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入風霜(三)

第105章 入風霜(三)

會州的風雪吹個不止, 吹得山川鳴叫,深地驚動。

風雪推搡的蒼白衣袍下,露出一截手腕,正撐着一把鴉黑的紙傘。天地白茫茫一片, 鴉黑将覆, 主人一動不動立在那兒似冰雕雪凝。

風掀翻衣袍墨發, 遮面的傘檐也随之一寸寸上移, 那身蒼白頃刻如染血紅衣一點點自上滲透,落雪鴉黑之下,倏然出現的,是一雙深含悲戚的眸。

頹然相視間, 漫山雪乍變如血, 緩慢,刺眼簌簌飄落。

呼吸陡然一滞,她只能抑制住鼓動的心跳,盯着那張相熟卻又不熟的臉。

直至, 漫天血珠巋然不動, 空懸于蒼白。

主人微合眼眸的一瞬間,鮮紅炸裂, 噴薄入四肢百骸間, 難抑的顫栗逼得人沖破桎梏。

身間的不适令她猛然睜眼。

此刻無風無雪,更無那無數刺眼點紅。

李知睫羽顫動, 抓着被衾緩緩喘息。

她尚且還在長安宮城之中,額上卻冷汗不止。

夢中之人, 乃是位, 與她并無交集的女娘——

張詩柳。

“醒了醒了!”蘇慧支着腦袋半阖着眼撐在一旁,恍然間見李知醒來便是興奮一叫。

下一瞬人便自床前了無蹤跡。

李知閉了閉有些酸澀的眼, 有些恍惚地自床榻上撐起身,慘白的天光就如同夢中的會州大雪,而那門外正恍惚行來一身白衣。

“三娘!”

李知自這聲中清醒來,她才瞧清那并不是白衣。

清河已疾步行至她的床榻前,正又喜又憂。

“三娘的暈血之症怎麽這般厲害?”清河捏着被衾向上掩了掩。

“暈血之症……”李知喃喃念,她這病何時有的都不曾知曉,自上次從河間王府回來,她早忘了奉禦的話了。

她一面欲掀被下榻,一面慢慢想起昏迷前的事來,李知凝着眉動作一頓,拉起清河的手來,“咱們回千秋殿去。”

“三娘才醒,還是先緩一緩。”清河急急将她按住,又道:“至少得吃了東西,都三天了。”

“三天?”李知一怔。

怎麽會昏了三天。

“我當真睡了三天?”她狐疑追問,又仔細将這殿中打量一番。

竟是安仁殿。

“我若是未記錯,今日合該是講課之日。”李知靠在蘇慧立起的隐囊上,一邊自窗外瞧,一邊又接過蘇慧将端來的小粥。

“李榮安她們都到了,是我吩咐她們先別進來,只說三娘已經轉醒。”清河嘆一聲氣,“女學一事在意人本就不多,自然三娘病倒了兩夜,也無人去她們府上通傳一聲。”

又轉到這昏睡的時辰上,李知眉頭便是一緊。

她對自己身子尚且有些分寸,平白無故,縱使是暈血,也不該整整睡了三天。

三天……

“筱雨,這幾天武德殿上,聖人可提及驸馬一事?”

這一聲急問并未顧忌到殿中的蘇慧,清河一愣,眸光掃了眼旁邊,便見蘇慧垂着頭極有分寸地退身出去。

手上複又緊了分力,李知迫切地等着清河的回答,她如今最愁的便是此事。

“提了。”清河慢慢道,“甚至,禮部名單已經列出來,今晨聖人是将禮部折子遞給我瞧的。”

“這麽快……”筱雨的這番話愈發讓李知懷疑起自己這三日的昏睡,究竟是不是暈血症的緣由。

清河的嘆息聲悄悄散在殿中,“聖人有意驸馬一事,我,推拒不得。”似是哽咽了很久,她才接下話,“禮部列在最前處的那人,是魯郡公家的四郎。”

“魯景莫?”李知怔愣。

只一瞬,她便想明白了緣由。

如今朝中局勢,這驸馬之位是衆臣都盯着的事,魯郡公雖有個站在五皇子這處的女婿,但他本人并不參與朝中鬥争,而魯景莫一事無成,只能靠蔭官,驸馬一位他是最合适的人選。

這是一位兩處都皆大歡喜的人選,不論是五皇子派,還是宗室派。

“聖人未問筱雨可有一早屬意的郎君嗎?”

清河一聽,倒是眼中詫異,“三娘昏了三天竟也能猜出父親的話?”繼而又慢慢嘆氣搖頭,“便是問了,我如何能胡謅個人出來?”

李知一聽,心便沉了半截。

“我若是未在這兒躺上三天兩夜,如何也要讓你述出個人來!”她這急冷聲色落在帳中,連青灰的紗幕也跟着晃了一晃。

風葉搖窗,思緒也如此般漂泊不定,清河攏着她的指尖一緊,“三娘……聖人他如今擇了驸馬,便是無任何旁的心思,驸馬一事倒不如聽天由命,再如何我不可能在宮裏頭呆一輩子。”

“聽天由命?”

李知靠在隐囊上,忽而牽起極淡的笑聲。

“聽什麽天,又由什麽命?”

“天命,該是你自己去讓旁人去聽,讓旁人去由。”

三天的昏睡,她的唇色很淡,述出的話雖沒幾分氣力,卻依舊振聾發聩。

這般久了,她未想到筱雨還是這番猶疑不定的模樣,以至于聖人的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偃旗息鼓。

“筱雨,我說過,這條路你踏上便再無回頭一路,不是旁人不逼你去行到那個位置,你便可以全身而退。”李知望着身前帶着躲閃也心存僥幸的清河,一字一句地刺進她心裏,“在聖人以我二人為傘擋住衆臣的逼跪之時,橫在你面前的,除了贏,再無旁路。”

清河睫羽一顫,手心自李知那縮回來,她用力撚着,“可是……”

可是父親分明都起了為她擇驸馬的心思。

“五皇子只有八歲,李由林掌兵又掌銀,若是李委登高位,作為聖人曾經帶在身邊,又接觸太多官場權欲的公主,盡管嫁做人婦,但百官會如何看你,李由林,又會如何看你?”

青灰的帳簾飄垂,一點點拍打清河的發髻,而身前李知更加寒涼的話也一字一句入耳,“不到一百年的朝歲往昔歷史,于諸官,可不是彈指一揮間,一笑而過之事。”

清河便是睫羽也不敢眨動分毫,她眸中愁緒凝在一處,身間的被衾也被她抓攏不散。

她聽懂三娘的話。

可是……

她那雙有些望不見前路的眼眸,對上李知清冷的眉目,清河喃喃道:“那便……只有這一條路走嗎……”

只剩女主朝嗎……

但李知并未給她答案。

另一條路,她并不願說,也不願去讓清河知道。

那是一條,比口誅筆伐的叩罵留存更加千萬世的路,不歸不眠,不泣不破之路。

窗外春風戚戚,輕輕撞門,李知移開視線,望見窗棂下的那一叢綠竹。

竹聲潇潇,細葉落地旋即被人掃了去,中官一路邁着疾步奔入內。

将立正便彎身作揖,恭垂姿态,“大監,李知醒了。”

李由林隐在未點燈的屏風下,面色也瞧不太清,只轉着手腕上的佛木珠,應了一聲。

“三天,也未讓她白昏了這幾日。”

于鴻鹄立在一旁,示意禀話的中官退下,又更加彎低了脊梁,“大監,薛海已經離開了長安,咱們要不要在路上動手。”

李由林撚珠的手一頓,自鼻腔中笑了一聲,“何須我們動手?宋績江等這一刻多久了,他自會讓薛海給他父親償命。”

到底是跟在大監身邊辦過太多事,從前這顆什麽都瞧不懂的心,如今也漸漸知曉了些藏在深處的秘密。

這一出一箭雙雕的好戲,大監玩得漂亮,既讓李知幫不了貴主,又讓薛海再也回不了長安。

于鴻鹄心中明白,只敢在心下咋嘆片刻,而後便低低答:“大監說得是。”

“近來五皇子可好?”李由林默了一瞬,又道:“謝愈做了他的老師,他這個人”

于鴻鹄等着大監的話,饒是等了許久,也沒聽見李由林後頭所述。

“五皇子尚好,他很敬畏這位謝給事。”他頓住,轉了眼眸去瞧李由林,彎着腰試探着發問,“大監最近都不去見一見五皇子麽……”

李由林上次見五皇子,還是自他落水那次,于鴻鹄其實也有些拿捏不清大監對五皇子的态度。

從前誠太子還在世之時,沒有人正眼去瞧一瞧李委,大監也一樣。直到朝中如今局面,五皇子落了水,大監責罰奴婢們,他才親自跟着李由林見到了李委一面。

在他的記憶中,大監統共也只見了五皇子兩面。

“如今大家為公主擇驸馬,按理五皇子的贏面也該是更大了些。”可大監卻沒有個什麽态度,似乎駁女主朝,鬥右相亡,才是他心中頭一等的大事。

“我去見他做什麽。”窗外的天已有些黯淡,李由林起身将一邊的案燈點上,“如今薛海再也難回長安,朝中諸事全在宗室子上。至于謝愈做了五皇子的老師,姑且先讓他教着吧。”

于鴻鹄應了聲“是”。

正欲退身離開,李由林叫住他,“出宮替我去給衛寂傳一聲話。”

“河間王府上的那個失蹤的柳娘,快些查。”

他只覺此事背後,定然有大事。

不論是李知與聖人提及柳娘時的心知肚明,還是那日兩人獨去大明宮,以及聖人忽而對文征所轉變的态度。

薛海的定罪,是李知在安仁殿昏睡的第二日,那份宋績江送去大理寺的舊折,自朝中掀起一陣驚浪,他們其中不乏人等着薛海重返朝中,可未曾想,薛海竟是永離長安。

他被貶去了嶺南道白州。

今日,正是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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