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萬山雪(一)
第109章 萬山雪(一)
與永興坊相挨的崇仁坊間, 正行來一輛馬車,穩穩停在了松齋舍下,懸針松雨落在傘檐。
其間是兩位各帶帷帽的女娘。
掌櫃仰頭望向站在櫃前的兩人,仰頭客氣問道:“女娘是住店嗎?”
“不是。”白衫女娘輕道:“我來尋一個人。”
聽見不是住店, 自覺兩人杵在這兒擋了他的好生意, 掌櫃的聲音便也垮下來, “娘子要尋什麽人?”
便見女娘答得極快, “門下給事中謝愈,謝郎君。”
掌櫃将盯着門外的眼轉到這白紗上,正要開口,便見站在一旁正費力提着一桶水的扶回, 驀然丢下手中重物。
“謝給事?正是我家郎君。”
三人移目朝他瞧過來, 扶回倒是抹了把汗挺直腰,“女娘找我家郎君何事?”
掌櫃自覺解脫,忙催着兩人去找那位提桶的郎君問話。
“妾有要事想與謝郎君相商,還望引薦。”話畢, 只見白衣女娘極其恭敬地行了個禮。
扶回見狀忙擺手, “女娘多禮了。”他又将水桶提好朝上行,“跟我上來吧。”
行過二樓一扇扇門闕, 扶回轉過身朝身後那位白衣女娘告歉, “還請女娘在外稍候,我去問問我家郎君。”提着水桶的步子一頓, 他又扭頭問:“女娘可有什麽要我帶去的話?兀自去說怕是郎君不會見。”
白紗輕然晃動了下,她慢慢出聲, “‘萬山載雪, 也願撫之’郎君只代傳這一句即可。”
扶回撓撓頭,快步推門進去, 又将門合上。
“五郎,外頭有位女娘尋你。”
剛進來,便見自家郎君腿上正對坐着李三娘。
扶回擱下水桶只當是沒瞧見,心裏卻止不住的腹诽,謝五郎是當真屋裏沒人,都不去內裏,外頭都抱着纏綿。
這一聲“吱呀”門響将李知驚了一跳,匆忙自他身上退開,越品越覺着不自在。
謝愈十分鎮定地理着衣袍,一點一點撫平褶皺,“方才說什麽人找我?”
“是位女娘。”扶回答。
便見坐塌之上的二人皆是一愣。
扶回又踱步過來回話,“她還留下了一句話。”
“萬山載雪,也願撫之。”
李知只瞧見謝愈面上的神情,忽而斂容凝目,她将拿茶盞的手一頓,開口問:“此話莫非藏了什麽禪機嗎?”
“這是大豫十四年我進士科省試寫的骈文,那是最後一句話。”
鍑中水已三沸,謝愈自她手中接過瓷盞,又将燒好的茶水親斟了一杯遞于她手心。
扶回聞言,倒是撐着下巴分析,“這麽說,那位女娘對五郎的骈文還頗有研究,家中定也是有人在三館或是尚書省裏面做官。”他自顧自點頭,“那五郎或可一見。”
謝愈撩目掃了他一眼,将浮起的茶沫子倒入,“這又是個什麽道理?”
扶回撇嘴哼哼道:“總歸這位女娘,總不會同那日的娘子一樣讓郎君為難吧。”
他心裏頭還記着宋輕水的事,謝愈聞言一笑,“求人哪裏會有不為難的事,我也不是什麽都應下。”
李知卻捕捉到扶回話裏的字眼,轉過頭打量謝愈,“謝五郎這旅舍,招待過不少女娘?”
三娘語調上揚,謝愈卻聽得嘴角含笑,“他口中挑唆的,正是阿九撞見我在冷水浴桶的那日。”
聞言,便見李知倏然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只擡手低頭品茶,低低輕斥:“孟浪之言。”
扶回站在他二人跟前抽了抽嘴角,只問道:“屋外那女娘,五郎是見還是不見?”
謝愈轉過眼去望李知,便見阿九起身飛快鑽入內裏,再沒了動靜。
他無奈一笑,才扭頭朝扶回吩咐,“好了,去把人請進來吧。”
扶回霍然一開門,朝左邁步出去,賠笑着擡手,“女娘請進。”
白紗迎風,下一刻便已經帶着婢女入內。
見着眼前正立身望過來的郎君,她叉手行禮恭敬道:“叨擾謝給事,今日貿然前來,實乃有事相求。”
扶回見狀,忙将門合上。
謝愈盯着兩頂帷帽倒也未說什麽,只擡手朝旁示意,“女娘先坐。”
他擡手将瓷盞取出,一邊斟水,一邊耐着心性問:“女娘要求什麽?”
“妾想,求個真相。”
女娘的話堅定且有力,謝愈手一頓擡眸望她,那層似透又朦胧的白紗就這般迎着他打量的視線而取下來。
他對上的,是一雙沒有太多情緒的目。
而這人,他也見過。
謝愈心中微驚,只見女娘擱下帷帽開口,“那日魯郡公的桂園宴,我同謝郎君有過一面之緣。”
“妾姓張,名詩柳。”
“張修,是你哥哥?”謝愈在腦中,只依稀搜刮出這條記憶來,“張娘子想為你哥哥求個真相?”
他的哥哥忽而在饒州喪命,這事謝愈也只是略有耳聞。
只見案前的張詩柳笑一聲,似嘲弄,“我并不是為他。”
謝愈一怔。
“我給郎君講個故事吧。”
“一位心懷黎民的郎君,卻因為旁人的急功近利,慘死大雪中,可笑的是,向來書寫歷史真言的史館,存放有關往事記載,也只有一句天妒英才!”越說道後處,張詩柳那雙悲目越發染上些恨意,她指尖狠狠陷進肉中,才不至于讓自己太過失控。
“六年,害他之人穩坐高位,躲在死人身後,文字所寫的矯言都快将他們自己騙過去了!”
她迎上謝愈怔然的眼眸,一字一句恨然道:“妾要為,誠太子殿下,求個真相。”
謝愈手中那杯斟好的水一時竟被此言,所被驚愕地遞不出去。
六年,史館,誠太子殿下。
每一個,都是丢中水中能激起千層浪花的字眼。
“張娘子,你可知自己在說些什麽?”謝愈盯着她,到底是仍不相信般地追問了一句。
張家的這位娘子,可是和誠太子殿下沒有什麽瓜葛。
怎麽會忽然找上他,求個故去之人的真相。
“妾當然知道。”張詩柳手扣住案沿,這聲不輕不重地響動也未能收束住她壓不下的情緒,“謝給事不若猜猜,都有誰,快在這六年的假話中騙過自己。”
謝愈腦中忽而想起的,是李知的話。
阿九曾說河間王以故太子之死為籌碼,拿捏聖人。
而故太子的籌碼,正是文征使君。
見謝愈的面上表情仍是考量之色,且似乎仍是半信半疑之樣,張詩柳便低低一笑。
“妾敢言,只怕謝給事,不敢聽。”
而無風內室,李知獨立在那兒,卻覺得心中有風呼嘯而過,快要折斷勁草。
史館……
她記得自己曾以故太子之事問過劉欲。
史館裏頭所記載的各處傳報,會有纰漏嗎?
李知只記得,那時的劉相,臉色并不好。
她死死扣住高案的一角,只覺身也在發顫,正如張詩柳所說,她才是那個不敢聽之人。
隔着一扇門一卷簾,女娘的話穩穩地落入李知耳中,頓時如火星子般炸裂開,燒得腦中嗡然。
“三鎮使君文征,禮部尚書劉欲,可是親歷親謀之人。”
謝愈手中的杯盞,因這話差點飛斜灑出,擱盞聲頓然,他才穩住心神開口:“張娘子,我得知曉證據才能幫你,若無證據,這話說出來恐擾人心。”
“我來此,原是抱着謝給事一定會應下的心。”張詩柳擡目,“可現下,觀郎君反應,我卻有些躊躇。”
“不管我手中的證據是真是假,可要判之事加在一處,卻不是人人都敢言。”
“我雖督查過些許案子,但無證據的事謝某幹不了。”謝愈扯唇,猜不透這位張娘子的來意,聽她後言卻忽而話鋒一轉,“朝中之臣衆多,張娘子若不信在下,何苦要偏偏選上我告訴這些事?”
案前的女娘忽而沉默。
屋中靜了瞬,扶回垂着頭只在旁聽着,一門相隔的李知也正屏氣,唯有那女婢所戴帷帽飄動,可人卻屹立不動。
張詩柳深吸了口氣,似是翻找出太多傷身的記憶,以至于啓齒之時,垂落的睫羽也顫動不止。
“因為謝郎君的骈文,萬山載雪,也願撫之。深埋雪山下的錯冤事,再難也要讓它重見天日。太子殿下,也曾說過這句話。”
她目中溫情又悲涼,“我想郎君和他一樣,都是很好的人,這樣好的人,他卻已經深埋了。”
謝愈掌着茶盞的指節用力,心中駭然,“敢問女娘,和誠太子殿下是……”
阒然屋中,傳來一聲低語。
“他于我”
“是恩人。”
張詩柳笑着垂目,朦胧眼底複又被她硬生生壓回去,再擡頭之時,堅定對上謝愈的眼,“謝給事可敢應下此事?”
“郎君若應下,證據妾悉數奉上。”
可如今,卻輪到對案之人沉默了。
謝愈,久不敢言。
窗外連雨簌簌,砸在檐地的聲音都越發清晰,而屋內所待之人的應答久未落下。
張詩柳垂下眼,心中扯笑,只欲拿帷帽起身,無非押錯了人,白費了些口舌。
而簾帳之後,驀地傳來一聲響動,随即是門開步行。
藍衫漂浮,李知就這般豁然出現在四人眼中。
她移目,與微訝的張詩柳相視。
“張娘子,此事,我可以幫你。”
謝愈一瞬地起身,目中憂慮早已是難掩,未說得話全都隐在了眼神中。
若此事以李知口中相禀,便是冤屈,她也少不得跟着挨罵。
再者,不提劉欲,只說此時獨領三鎮的文征,聖人若真将其斬了,河西又該怎麽辦?
張詩柳因李知的話而微微失神,她一時也忘了在意,在宮裏頭的李學士會出現在謝郎君屋中,只那一句相幫,便讓她掌案而起,“李學士……信我的話?”
“我信,愛欲恩情,向來鼓舞人行得更遠,也行得更難。”李知已踱步至她身前,溫聲言:“張娘子,你很有勇氣了,我願意幫你。”
張詩柳的藏于衣袖中的手顫動起來。
“柳娘。”她朝旁喚了一聲。
只見從松齋客下便一直未露面的女婢,登時摘下了帷帽。
李知盯着她的面容,一怔,“徐柳。”
“竟是被張娘子救下。”
徐柳眼眸間驚愕,她自是認出了這位女娘,是那日河間王府上跟在聖人身邊的女官。
也是逼得王爺與聖人生隙的人。
她飛快地低頭,藏住情緒,只叉手于前恭敬地行禮。
“李學士認得柳娘?”
李知移開目接話,“有過,一面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