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舊人歸(一)
第106章 舊人歸(一)
三月的風即使是裹着氅衣, 薛海也覺得膝下生寒。
家中奴仆俱散,除了打小跟着忠仆再無旁人,而這四十年的君臣之情,也當真是, 不顧忌分毫啊。
“哈哈哈哈哈……好啊……”薛海掌着這架馬車, 撫着生痛的膝蓋笑起來。
“老夫這六十年頭一次出長安, 還是拜你宋不言所賜, 你和林娘的兒子就這般恨我。”薛海緊緊掌着車壁,眼眶之下卻悄然被逼出一滴淚來。
“便是出了長安又如此,我薛重溟便是能做到你宋不言做不到之事,縱使你死了, 到地底也得念着我的功績!”他又是大笑起來, 向來平靜的面容之上竟出現一絲瘋态,“文臣一體大計只差最後一步,縱使我不在長安,徐敬也會來找我, 他會帶着我的東西回長安, 你且在地下瞧着我如何行你這輩子,乃至下輩子都做不到之事!”
“嶺南, 你宋不言能氣死在路上, 我薛重溟可不會!我的善終在長安,林娘當初若是跟着我, 又何苦枉死。”只将這些在長安說不出的話吐出,薛海身心間才暢快起來。
“停車。”他掌着季翁的手下來, 慢慢在這泥濘小路之上走動起來。
“阿郎, 三十多年了。”季翁嘆了口氣,車馬內的話他如何沒聽見, 可想勸的言一時堵在嗓子眼,卻不知從何而說,只得牽着馬繩陪薛海一道迎着風慢行。
人都死了,何苦還念着。
“季壺啊,嶺南風光我還未曾親眼相見過,如今倒也算幸事一樁。”薛海屈膝慢慢撿了一根木棍,掌在手中,而後笑着一步一步朝前。
風在呼嘯,馬也嘶鳴,他張臂朝天長嘆:“攬辔澄清四十年,倦隐歸去兮。”
而所謀之事,即将大成。
“宋不言!你從來便比不過我!”
這一聲破天吶喊震得竹林作響,細葉片片滑落。
就在這飄風團簇的竹葉間忽而穿過一支利箭,自那翠綠中忽倏而過,直朝向竹林下,揚天而笑的胸膛。
“且慢!”
破空而來,不只是穿心的箭失,還有一聲女娘急急地高喚,以及眼間晃過的雪白小刃和耳中留存不散的铮然。
那柄擋掉箭矢的小刃,正锃亮靜落于地。
薛海一顫,驚愕地自地上擡眼,扭頭望向另一端的女娘,她身邊正站着一位黑衣轉刀郎君,手中另一柄小刃,正與地上這把是一對。
“你……”
開口間,竹林中所隐之人,皆悉數圍了出來。
只見那位女娘提裙快步行來,自懷中拿出一枚炫黑的玉,她面向一片鴉黑玄衣殺衛,仰頭冷靜道:“我替郎君傳玉佩來!”
“這個人,不必動手了。”
林間的殺衛只站了一瞬,下一刻便自這戚戚竹叢間隐去了身形。
季壺被這情景吓破了膽,掌着馬半響才緩過來,“你你你是宋績江的夫人!此處還是京兆府地界,他宋績江,竟敢妄殺朝廷命官!”
江素已轉過身,垂眸彎膝替宋績江告歉,“薛老受驚,逢缙一輩子都困在父親之死中難出,今日,且就讓他當做心願已了。”
薛海手中那根木棍陷進泥裏,他才就着江素的話回神,那柄落地的小刃,已然被她身邊的侍衛撿起擦了擦。
“他宋績江若是知曉老夫未死,不得派人殺到嶺南來!”
“應該是,不會了……”江素輕輕答,穿林風聲恍然自其間響起,那枚飄轉的竹葉就那般靜靜落在她的發間。
“我此次出京,留了封和離書。”江素垂眼笑了下,“這些年的情分應該能讓他清醒些吧。”
可話述到後處,心便也如指節一般涼,她竟也有些不敢保證,這段從前光鮮為人人所羨的情分究竟還剩下多少。
是可越過這多年……壓心築牆的恨嗎?
“薛老将小溪帶去嶺南吧。”江素極快壓下将浮眼底的澀意,“他會武,若真追到嶺南,也好相抵。”
“夫人!”小溪愕然一喚,急急道:“那你怎麽辦,你可是不再回去見阿郎了!”
林中沉默,季壺牽緊了馬繩,縱使那一群黑衣袍者了無蹤跡,他也是怕其去而将返。只他同阿郎兩個老骨頭行去嶺南,如何使得!
“罷了。”薛海長長一嘆,“人老夫便不帶着了,今日也多謝你一救。”
年輕之時未得到之人,報應在了他兒郎身上,薛海心中嘆笑,浮上不知是不可名狀的暢快,還是久遠難抑的往事。
季壺心驚,忙叫道:“阿郎。”糊塗啊!
薛海沒有理會季壺,只慢慢自袖袍中抽中一卷泛黃的折書,遞于江素,“還請你替老夫帶一份文折回長安,親交付給徐敬。”
徐敬若是接下,定會上奏于陛下,到時所将翻起的駭浪足以翻新整個朝堂,只是可惜,他卻不在長安,不能替謝愈提點幾句。不過以謝愈的心性,此事怕也是壓不得。
江素伸手接下,垂眸望着這本舊厚的折書,只輕道:“薛老放心。”
竹林間很快只餘下兩道轍跡。
小溪望着漸漸遠去的馬車,松了口氣,望着那疊厚折朝她問道:“夫人如今是還要回長安嗎?”
江素未應答這話。
她立在那兒摩挲着手間的那本舊折,良久,才擡指打開。
入目白紙黑字,一道道所訴清晰。
她極快地翻找熟悉的名字,視線恍然便慢了下來。
“小溪,生火。”
耳邊落下具極輕地吩咐,小溪愣了一下,轉而極快得掏出火折子,攏了把木棍點燃。
枯枝落葉,更兼微風,火勢瘋長。
下一瞬,他便見夫人手中合上的那本舊折,已然覆上火心。
竹葉作飛,火舌一寸一寸地燒着,而江素立在一旁,靜靜地望着它化為灰燼。
另一頭的薛海舒心踏上嶺南之路,只等着長安嘩變,文臣一體的最後一步,卻不曾想戚戚竹葉下,火光熠熠,這封可擊浪的厚折已然被江素,丢入火中。
吞噬幹淨。
“不去長安了。”
她道。
城外的這片竹林比不得城內圈養的細竹漂亮,天色漸沉,坊間行過的娘子郎君也少了些,晌午過後,長安東西二市的熱鬧慢慢減淡,多是打馬折返之人。
西市細竹下的行商與坐商已經将收着鋪子,而這快要消散的熱鬧頃刻便被策馬橫刀的金吾衛攪起,馬蹄聲陣陣,在擁簇的一間間小肆與人群中,搜尋起來。
不出半燭香,這番驚動便引來了西市令。
“中郎将這是……何意啊?”西市令擡手指了指四周灌入的人,又微帶着些敬意道:“莫不是我西市混進什麽惡人來。”
衛寂掃了他一眼,抱拳回答:“在抓一個死人,煩請西市令配合。”
甫一話畢,連跟在西市令身後的錄事也不由打了個寒顫,李由林掌着的金吾衛,當真是從不辦活人差事。
西市令忙退開身,“便不打攪中郎将辦事了。”
衛寂微點頭,掌着腰間的橫刀便朝前行去。
今日西市已四門封存,勢必要将這個死而無屍之人,掘出來。
而被金吾衛所窺得大致動靜的柳娘,此刻正躲在一面小肆的雜房牆後。
她喘着氣,心緊到嗓子眼,藏身在這米缸內,她逼自己冷靜下來。若不能抓到一個人,憑她自己逃不出西市。
如今只能碰一碰運氣。
柳娘抹了一把臉上的米灰,掀蓋鑽了出來。
她如今,還不能被金吾衛抓去。
街道之上是馬蹄急聲,逼仄小巷又一陣響過一陣的腳步,而那一閃而過的兩道身影引起衛兵的警覺。
“站住!”
“金吾衛辦事,煩請那位女娘取下帷帽,轉過身來。”
那牆檐下身着一白一灰的兩人頓住步子,只見一截皙白的手腕顯露,她擡手取下發間的帷帽,又慢慢面向身後的查兵。
衛兵手舉着畫像,掃視一番,又瞥了眼他身邊那個灰撲撲的侍衛郎君,只道:“冒犯。”話畢便掌着橫刀去了下一處。
西市的一番折騰一直到亥時打更,也未尋到人。
衛寂捏着手中的紙條,站在坊間的守樓高臺上自下窺看,臉色不豫。
這位自土中消失屍身的女娘,這麽多天沒有逃出長安,他們只用在世的旁親一引,她便暴露了行蹤。可如今将人逼到西市甕中捉鼈,也不見半分影子。
月正高懸,竟讓她快逃了。
冷色落在肆意發芽的枝葉上,窗框上搭着一雙手,正用力合上窗,屋外的寒風一瞬地隔絕,她靠在胡椅上,正揉着有些疲憊的眉目。
“多謝女娘相救!”柳娘俯身于地,誠懇拜謝。
坐塌之上,落下一句話來,“我找了你太多年,徐柳。”
一雙悲情亮目中,對上的是身下人愕然慌亂地擡頭。
半山明月,半山寒,沉寂之夜,人心也迷惘各愁,而長安城外,鐵騎馬上,正坐着一位胡袍将軍。
高處而望,長安城燈火不辍,四方規整之地及不同于北庭,河西的風都是催人淚的風沙。
“使君,今夜不入城嗎?”
文征握着缰繩,漠視着整座城,下一刻便打馬朝前,“入。”
宮門已經落鑰,奴鴿在玄天之下展翅落于檐角,塌上輾轉之人不只是宮外,還有宮內每一處未滅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