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入風霜(二)
第104章 入風霜(二)
自打聖人給五皇子擇了老師, 朝內所分化的兩派争鬥倒是急了起來。
兩儀殿下坐着的百官面色皆是不豫。
“陛下,五皇子伴讀之事,合該提上日程了。”
“不論怎麽說,如今聖人只有這一位皇子, 該有的體面配置總歸是要有的。”
這話是既戳聖人心肺, 又擡五皇子一派的身份, 只叫人氣不能出聲。
便見高座之上, 李洵用力拍案,面色已是難看起來,“體面?什麽體面?太子之位的體面嗎?”
“這東宮之位,你們倒是替朕考慮得周全!”
開口的幾位老臣便作揖彎身, 只道:“聖人息怒。”
“如今謝給事才做了老師, 他一人既領公主習字一職,又領五皇子教習一位,再添置些學生,這是要将謝給事累死在太極宮啊。”
宗室派的官員哼笑一聲, “也是, 倒不如讓謝給事輕松輕松,只領五皇子一事。”
話已行自他身, 謝愈安坐不得, 只得執笏起身自坐塌中行出,拱手朝上言:“為聖人辦事算不得勞苦, 公主的字已有幾分成效不宜此刻斷,而五皇子八年之前未觸及什麽正書, 若置來伴讀, 于他而言,怕是吃力。”
這話可是将朝中的五皇子派乃至聖人都鞭笞了一通, 可駁得卻是宗室派的面子。
一時朝中無言,皆瞅着這面色淡然,一句話得罪兩道人的給事。
忽而一老臣慢慢朝前開口,“臣忽而想起來,公主也該擇驸馬了。”
李洵的視線倏然朝他掃去。
“驸馬與伴讀之事,也總該辦一項。”
兩儀殿的衆人才恍惚回過神,無論什麽立場,他們同女主朝是絕對的敵人,就如同李由林一般百官唾罵。
于是階下朝臣皆一道彎身,“貴主大事為重,合該擇驸馬。”
謝愈混在衆臣之中,他心中鼓動,其中情緒翻湧不可名狀。他這立着的背彎了一半,卻又直不起來。
他的這顆私心,頭一次未在李知這一處。而是與衆臣一道希冀,擇驸馬之事來臨。
若貴主自此遠離宮中,李知也不必再內,傾倒覆轍了。
可是。
謝愈垂蓋的睫羽一停,他盯着身前相公紫紅的衣袍,心中發緊。
阿九不是輕言退縮之人,她定是會,帶着清河再重回宮中。
他僵着的背,一瞬得直起身來,在這殿中或坐或彎身的朝臣之內,顯得尤為突出。
他太了解李知了。
李洵對上謝愈迎來的目,微彎唇。
謝愈,不愧是他選中的人。
“那便,先擇驸馬吧。”李洵朝下開口。
謝愈手中笏板一緊,心中駭然。
陛下這又是何意?
“聖人英明。”
百官作揖而拜,雖兩處皆未讨到什麽好處,卻滅了一個共敵。
朝會已散,李知侯在兩儀殿外,她如今是以學士之職跟随在李洵身邊,除了朝會與中書門下,這偌大的太極宮,已無她不可去之處了。
而公主則是呆在武德殿內。
“聖人。”李知微彎身,而後擡步跟上。
李洵背手于後,一面朝前行,一面開口,“如今朝中,你認為何人可為驸馬?”冷風灌入嗓,聖人這話也說得斷斷續續,咳嗽不止。
李知愣了好一會兒,才理清話中意思。
如今朝中年歲适中的公主除了清河再無旁人,今日朝中是在議此事。
她交疊腹間的手也攥得緊了些,聖人此番問,怕已是應了朝臣的話。
“怎麽不答?”李洵步子慢下來,一旁的李由林也撇眼望她。
“妾對朝中适齡的郎君,并不了解,一時擇不出适合的人選。”李知轉過面回話,心中拿不清聖人的态度,可變數總歸是捏在自己手中好,“不過妾可回去探一探貴主的話,若她心中有中意的郎君,倒也是省去擇婿的麻煩。”
李洵一笑,三月尾的風已經帶了些暖意,可他這咳喘倒是愈發厲害了,只掩唇道:“此話有理,清河該是在武德殿候着,便去問問。”
李知心中微沉,腳下的長階一時也難擡起腿。
這般說,驸馬之事是非擇不可了。
“聖人怎麽忽然想起給清河擇驸馬?”
分明那日吐蕃的求娶,聖人拒得幹脆,今日怎麽忽而轉了性。
如今清河也将才十七。
李洵道:“也該選着了。”
跨步武德門,一路邁步向上,李洵的咳聲傳了一路。
李知聽着這咳聲,心也不平靜了一路。
“大家,不若将陳奉禦請來再看看,換個藥方子試試,這般拖着也不是個事。”李由林扶着聖人上階,一面憂慮,一面嘆氣。
“這藥喝了這麽久也沒見效,換了也是一樣的。”李洵掌着李由林的手用了些力,又道:“前些日子,朕吩咐的事,查得如何了?”
“正要在殿中給聖人回禀此事。”李由林掃了眼李知,知曉大家不避諱着她,便也慢慢回話:“衛寂言河間王府上的兩百三十一具屍體裏面,沒有尋到柳娘。當日府上的屍身皆運至城外随手埋在一起,可手下人數了數确實少了一副。”
李知忍着不适轉目,她只一深想,眼眸中便将浮現殷紅血跡,心間便也喘不上氣。
她逼着自己丢下這些散不去的血霧,只用力數着正在邁的步子。
一步。
“柳娘沒死?”
兩步。
“如今看來或有這個可能。”
三步。
“給朕找到她,她所在世的親人也要尋到。殺一個不現身,那就殺兩個。”
第四步,已是邁不下去。李知撐着搖搖欲墜的身,望着眼前看不清的階,只覺天旋地轉,而後直直朝前倒去——
“李學士……”
“李知……”
“快叫奉禦……”
水溺般含糊不清的話與駭人的心跳聲一齊漸漸消散,她徹底,失去意識。
清河聽聞三娘昏倒,哪裏還留在武德殿下,只匆匆離開,一時擇驸馬之事也未叫清河撞上。
李洵被李知陡然昏迷的事分去一半心神,将坐在椅上揉額,宋績江已然入內。
“聖人,臣有事要禀。”
“何事?”
李由林将藥盞擱在案上,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宋績江。
“臣要參薛海冷眼旁看,放縱佞臣蛀蝕我大唐!”階下人忽而跪地,雙手呈上一疊厚折,“聖人可還記得謝給事所言的那份舊折,已故右拾遺秦治的折子,忽而出現又忽而消失,這是薛海的手筆。”
不出李洵所料,能讓宋績江親自來見他的,除了薛海再無旁人了。
這事若是在東都事畢時一道禀出,或許李洵還能怒一怒即刻将薛海貶出長安,可如今諸事雜糅在一處,他便有些漠然了,只覺得腦子混得厲害。
“他知曉朝中蛀蟲,卻仍是不動聲色,若非叫謝給事巧然尋見,此事到現在都還未真相大白!”
李洵聽得有些麻木,細細順着他的話想了一番,才恍然想起來秦治乃是大豫十四年故去之人,而折中所言之事,則是更早。
薛海留着這案子這麽久,是為何?
高座上的聖人久久未出聲,宋績江跪着的心便是一沉,他廢了太多的力氣才弄來這份舊折,絕不能空手折返。
“聖人,薛海是站在宗室一派之人,他人雖離宮,心腹卻仍在朝,朝中動向他心知肚明,這相公之位對他而言無非是,換個舒服之地罷了。”今日擇驸馬一事,宋績江反倒有些猜不出聖人如今對公主的心思,只能拿着五皇子與伴讀之事為折戟。
擲地有聲之言砸向殿內,一擊未将薛海推下崖,今日是他最後第一次機會,手中的底牌已無,在薛海還未重返朝堂之前,他得讓薛海,這輩子都回不來。
“将折子呈給朕看看。”
聖人發話李由林便忙彎身自下接來,遞于李洵。
手心的暖爐擱在腿上,李洵開折上下掃了一眼,宋績江微寒的話又順着冷風傳入耳。
“今日兩儀殿之局面,全是薛海的手筆。常朝的形勢乃是他薛海掌着得。”
為帝者,最懼怕的,是被玩弄于掌。
顯然,宋績江的話讓李洵開始疑心,一時諸多往事入腦。
異邊花色舊折不輕不響地扣案,李洵語氣隐有些不忿,“當真?”
“臣從不言不實之事。”宋績江擡起一雙利刃,一字一句道:“不然,家父之仇,不會拖到這麽些年。”
他對上宋績江那雙毫不退卻的眼。
“陛下若不信,只瞧擇驸馬一事中,禮部所呈交的名單會不會有魯景莫的名字,且一定會力排衆議,定下此人。”
魯景莫。
李洵微眯眼,這是魯國公的小兒子。
宋績江的話已點明至此,餘下之言李洵順藤摸瓜也能知曉緣由。
良久,李洵才道:“膝下不好的毛病,也沒讓他丢了權。”
他冷哼一聲,叮囑宋績江,“薛海離長安之地,便由左相來定吧,其中細處你自去大理寺呈遞督辦,安實罪名。”
四十多年的君臣之情,早已消磨幹淨。李洵留着他無非是給過去的自己立一塊懸碑,如今碑上刻字,他到底是留不得薛海了。
“帝王年輕之時,都得留着些固朝之臣,而改朝換代之時便要慢慢将其都連根拔起。”百福殿下,謝愈的話緩緩落入殿,案上還放着一本《淮南子》,正是自弘文館取來。
李委聽得入神,又問道:“那君臣之情,一點都不顧忌嗎?”
“忠臣畏權,奸臣愛權,但其中有一類臣有忠有奸,只因利辦事,他心中或有高義,卻仍自堕落,這一類便是最不好拿捏之人,亦是最難殺,這樣的君臣之情,該顧嗎?”
謝愈反問他。
“恰如老師所言,改朝換代之時便不能顧。”李委微思索一番,又擡頭脆生生道:“後來者并不能掌握他,所以不能留。”
謝愈一笑,很滿意李委的答案,“君之下,皆為臣,我所言之臣,不只是立在兩儀殿之下的百官。”
“先生是想言中官嗎?”李委望着他,忽然道。
坐在案前之人,卻因此沉默。
灌入窗的冷風吹滅了不遠處燈盞,他擡手将靜置在上的《淮南子》翻至一面,而後撫掌推至李委身前。
“我所言,盡數在卷九,主術訓。”
李委垂下腦袋,就着火光去瞧,自頭頂又傳來一聲淡漠如水的話,“當然,言外囊括中官。”
彼時武德殿清淨下來,李由林彎腰将冷掉的藥茶遞出去,嗓音一如沙石磨過,他帶着笑聖人言:“往後,大家行事,可少些桎梏揣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