矯語,才動手的。”

昭九懷中的溫暖令他貪念,頸間微萦繞的香氣也是令他離不開一點,謝愈啓唇擦過,“阿九,我與你因着習字先生的關系本就難分了,朝中退避也是徒勞而已,我與你不論衆人怎麽瞧,中間都是懸着情之一字,聖人他怕是因為這份情才願意将我點為五皇子老師。”

李知掀眸,撇頭問他,“什麽情?”

“于他們是恩重之情,于我,是愛重之情。”

李知心湖如石擊水,泠然作響。

須臾,頸間便貼上一溫涼之物,一路輾轉向上便已是游離到唇邊。

她腦中只如糊了團紙漿,不知怎麽就仰頸承着謝愈的吻。

五指被扣住,動彈不得,唇間的纏綿卻不停。

鼻息間的清苦白梅香愈來愈重,将腦中的缱绻吹散了些,李知忽而睜眸,自這溫柔鄉中清醒過來。

入目是謝愈長長蓋住眸子的睫羽,他倒是吻得專注。

李知徹底清醒,推開謝愈,叫了聲,“謝五郎!”

差點又一次被謝清讓使這皮色計,給勾引糊弄過去了。

她手還放在謝愈身間,只瞪着他有些懵然的眸子道:“接着方才的話講,這次必不能叫你給糊弄過去了!”

謝愈怔然坐在那兒,将被推離了軟唇,他眼底還泛着些微紅,他低低喚道:“阿九。”

甫一開口,都是暗啞之聲。

李知偏過頭,不欲去看他。

只自顧自接起話來,“聖人因為你與我的恩重之情,便應下相公們的舉薦将你定為五皇子老師,這又是什麽道理?”

謝愈一哽,瞧不見李知眉目,他也只能腹诽,阿九心變硬了。

他收起那一套做派,只将李知的放在衣衫間的手又扣在手心,嘆氣接過她的話,“自聖人将你派去東都,又賜了魚符擢為學士,我便猜想或許此前的種種,聖人并非只是為了喘口氣。”

李知手心一緊,轉過頭望向謝愈。

她眉頭攏在一處,心下已是知曉,謝愈怕也将猜到這份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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