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舊人歸(二)
第107章 舊人歸(二)
清晨的第一抹亮色照入武德殿的檐瓦上時, 李知同清河已經立在了殿中,自打李知做了學士,早已不是申時才跟着聖人,她們如今可稱得上是寸步不離。
而早早入宮, 踏進武德殿的人也不止李知同清河。
“聖人, 文征使君, 回長安了如今正在殿外候着。”
聖人擺手, “請進來。”
李知移目,那方空大階下便慢慢行來一人,身量高大,且蓄着胡子, 正拱手于前揚聲道:“臣文征, 拜見聖人。”
西北的風沙,有些摧殘這位尚且而立年歲的郎君。
殿上傳來難抑的喘咳聲。
聖人用力忍着,落在這殿中卻仍是驚心。
李知不禁想,這聲不止的喘咳, 是為着文征使君歸來, 還是河間王的挑唆之言。
只見階下的将軍拱手朝上勸道:“陛下還是得看顧着聖體。”
殿中靜了一瞬,文征的追問也接踵而至, “此次入長安, 不知陛下召臣何事?”許是他亦覺問得有些生硬,語氣漸漸放緩, “若只是為了慶功宴一事,聖人還得抓緊些操辦, 臣在長安待不了太久。”
他仰頭, 目中肅然,“河西正是關鍵之時, 臣所謀攻奪之計正在今歲。”
與聖人一同深思還有一旁靜坐的李知,她微斂目,這話是正經理由,況且此番初見,她觀文征使君的待君之禮,無傲慢不敬,也無谄媚貼合,确實不卑不亢得很。
那河間王的話……
“攻奪之計。”李洵止住了喘咳,面色還帶着未褪的漲紅,他逼着自己穩着指節掌住面前的杯盞,“今歲,能夠奪回……河西故土嗎?”
階下的文征驀然跪于地,似乎此刻将軍的一絲血性才慢慢顯露,他擡起一雙利刃般的眼,一字一句回道:“臣當初的所立下的誓言,該兌現了。河西盡沒的記述,陛下且等今歲翻篇。”
消散的信任在此時,複又聚合在這位帝王的身上,他拍案起身,“好”字全又碎在喘咳中。
恍然間情緒高漲,身子便有些撐不住,李洵撐着案邊緩了緩,才慢慢笑言:“宮宴之事,朕會叫貴妃快些去安排妥當,你且安心在長安呆些日子,只等宴畢,即刻回北庭。”
“臣,謝聖人。”
文征退出殿,李由林才尋到機會拱手,在旁慢慢開口:“大家,今日衛寂差人入宮來禀,說……”
他話一頓,望向階下正在批閱閑章的兩位女娘,與記注的林舍人相坐而對。
“說什麽?”李洵手中動作未停。
李由林回過神,“河間王口中的那位柳娘在西市露了蹤跡,她沒死。”
“人抓來了嗎?”
“沒,讓她跑了。”
便見殿上傳來一聲極其短促地笑聲,而後咳嗽漸起,愈演愈烈而不止。
這方動作也使階下心中各自不太平的三人,也紛紛轉目擡頭。
“陛下,憂心聖體。”
李洵面色漲紅,額上青筋顯露,那雙有些消瘦嶙峋的手攀上案角也是抖動不止,“朕還是還是那句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越快越好!”
他的眼眸複又落到李知身上,咳聲一陣急過一陣,李洵逼着自己直起身,朝她一字一句道:“李知,朕要你出宮。”
李知一怔,擡目朝上。
而與她相望的聖人,是不容推卻與質疑。
即使聖人分言未說,李知心下也知曉。
她心中忽而一笑,面上未有顯露只立直身,而後慢慢叉手腹前,淡聲應下,“妾尊聖人旨意。”
有些權就該自己去拿,不論行到何處,不論旁人如何看,只要自己,心中清楚就好。
踏步武德殿外,蒼天壓城,而卷雲不複。
三月風吹着湛藍的衣擺,而腰間魚袋也随着邁步而動。她忽而駐立,盯着手中的銅魚符,上面刻着她的身份——女學士。
不是尚宮,不是女師,而是女學士。
她忽将這枚魚符捏緊了些。
這是官員出入宮禁的憑證,聖人雖許她自由出宮,可自打她進來,便未在出去過。
如今這枚魚符已賜下,出與不出,也無要守的必要了。
她因故太子卷入,也該為這位早亡的太子盡一份力。盡管聖人會選擇她,或許只是因為當今世上,誰都不希望聖人在将心思花上一個故去之人身上,而她李知恰好有那些探究的心思被聖人覺察。
“李學士。”
宮道之上,低頭行走的女婢皆駐足,喚了一聲。
李知微點頭,而後迎着這道三月微寒風,一路朝着宮外行去。
“三娘!”
闊大宮道上忽而傳來一聲清河的喚,李知轉過身,便見筱雨是架着步辇急急趕來。
“聖人是準許筱雨同我一道出宮麽?”李知上前接她下辇車。
“未曾。”清河拉着李知行到旁處,“我來是要提醒三娘出宮小心,金吾衛是李由林的人,聖人讓三娘去查太子哥哥死因,卻是用的金吾衛,我直覺三娘出去并不太平,公主府上還留有我的兵衛,雖不多但可供差遣。”她說着将懷中的一枚符遞出來,塞到李知手中。
手中玉符尚且帶着些許溫熱,李知垂目撫指摸了摸,她輕問:“筱雨都知道了?”
清河指節微頓,唇角扯起卻又有些笑不出來,“是,那日在千秋殿,我騙了謝先生和三娘,我未去阿耶那處。”
掌心的玉符似乎也涼了些,李知望着她又問:“那如今,貴主是想明白了嗎?”
闊大宮道旁的槐樹下,一時只聽見頭頂潇潇而過的風,惹得葉碎。
“想清楚了。”
清河道。
沒有太多的解釋,也沒有太多的躊躇。李知揚起笑,将那枚玉符放入袋中。
“還有一事,擇驸馬。”她垂立在樹下開口,教清河該如何去行事,“如今還得挑個人去求到聖人面前,驸馬之位是個變數,至少得是個筱雨能相熟相知,最好還能相幫之人。”
清河輕點頭,“我知曉了,三娘安心去吧。”
宮外的風似乎比四方圍牆所罩的大明宮更加遼闊,像是從百州穿過重重山川河流,而拂面。
李知太久沒有,這般閑庭信步游蕩在坊裏之間。
此刻,合該回家看看。
“三品的禦史,竟養出這樣一個争權奪利的女娘,可曾想李禦史治下又是如何樣貌?”
“嗐,司禮監的蔔辭可是哪處的天象都應了,這麽些天過去,聖人也沒有懲戒,依我瞧,合該将那所謂的李學士逐出宮丢入刑部大牢。”
“呸!”那人怄了他一聲,又道:“學士那是能稱道她的,一個嫁不出去的女娘腦中不琢磨些好的,聖人也耳不聰目不明,這些年淨做些糊塗事。”
兩人圍着李府家的大門前,說道激憤處也将手裏面的爛葉子,撒氣般的朝前丢了丢。
這就是載舟又覆舟的庶民,傳謠又信謠的百姓。
極好拿捏又極難拿捏的一層人。
所幸此刻從宮中出來,她尚且帶着帷帽,白紗覆面她能不受鋪面正對的謾罵,她還能面無表情地立在家門前,盯着家宅下被丢擲的破爛之物。
那丢葉的郎君望見李知,還當她同他兩人是一類人,笑着言:“女娘也是來瞧這等不遵倫理綱常的小人嗎?”
“倫理綱常是約束人。”李知淡聲開口,她擡手取下遮面的帷帽,一張清麗白亮的容顏便倏然顯露在那兩人眼前。
她望着有些發怔的二人揚笑,“而不是,約束女人。”
這聲帶着冷意的笑并未被立在一旁的二人瞧見,他們太過入神,一時愣在原地,只瞧着那女娘踱步入了李府,才恍然回神。
“王兄,方方才……那女娘怎麽入了李府?”
一身藍衣早已不見,将才丢葉的郎君才有些不确定地開口,“莫莫非……她是李知?”
“紅紅……顏禍水,咱們快走,莫在停留了!”
府外的吵鬧隔着一堵牆,也遮了太多的清淨。
“今日怎麽出宮了?”
李知垂目,到底是未将真言說出,“想回家瞧瞧,宮中有些悶。”
李使期笑着嘆了一聲,只将斟好的熱茶給她遞去,“既是出了宮,便在家裏頭好好歇着吧。”
李知接過瓷盞,極輕地“嗯”了一聲。
雕窗下茶煙上浮,清風拂面,似乎只有家中才是心中避世的清淨之地,能抛卻一切只做回十九歲的養在父母膝下的女兒。
可是,幾月的隔絕,她似乎再難将自己帶入進那時年少不知愁,不知何為憂的輕快年歲了。
一如此刻,茶案之上,除了對坐無言的父女,屋中阒然。
“父親。”李知出聲,打破了沉寂,她愧然,“女兒使家門受辱,經受這等無妄之災。”
“如今說這些也是風過草之事,是為父的過錯。”李使期嘆了口氣,只将那盞将熱不熱的茶盞擱在案上,“我是存着僥幸之心,也是我将你推到如今這個地步。”
“阿耶。”父親越這般說,李知心中便越發愧疚,一切的起始只是因為史館的那卷河西傳報,以及她的無知與莽撞。
“怪不到阿耶。”但也卻如父親所言那般,如今言及過去已然無用。
李知垂目,自那盞清茶中望見倒影着的梁木。
橫梁架處,各壓其力,方才穩懸。
她忽而開口,“如今朝中分作兩派,那阿耶又是站在何處?”
“我不在意是何人。”李使期看向她,身前的女娘已是經歷了些朝堂手段的洗禮,變得愈發斂靜深沉,以至于作為人父,也猜不透女兒心中的百轉心思。
他只能道:“最後能坐上那個位子的人,才是贏家。”
“既不在意高座之人是何品行,也不在意将面臨何局面?”
李使期複又歸于沉默。
他發覺,自己竟答不了三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