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心中意(三)

第102章 心中意(三)

“我去東都前, 曾問過貴主這個問題。”案上的茶盞已經涼了,李知擡手去觸碰時只餘冰冷,她未在意仍是拿起将擡至唇邊。

謝愈伸手按下,将那冷茶擱在案上, “涼了便不要再喝了, 我知曉阿九已經不生氣, 想喝下我這讨好認錯的茶, 但到底還是身子重要。”

李知被他這毫無道理的話攪得一笑,一時眉間也舒散開,“談及正事,你這樣插科打诨是如何混到這給事之位的。”

謝愈唇邊浮着淡淡的笑, 只擡手另取來一只新瓷盞, 又接着她先前的話問:“阿九問貴主什麽?”

李知便朝他言:“我問筱雨若是聖人有意立皇太女,你該如何?”

謝愈倒茶的指節聽此一頓,“貴主如何答?”

“她不願。”

“恐懼害怕攏着她,那樣沾血的位子, 需要太多的手段和魄力, 筱雨她覺着自己登不上那樣的位子。”

謝愈垂着眸,慢慢将茶盞推到李知面前, 頓在喉間的話, 慢慢被他輕聲問出,“那阿九如何想?”

野心這個東西, 旁人推搡着,也能慢慢生出。

“清河是太過自謙自貶, 人人都有懼怕之物, 天家人的使命向來站着比旁人高,背負的, 也被旁人狠。”

李知接過那有些暖意的瓷盞握在手心,這暖人肺腑的熱液也驅不散她話中寒涼,“五皇子,他立不得這高位。”

不論是宮道前撞見內侍模樣的李委,還是相隔甚遠的秋水池李委的求見,亦或是安仁殿前蘇慧望見的一閃而過的身影。

這麽多次,李委一次也未見到聖人,可偏偏每次皆能撞見她。

究竟是巧合,還是李由林所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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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垂目,她不知曉,也對這位皇子沒有信心,更不覺得他這般小的年紀,會不受李由林所挾。

謝愈的心卻因李知的話陡然發沉。

女主朝。

他在心中喃喃念。

阿九竟是這樣想。

“今日,我同聖人去了大明宮。”李知忽而提及此事。

謝愈聽出不同,“河間王關在那兒,聖人可是問出什麽了嗎?”

“聖人要我記得誠太子的恩情。”李知微頓,一時也不知如何與謝愈開口,解釋聖人那句有些荒誕的話,“聖人的意思是想讓我替他查明誠太子之死。”

謝愈怔在那兒,緩了半刻才問道:“阿九見過誠太子?”

便見李知搖搖頭,慢慢嘆氣,“大豫十一于宮中來講是禁語,但聖人卻告訴我,入殿那日他望見了誠太子。”

後頭的話不說,謝愈也知曉了。大豫十一年的方老道與納元坦,他在諸官口中也聽過多次。

“聖人他,還是懷疑文征使君害死太子殿下麽?”

“河間王的話像刺已經深深紮到他心裏了。”李知垂下頭眉也凝起來,“加之文征使君來了朔方,卻并未有去長安面見天子的心思,一聲不吭就回了西北。”

謝愈沉默,只将她的手攏緊了些。

屋內氣氛凝重,連帶着思緒也如重重絲線堆積在一處,他道:“這事若是真,如何好查,若是假,去而将返便已是君臣疑心的跡象了,旁地使君的心思又将百轉。”

案上的香線緩緩飄動,一路蔓延至厚簾外,窗棂下有些立不住的清河,正用力掌着門柱。

她的神情自暗喜到驚愕,再到恍惚與心涼,十八般的複雜心性一時如流水般的晃過,最後定格在慌亂。

清河自頭偷聽到了尾,殿外的料峭春風,再也不如将時的暖和如意。

兄長,究竟是,死于那場駭人的河西戰争中嗎?

她睫羽顫動不止。

文征,太子哥哥最信任之人,當真會害死哥哥嗎?

“貴主?怎麽立在外頭臉色這麽差?”

清河擡眸,才望見青雀一臉擔憂得快步行來。

彼時屋中獨呆着的兩人,也是聽見動靜掀簾。

她極快地收拾好面上情緒,轉身之時已無露餡的神色,她朝厚簾前的兩人揚笑,“咱們先進去吧。”

李知同謝愈對視一眼,皆未開口說些什麽,只跟着邁步,獨留青雀在外,搭在腹間的手指攪個不停。

三月的天初寒乍暖,有風冷晴宮角上也晃着白光,薛海同聖人一樣,屋子裏還生着火。

徐敬自宮中來拜訪時,望見浮着的熱氣,便先褪了件衣擱在木施。

“今日無雨,相公的腿疾也犯了嗎?”

“都已不是中書令了,還稱什麽相公。”薛海撫了下膝蓋,又笑着道:“我這是天冷天晴都先養着腿,從前一直拖着,好容易得閑了便撿起醫囑。”

徐敬點頭,“是這個理。”又邁步朝前,向另一端坐着的人問候,“李禦史也來了。”

李使期朝他颔首行禮,“徐相公。”

“擔不得李公這一拜。”徐敬忙上前止住他的臂,又道:“您還是長輩。”

他雖是以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但李使期的職位乃是外宮禦史,且入宮的資歷年歲都是長輩。

但他這還是頭一次撞見李使期來拜訪薛相,印象中,這兩人并無什麽過多的交集。

正想着,便見李使期已經起身,朝他二人作揖,“天色也不早了,我便先離。”

徐敬盯着,等人徹底沒有影才慢慢開口問道:“李禦史怎麽忽而登門拜訪了?”

“我罷相誰人沒來過,也就李使期過了這麽久才過來瞧一眼。”薛海将熱茶斟滿,又給他推了一碗過去。

“也幸得李禦史在朝中沒個立場,他若是真倒向哪邊,他府上的那位獨女可就是寸步難行了。”

薛海手中的茶蓋慢慢擱在杯沿上滑動,他就着這話想了一會兒,忽而一笑,“他如今不就是自成一派麽?”

徐敬知曉薛相話中的玩笑意,但他卻沒将其當做樂事去瞧,“如今李知因為司天臺的事,在朝中漸漸淡了,但宮外卻是沒停。”他又望向薛海,說起外頭的見聞來,“我聽說李禦史如今出門都不敢正午去,府前的道上也是堆滿了枯菜爛葉,讨罵李知的聲音上至耄耋之輩下至黃口小兒都能從城東斥罵到城西去。”

說了這麽久,徐敬這才覺得有些口幹舌燥,便将案上的茶盞端起來,“也不怪司天臺的話,李知如今拿了魚符,又日日同貴主跟在聖人身邊,今日還與聖人單獨去了大明宮,連貴主都沒帶着。”他“哼”了一聲,諷道:“我瞧着到聖人後頭怕不是要讓她拜相入中書門下了。”

“我倒是真的瞧不清聖人心裏頭的心思了,這究竟是病糊塗了啥事都混着來,還是真的在試探底線?”

薛海的心放在前一句,視線轉過來,連掌心的熱盞也被他擱下了,“大明宮不是關着河間王麽?聖人怎麽會單獨帶着李知去看他?”

徐敬搖搖頭,他也猜不出。

便聽薛海捏盞沉吟好一會兒,才道:“李知的事你們還是多在宮中看顧些着,我得知曉聖人究竟打得是什麽主意。”

“薛老放心,自是會着人盯着。”

徐敬微頓,想到些什麽,又提及老久前的事,這話是自中官那處才傳來的,也不知薛相是否知曉,“謝愈他在薛老被賜太子太傅之前,曾見過聖人一面。”

薛海是頭一次知曉這事,自是一怔,轉而目已沉,“他莫不是拿着點撥的恩情去朝聖人求?”

“是,相公這太子太師是聖人給他的顏面,才封的。”

薛海撫膝,茶盞被擱在案上,發出不輕不重地響動,“他是個死腦筋!有時候想得倒清楚,有時又被那點子恩情裹挾,他這樣行事劃不清,往後在朝中得吃虧!”

徐敬被繞得雲裏霧裏,在他看來,他只知曉薛老多年尋覓一位可過中書試煉新官員,只為文臣一體大計得已實現,可——

“薛相到底是要謝愈做什麽,為何到他這兒全變了規矩。”

膝前的暖爐蹦出火星子,熄滅在地上,薛海就着手心的暖意揉膝,他笑道:“他啊,是我能得善終的路。”

能得善終。

徐敬在心裏品着這話,“可這條路如今要行歪了。”

“薛相應該知曉謝愈将我中書省的拾遺給打了,這一打可是将五皇子老師的身份也給砸出來了,他是為誰出氣可是明晃晃的。”

他是将在宮中憋了一肚子的話都倒出來了,“我雖不知薛相要他這一人與我們群臣一體的路有什麽幹系,但是與李知這樣身負女主朝罵名的人攪得過深,怕是不妥吧。”

薛海默了一刻,徐敬所知曉他計劃之事比中書省餘下人更多些,他不僅知道文臣一體,還知道他甘願罷相,只是有關李使期的事,徐敬一點不知。

他更不知曉,李知是他答應李使期得在宮中好好看護着的人,不過看護之事他薛海做得的确不厚道,也無怪今日将李洄逼得直走大門入府。

“我于謝愈只是點職之情,他尚且能為我在聖人面前說一句話,李使期是收留他在長安兩年之人,替人家的女兒出氣倒也是說得過去。”薛海慢慢開口,替兩人圓話。

徐敬皺眉,“可是,他這般身負重任的人,如何能為情所縛。”

薛海擺手一笑,讓他放心,“一則,謝愈一心在官,情之一事我瞧如今于他而言,尚難。”

千秋殿內,謝愈正牽着李知的手不放,面上雖同她一道探着清河的話,藏在袖袍裏頭的指尖卻正一圈一圈磨着李知手心。

薛海又扭頭,道出第二句,“二則,兩人不會生出什麽旖旎心思,謝愈也還不知身上所承的使命,李知也拒了這麽多親事,輕易瞧不上人。”

案上的香線熏得人坐不住,謝愈蹭得發癢,李知口中的話一頓,不動聲色反扣住謝清讓那只作亂的手,身旁人安分下來,她才接着将才的話接着言。

“況且”

薛海将出聲,忽而頓住。

徐敬撩目望過來,“況且什麽?”

薛海只在心中作答——

況且,李使期可是朝他保證了。

他嘴上卻道:“況且兩人瞧着就是門不當戶不對,李使期那般愛女,定然是舍不得。”

崇義坊間的李府,陳徽仙咳着将茶遞給李使期,只嘆道:“也不知謝五郎在宮中可能護着些昭九?”李使期笑着接過,“他都将人打了,如何沒護着。”

徐敬聽完薛相的話,心中有了計較,舒了口氣,“如此,倒是讓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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