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入風霜(一)
第103章 入風霜(一)
王離自鳳翔班師回朝, 快馬加鞭幾日,如今人已經抱拳立在武德殿下,聖人的笑聲都将要透出這厚厚殿壁外,清河同李知将行至階下時, 便是奇怪。
“裏頭是何人, 倒叫聖人如此心愉?”
王全在外頭笑着接話, “是王長史從鳳翔處回來了。”
李知微睜大眼, 便見清河驚訝一嘆,“這麽快。”
耳中所盛着的笑聲愈來愈大,清河擡步轉入內,只見一身玄黑胡服郎君正站在階下, 背影勁松直如立木。
衣袍明明是靜垂在這無風殿內, 她卻覺着百裏城的風霜戰火仍在他衣袍之上顯現。
清河盯着那背影,腳步都不由得緩了又緩。
直至那玄黑的衣袍轉過身,郎君一雙水亮黑眸微愣地打量來,而後揚笑彎身。
“貴主, 許久未見了。”
連聲音都褪去了些青澀, 清河在心中悄想。
身前人仍彎身垂眸着,她覺得該說什麽, 半響, 只張唇道:“百裏城一戰王長史勞苦。”
王離撩目,“心有堅定之事, 也是,算不得苦。”
清河又是一哽, 心下忽生了些沒由頭的惱意, 這王離怎麽總是愛駁她的話,偏又都是些自有一派的大道理。
只見身前人又朝李知微轉面, 叫一句,“李學士。”
身後複又響起聖人爽朗的笑聲,王離這一歸來,倒是将李洵久纏的病也帶了些去,如今擱在殿內的火爐子都被移了出去,只叫李由林備了小暖爐揣在手裏。
“朕聽清河說,你與她還是舊相識。”
王離彎唇朝聖人回道:“确實有一盞杯酒之情。”
李洵合掌,只笑言:“既是離京宴清河将好去送別,如今歸京宴也合該讓她再去一去,也算圓了這杯酒之情,”
清河擡眸一愣,這話自阿耶口中說出來,怎麽萬分怪異。她與王離算來也快半年未相見過,再者說從前也不是很相熟,無非……無非是一起耍過酒瘋,鬧出些青雀追着她打趣的笑話罷了。
那聲耳中還有些不甚熟悉的嗓音又自一旁響起,“貴主莅臨,自是臣之幸。”
清河轉目望去,便見王離也正與她視線相撞,他揚起笑,風沙血水并未磨去他眼眸中的澄澈透亮,他如今已成了曾經自己口中那位策馬取功名的熠熠少年郎将了。
不知是被這笑意所染,還是自他身間尋回到了離京宴上她尚且還熟悉的一面,清河心中那點惱意也是散了,竟慢慢也彎起唇。
相顧一笑是無言。
李知望着,腦中忽而想起筱雨許久之前的話來。
她喜歡,馬背上的郎君。
“百裏城大捷,擊退了吐蕃,合該宮中辦一場宮宴好好賀一賀!”李洵今日的笑便是未停下過,只又朝李知道:“李學士應是未入過宮宴,去歲的年宴因着兩邊的戰事過得也算是慘淡,只等着文征回長安就來大辦一場慶功宴!”
李知立在階下溫笑,“妾的确一次宮宴也未見識過,倒是期待。”
“臣回長安途中聽得文征使君滅回纥的速度可是比某快得多,想來也該就在這兩日入城。”
殿中三人甫一聽此話,皆是臉色一頓,氣氛陡然漫如茶案上的袅煙,淡薄易散。
王離瞧着聖人凝在嘴角的笑,微撇目,餘下兩人也是神色複雜。
案前聖人手中的茶蓋在杯沿上磨了又磨,王離望得分明,他便試探着問道:“文征使君……莫非出了什麽事嗎?”
“他能出什麽事。”李洵淡聲開口,杯蓋入壁沿,發出不重不輕地響聲,“無非是得将他從行去北庭的路上攔住,叫回長安來。”
王離聽此倒是一愣,略微低頭沉吟,“使君心細考慮周全,西北地大,主君不在軍心不易穩,又恰逢吐蕃與回纥退兵,如今回去整頓是正事。”
這替文征圓場的話,李洵擡目,他輕哼一聲,“若是這樣,西北的兵失了他文征便成了一盤散沙,那倒是朕的罪過了。”
李知心中嘆氣,原是以為王離的這番話會叫聖人心中清明半刻,未曾想竟是分步不退愈演愈烈了些。
階下人陡然心驚。
“臣失言,請聖人責罰。”王離彎身抱拳,慌忙認錯。
倒是不知自己竟是觸到了聖人的不痛快。
“罷了。”李洵揉了揉眉,只朝他擺手,“你且先去吧,朕記得你與謝愈交情不淺,他如今該是在百福殿,你去尋,就也不必宮鑰落鎖之後才能相見。”
王離面上雖不顯,心中卻是一喜,只作揖恭敬回道:“謝聖人。”
正如李洵所言,如今呆着百福殿給五皇子講學的謝愈,并不知曉王離已經班師回朝。
殿內的窗半掩着,時不時飄進來微涼的風,吹得簾子沙沙拂案。
謝愈給李委置下的學課不多不少,每日作一篇骈文或是古散文拿給他察看。
一則,是作習字。二則,他對李委腦袋中的鬼言詭辯卻是頗有些好奇。
謝愈想知曉,這位八歲的皇子,養在陳婕妤身邊,還能寫出些什麽驚天的言論來。
他二人便是,一個是敢寫,一個敢瞧。
當然,述出來的東西,謝愈再去引着矯正也容易得多。
譬如現下李委呈上來的這句,“曲直也可相入,奸忠也可相融,各取其精而雜糅行事,能達所成,而人主心性不受其改”。
“題目為曲直不相入,《淮南子》這段講得是主君要有明辨奸邪的本事,忠正之人要在上位,方圓不相蓋,曲直不相入是這個道理。五皇子述得,又是何意?”
謝愈撩目望他,“只瞧這句,五皇子倒是極會拿捏人的好手。”
李委捏着衣襟,垂頭一副恭敬受訓模樣,“老師謬贊了。”
謝愈聽此扯笑,複又将視線移回至文中,通篇瞧完,他那張淡然的面容忽而多了些旁的神情,只又擡眼打量他,眸中凝着疑雲,“五皇子莫非是不知曉這篇,離題太遠了些。”
百福殿內,李委立得有些局促,他面上赧然,支吾着說道:“老師勿惱,我确實不知曉這篇,臨照殿并無《淮南子》這般的書,曲直不相入乃是我……斷章取義之作。”
謝愈一愣,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他的這位學生,是聖人八年也未相見的兒子,是整個太極宮不待見八年的皇子。
是因為他與李知的這層恩重之情,聖人才将他點為李委的老師。
在聖人心中,他得要一個既支持貴主又能堵住群臣之口的人,而那日自己的一拳,砸來了這位在宮中行得艱難的學生。
謝愈輕微嘆氣,手中這篇文倒是瞧得順眼了些,“無事,既作了你的老師,該讀些什麽書也該給你列出來。”他一頓,又問道:“弘文館你可去得?”
“去不得,弘文館不屬于後宮的範疇,我不能擅自前去。”李委揚起頭,眼睛紅紅語氣卻倔強,“老師也不必為了我在聖人面前開口,也只是徒勞。”
李委說得不錯,謝愈垂目,将手中的文紙攥得更緊了些。便是五皇子不說,謝愈在聖人面前也開不了口。
“往後,我替你帶一本書來。”他提筆,坐在案前替李委一面改這篇古散文,一面道:“為君者,用奸邪之人不是心中想想便能不受其所制,拿捏人心之術是得比他站得更高,想得更多,望得更遠。否者,一點顯露出的破綻,就能被其反制而動彈不得。”
李委垂目,聽得仔細,“老師教訓得是。”
謝愈又在硯臺中沾了沾,“奸邪之輩不是不能用,而是你用之時,得有十分的把握能反制,要得之坦然,滅之絕情。”
李委聽此話胸腔中微微一震,悄聲問道:“老師所說是認可學生的曲直相融賦嗎?”
謝愈溫笑,擱筆在旁,将批紅的字遞于他,“你未讀過《淮南子》,自是跟着斷章取義的話來改,有些道理也得矯正,我也希望你将我的話聽進心裏。”
“老師放心。”李委拱手作揖朝他一拜。
“謝給事倒是作得位好先生吶!”
沉靜的百福殿忽而響起一聲揶揄。
殿中兩人轉眸望去,只見厚簾之下一玄色郎君擡手掀起,正笑着抱臂靠在一邊。
謝愈腦中忽而空了一瞬,而後已是驚愕地朝他行去。
“你何時回長安來的!”
王離瞥了眼正朝他們這處打量的五皇子,又回道:“今日才趕回來,聖人又叫我來同你見一面。”
謝愈拍了拍他的臂膀,笑着請他去內坐,“西邊的仗可是不好打。”
兩人轉到偏殿內坐下,又将茶盞上的扣杯取出。
“我還記得走前,你謝清讓還是八品拾遺,如今倒也是五品給事,天子近臣了。”王離靠在椅上,彎唇言:“還有你那心上人,都成了女學士了。”
“宮中不要提到李知。”謝愈告誡他一聲,他将熱茶煮好,又朝王離望去,“你還未說說怎麽從深州來長安又忽領了鳳翔的長史?”
這一路上眉間都是舒展狀的王離,才因此沉寂下來,他嘆氣,“此事說來話長。”
“成德使君房山越和平盧淄青使君章應通一直有些過節,兩地的交接處德州,棣州戰火時不時就被卷起,中間的魏博使君楊青又一向是個牆頭草,兩頭相攪的事他幹得爐火純青。打自家人的戰我幹累了,卻又不得不做,好容易得了假能趕回長安,自然是快馬逃走了。”
王離述起這話,語中的燥意無奈也是藏不住,謝愈将煮好的茶呈入盞內,遞于他。
“後來在路上碰見自朔方來的傳話小吏,他就只剩一口氣了,信也送得急,我便接過替他送去長安。”
謝愈抿茶,“也巧在順路。”
王離點頭,又接着言:“後來入宮遇着親自充作信使的鳳翔使君,我便想着這個機會錯過不得。”
他擡目,“武官難熬,我也不想困在深州,況且各地的使君,都不安分。”
“宮外如此,宮內,亦是如此。”謝愈掌着溫熱的茶盞微微嘆氣。
“貴主和李……”王離一頓,改了口道:“和學士的事,我在百裏城也有所耳聞,只說那斥文,百裏城那般小地方,也是為人人所道,何談旁處?這幾月倒也是風雲變化,只說我見着清河公主,卻見她亦是沉靜不少。”
忽而轉到清河身上,謝愈手中茶盞一頓,“百裏城這一戰若是未贏,貴主怕是難逃群臣相逼,畢竟和親與他們而言,是一舉兩得之事。”
王離“啧”了一聲,只将身子往後一靠,“和親的事,我自深州回長安的路途中,便聽見有些逃民提上一嘴了,那時還在懷疑西邊戰事的真假,疑心是長安官場放出的什麽擾亂民心的假消息,直到入了宮。”
“女主朝,三字可是如利劍吶。”王離雖多月在深州,可各處進奏院傳來長安的消息,他大都是知曉。
謝愈微微一怔,又想來李知那日吐露的話來,主殿的李委仍在安靜地改着古散文,他越過厚厚的牆壁,望不見,卻也不知落目在何。
若他與昭九,奉行不一,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