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舊人歸(三)

第108章 舊人歸(三)

踏出府中大門, 三月尾的怪天忽而飄雨,李知順手拾起把傘,而後上了馬車。

“三娘在府上要呆多少個時辰?”煙雲晃着李知的衣袖,可憐兮兮言:“好容易才見着三娘一面, 這馬車一行, 也不知下次入宮在回來又是幾月。”

莫雨也是哭喪着臉點頭, “這麽些年我二人還未曾和三娘分開這麽久過, 也不知這幾月三娘在宮裏頭過得可好。”

李知眉心一松,反将兩人的手拉到一處合上,她輕吐出氣,揚唇朝她二人言:“往後, 我常出宮。”

“也不拘在宮裏頭, 磋磨躲避了。”

這該迎的風雨,不必躲,也不必藏。

馬車停在永興坊左金吾衛的獄衙前,如今李知手掌着清河給的玉符, 暗處也跟着貴主府上的侍衛, 她來此無非要問個準話。

“李學士。”

衛寂聽聞女師至,早已出來相迎。

李知微點頭, 一面随他朝裏, 一面開門見山,“我今日來想必左郎将也知是何意?”

衛寂不言, 只帶着這位女娘朝內行去。

到底是因着昆侖奴的相救一事,李知并未凝眉接着言, 而是安靜跟在身後, 四處打量着左金吾獄的布置。

“金吾衛辦事不利,未在西市抓到聖人想要之人。”已行至堂內, 衛寂便停步,手橫在刀柄之上,他并未坐,只單手提壺為客遞了碗剛盛好的熱茶。

李知接下,擡頭望他,“我來不是聽結果。”

茶煙一點點上浮,煙雨恭敬立在一旁,自下瞧去,她望不見三娘面上神情,只能聽見她不帶太多情緒的發問,“金吾衛所查驗柳娘的生平經歷,以及樣貌圖畫在何處?”

衛寂同李知對視,而後他撇開眼招手,朝旁示意,“按學士的要求去尋來。”

他轉着腰間的刀柄,又道:“柳娘敢假死于長安卻不出長安,可見她是有些本事在身上,長安也有她在等的東西。”

金吾衛,是李由林的人,李知時刻謹記這話。

可這案子,是聖人要查,縱她摻和進來,金吾衛亦是要查。

片刻,便有人将文折與畫卷一道送來。

莫雨替三娘接過抱在懷中。

誠如衛寂所說,柳娘是在李知眼皮子底下被聖人一刀穿腹,卻還能在河間王府衆多屍體中爬出來,潛伏在長安這般久。

李知打開書折,掃目于上。不是甘心留下,便是她,出不去這長安。

“柳娘,姓徐名娘,曾是會州人,而後南下長安,入河間王府。”

李知頓在那會州二字上,垂目深思。會州是誠太子退屯成州之後,複又發兵夾擊之地,也是誠太子身埋之地。

莫非真如河間王所言,這位柳娘當真知道些什麽?

“這柳娘原先在會州,父母都是做什麽的?”

衛寂便搖頭,“她的這些親族都不知曉,父母已亡也無從查證。”

“金吾衛去查了大豫十一年間徐柳的行蹤,她的親族皆一口咬定,那年兵亂南下,她的父母皆亡于會州,與其他親族也七零八落不相聚,再次相見,便是兩年後的長安。”

“長安總歸只有一百零八坊,除非她出城,否則挨家挨戶也該能尋到人影。”李知合上書折,又将莫雨懷中的畫卷打開,細細瞧看。

須臾,只見女娘出聲,“長安城中有人在幫她。”

衛寂倏然擡目。

文征剛入長安,柳娘是系在文征身上的火藥,露面而炸。

他握着橫刀起身,臉上神情沉沉,“文征使君若将她帶走,聖人所吩咐之事便辦不成了。”

“等等。”李知叫住衛寂。

“我可未言,是文征使君動得手腳。”她起身慢慢行到衛寂跟前,“衛使君遠在西北,獨掌三大鎮,引得聖人猶疑君臣生隙可不好。”

身前人快要擋住她的大半視線,李知轉目移向另一邊,“我不知李大監是如何吩咐金吾衛,但你若此刻貿然帶兵闖入文使君的旅舍怕是不妥。”

衛寂面上的氣焰收斂了些,他聽着李知口中冒出的李大監一頓,只擡着眸子望她,“那李學士有何高見?”

李知聽此一笑,淡淡揚唇,“妾沒什麽高見,只是提醒左郎将一句罷了。”

淡藍的裙擺飄動,在堂前沒了影,衛寂心中琢磨着她的話,只瞧着李知忽而轉過身頓步。

她笑着丢下句似提點又似不經意冒出的話,“不過妾倒是忽而想,若是試一試借徐柳的處境,套出文使君的話,也不知可不可行。”

言畢,此刻的藍衫是當真一步一步漸遠在視線中。

衛寂掌着刀,忽而扯起極淡的笑。

這位李學士當真是有些拿捏人的本事。

崇仁坊就在永興坊前頭,李知如今帶着帷帽,既是要從崇仁坊路過,去一趟松齋舍也順路。

車外雨勢漸大,李知拿了傘吩咐煙雲莫雨不必跟來,自撐着上了樓。

扶回呆在外頭檐廊下的雨,忽而亮了眼睛,湊到窗棂下朝謝愈低聲叫道:“五郎!你猜誰來了?”

謝愈正雕着一塊玉,聞言是頭也未擡,只将那浮末子吹散了才問道:“誰來了?”

扶回湊前望了眼自家郎君正在雕的東西,又忙道:“自是李三娘啊!”

謝愈手中雕玉刀陡然一頓,他擡眸怕是扶回看岔了眼,“當真是阿九來尋我?”

話畢,也是不管是與不是,只忙将未雕完的那半塊玉擱回到木盒裏,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粒子。

拍着拍着,他才覺出些不對,“當真是李三娘?你可沒看錯?”

阿九如何會出宮來?

“是啊,雖然帶着帷帽,但我可一眼就認出了,準沒錯!”扶回靠在窗框上,有些得意。

謝愈因這話,手中動作一頓,正要開口,便見窗外撐着的扶回一瞬地扭頭站直了,然後帶笑着迎了過去。

他忙兩步走到門前,擡臂霍然一開。

白紗因這番動靜而被掀動,影影綽綽下,那張清麗微訝的眸子,不是李知又還能是誰?

謝愈的喜愕已經勝過思索,他牽着李知入內,極其自然将扶回隔在門前。

扶回一臉莫名地望着眼前合上的門框,咬牙又撐到一邊觀雨去了。

屋內,李知還未行到隔內,便被謝愈擡手擁在懷中,脖頸處倏然多些癢意。

“阿九怎麽出宮了?”鼻息間是李知身上帶着的熟悉香氣,謝愈越擁便越發收不住力,他擱在軟溫處未動,只微觸及,就如入了魂一般撤不開手。

李知揚了揚頭,尋了個舒服位置靠着,謝愈身量高,甫一傾身垂頭,她便有些硌得不舒服。

“我也不該躲在裏頭。”她微微偏頭,将摸了摸謝愈的後頸,“一座石磚堆砌的宮罷了,還真能困住我不成?無非是我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謝愈擱在李知頸間的頭微動,他舍不得起身,卻想看看她的眼。

“阿九。”

李知未應他,只垂頭等着謝愈的話。

“阿九。”他又喚了一聲,只是比方才又聲低了些,帶着些難覺察的迷茫。

李知想起身,卻被他捆得更緊了些。

她無法,只得輕撫了撫他的背,慢慢問:“怎麽了?”

在想阿九當初的話啊。

謝愈垂下眼睫,卻不敢出聲。

若是愛重之人與自己道義不同,他該如何護住,又該如何不失去?

越這般想,謝愈越恐懼這刻的來臨,便也越發貪念這刻的溫存。

“怎麽不吱聲?”李知伸指在他背後有一下沒一下地畫圈,又自顧自地說起旁的正事來,“五郎還記得柳娘嗎,今日我出宮也是聖人的旨意,柳娘未死仍在長安,只不過沒讓金吾衛給抓到,我是出宮來查此事。”

謝愈滿腦中都被悲戚難受攏着,愈發聽不見李知談及朝中之事,心底的悶沉迫使他想去尋個安心的慰藉。

他很快從李知頸窩間支起頭,身後不離幾步便是坐塌。謝愈退後坐下,伸手輕拉李知将她帶入懷中。

碰撞的柔軟近在咫尺,他傾身朝前,将觸及,卻被李知偏過頭躲了去。

謝愈茫然對上阿九那雙玩味的目,便見坐在他腿上的李知撐直起了腰,眯着眼望他。

“坐着親可比站着親省力,謝五郎是不是?”李知盯着他氣笑。

“阿九想站着也行。”話畢,謝愈又湊上前微歪頭。

後腰被一只掌心扣着,哪裏是要讓她起身的意思。

唇已經觸上,便如滾燙焰火間悄然落下一片雪。瑟縮,追随,還有融化。

李知就像那片雪。

謝愈越這般想,便吻得越兇了些,往日的舔舐化作了一點令人吃痛的啃咬,就連李知也覺察出他情緒不對。

她忽而睜眸,垂頭望見的,是眼角帶淚的謝愈,那一滴透亮的淚就珠這般不容忽視地挂在眼尾。

李知驀然一怔。

“謝清讓。”她喚道。

微涼的指尖觸及到泛紅的眼尾,李知有些心疼,“你怎麽哭了?”

謝愈睜開眼。

細密的睫羽間還挂着晶瑩,他忽地牽住李知的手,微仰頭注視她,有些啞然地出聲:“李知,不管遇上什麽事,你不會舍棄我的,對嗎?”

李知愣愣地思索着這句話。

他叫着她的名姓。

李知又輕撫了撫謝愈的眼尾,低聲問:“出什麽事了?”

可身前人只将她又拉近了些,仍重複先前的話,“阿九,不會舍棄我的,對嗎?”

“會嗎,阿九?”

謝愈迫切的想要一個安心的答案,他害怕在李知的選擇中,自己是被丢掉的那一方。

“為什麽會這樣問?”李知指尖一停,與這雙眼底只有自己的一雙眸對視,她便微微嘆氣,“謝清讓,你還記得從前答應我父親的話嗎?”

她擡手,慢慢捧着謝愈的臉,李知越是不言答案,這對含情目中所快扼制不住的水霧便越多。

“四月,便是半年之約了。”

話畢,她微垂眸,輕輕吻上以作安撫。

謝愈的睫羽不受制地輕顫起來,掌在阿九腰間的手亦不敢用力。

半年之約,她記得。

謝愈心間的那點澀意,只因為這話而消退下去。

李知支起身,帶着些溫軟的笑回望他,“盡管四月之後,亦不是提親的時候,但我李知不會舍棄你,這輩子,也只嫁你謝愈一人。”

腰間那只微靠着的手倏然用力,視線一近,她又被擁入溫暖結實的懷中,耳邊落下的,謝愈帶着顫的低音。

委屈,迫切,期望似乎都冗雜在一起——

“等諸事畢,我真想堂堂正正地立在你身邊,擁着你,告訴世人,這是我謝愈明媒正娶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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