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萬山雪(二)
第110章 萬山雪(二)
“柳娘是會州通政官家的女娘, 她的父親是專接收長安進奏院所傳來的消息,送去也自是他們。當年文征幾番滅口,獨獨讓柳娘活了下來。”
李知微怔,“當年, 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大豫十一年吐蕃和回纥奪取河西, 百姓多苦不堪言。這仗自他二人接下, 便是一直敗。臨、洮、河州失守時, 他們還能見上一面,直到其中的州道已将要切斷,逼得太子殿下在成州,而文征身後乃是三鎮, 人也被隔在甘州南下不得, 自此,殿下與他再也未見過面,全靠通信。”
張詩柳笑得發苦,“這仗兩位主将都只能靠信商議, 再算上耽擱的時間, 天大的禍事都能降下得輕易。太子本意是想同文征上下夾擊中部所失之地,腹背受敵之計也算得一招。”
“可惜, 那年大雪飄落, 是罕見得冷,外夷占盡了天時地利。”
李知記憶中相看的河西傳報漸漸有了印象, “我記得這雪一直下到糧缺,故而太子想速戰速決。”
“天大的笑話!”張詩柳猛地拍案, “這些都是文征和劉欲的矯言。”
“從十月十一州失守, 到十一大雪不止,再到十二月糧草将缺, 其間殿下與文征的争執在信紙中不休,文征背後有三鎮的補給,而殿下只能等別州道的糧車,所以太子殿下怎麽會是決計發兵的那一位!這一場急攻近利之戰乃是文征一手造成!”
“張娘子,可有什麽物證?”李知一頓,又朝她溫聲解釋:“若只是因着對太子殿下的品性了解而作此判斷,恐也難惹人信服。”
張詩柳極快地為太子殿下辯駁,覆在帷帽上的指尖也繃得厲害,“我自是有物證,殿下當年給我傳過信,整整三頁信紙,只是自我收到回信之時,聽到的卻是殿下身死的訊息。”
謝愈本是安靜立在一旁聽着,陡然穩此言,不由得擡目,“誠太子殿下,怎麽,給張娘子送信?”
張詩柳微怔,偏垂過頭略過這問話,只輕言:“我的名姓和這信,只需呈遞到聖人面前,無須多言,聖人也會信我。”
“人證我亦是有。”張詩柳轉身望向徐柳,“我尋了她六年,當年傳去長安的軍事傳報,還是他父親送的。”
餘下人的目光,皆因她的話移到柳娘身間。
徐柳微仰頭,慢慢朝衆人破開這六年前的黃土大雪,“妾那年,跟随父親一同南下長安送傳報,少時貪玩,這傳報被我悄悄拆開翻看過,成州乃至會州的戰役,我與父親皆是親歷之人,一眼便知其上的話不對。文征将軍曾經南下見過太子殿下一面,在成州的集市上拌過嘴,縱使文征使君面上裹得嚴實,妾也瞧得出那就是文征使君,殿下于此事想得乃是退兵之舉,大雪不止于唐兵而言難攻,可文征将軍不贊同,他說吐蕃和回纥已經一個南下一個北上,耗在唐之河西太久,糧草兵馬自也是匮乏合該一舉夾擊而滅。”
她頓了下,又言:“但那封傳去長安的兵部傳報不是這般寫的,文征的執着夾擊成了殿下的話,而他則成了猶豫不止的那位。”
“我發覺之時,告知了父親,父親也是目中驚疑,捏着這封傳報讓我不要在外相傳,只說自己未拆過這封信。可我卻問他假話如何能送去史館,父親那時只垂目不語。”徐柳語中已隐隐有些哽咽,剝皮剔骨的喪親之痛難言,她還是得一字一句麻木述下去,“後來……父親去史館見過劉欲了,我還記得那天父親很開心,我湊前問他也只笑笑不說話,我又問父親何時啓程返還,他卻道劉相公讓我們在長安呆會兒,直到……”
“直到誠太子的靈柩自會州一路擡進長安,傳來河西盡沒,官民皆亡。”
“文征親自護送,悲目入長安,拜君王。”張詩柳替柳娘接過話,有些諷然笑道:“他文征的一點柩前垂淚,究竟是對他自己的忏悔,還是虛情假意,誰人還瞧得出?”
徐柳微垂下眼,話也變得很輕,“父親走前,會州之戰隐有敗勢,而如今殿下薨,我同父親得知皆是驚愕。那晚父親又入了宮,卻再也沒回來,不見人亦不見屍骨,而妾能活下來全靠在會州所滋生的警覺,以及,王爺相救。”
這聲王爺,李知與謝愈心知肚明。
“當年知情之人皆亡,而後史館所記述之事為人所道,這麽年的矯言,一遍遍書,一遍遍寫,百年之後,後人提及,無非莽撞急攻,不懂兵法二句,便是天妒英才,也不會在落于他身。”
張詩柳指尖已經泛白,目中染上散不去的紅,激憤處卻只能頓手攥衣,“殿下那樣好的郎君,為何要承千世萬世的審視點指,他的身後名,不該被旁人抹去替上這剜心文字。”
白衣悲情,窗外大雨飄灑,而屋中阒然,李知對上身前女娘的那雙眼,恍惚覺得自己好似又深陷那場冰雪漫天的奇夢。
只是如今的女娘目中發紅,無言之态不複,她一字一句述得有力——
“夷狄環伺,矯文反罡,萬雪滅言,這才是,該提上的新序。”
案上的杯盞涼了又涼,只望那杯中的茶水,清澄澄地映照得幹淨清晰,可這瓷盞卻分明,是鴉黑碎玉色。
李知凝望着,微怔仲。
“三娘這事打算如何去說?”謝愈将那盞冷掉的茶水倒出,兀自又斟了杯熱的。
理清了一這番來龍去脈,張詩柳和徐柳早已告身離開,謝愈讓扶回出去相送,如今屋中又只剩下他二人。
“這事誰去捅都要惹一身腥,文征和劉欲的名聲,一個乃是安邦定國的将軍,一個則是安心著撰史的相公。”他慢慢将茶推去,望着李知的眼,“更何況,阿九你”
後面的話他不忍接下去,只能扼在喉間,吞回肚子裏。
掌心間攏着熱意,她垂頭,“聖人要查誠太子的死因,朝中也無人敢去一提,可依舊是落到了我的身上。”李知忽而一笑,憶起許久前的事,“或許真如聖人所說,我跪在武德殿的那日,當真是太子殿下為我擋去了一難,才叫我如今該為他盡責。”
謝愈心中一緊,“可是,張娘子的話當真能全然相信嗎?那封信殿下為何會寄給她?”
“五郎以為,六年的隐忍是幾句話幾滴淚,便可信手演來的嗎?”李知仰頭,話自唇間滾落,“那不是恩情,那是,愛欲啊。”
謝愈一怔。
張娘子與太子殿下……
“他們……”
“從前五郎只是八品拾遺之位,也會因為一封折子去查幾年前的舊案,怎麽如今倒是躊躇不定,顧權顧名起來?”李知擱下手中熱盞,起身問他,“赤誠之心,只在朝中幾月便要消散了嗎?”
謝愈張唇,卻又是怔愣,良久他才垂下手,“我擔心阿九應下此事,朝中之臣對你的指罵更要掀浪,我不想看到這番不實筆墨落在你身,就如張娘子的話,殿下的身後名她想為他輕撫幹淨。”
謝愈擡目,朝前行了一步,他有些澀然開口:“可是阿九,你的生前名,我想替你贏回來。”
她的生前名。
李知指尖倏然一顫,驀然轉過身去。
“我的生前名,早已不管算不得幹淨,乃至身後名我都可以棄之如敝履。”
他未去瞧看謝愈面上的怔愣,她如今,心中亦是不太平。
其實,她才是說謊的那人。
這深埋雪山的舊案不是張詩柳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張詩柳。
她李知必須,接下這個案子。
身後,傳來謝愈的一聲低低嘲弄,“其實,三娘方才說得也對,我确實在朝中行了這麽久,有些畏縮了,從前的我要更加不管不顧些,不畏懼權位,也不考究朝中形勢,一頭撞進這官場。初心這樣的話,從前敢說不讓天下人蒙冤,如今自己卻要掂量敢不敢言。”
這番由旁人所引而生出的自審,在如今他忽而有些懂得薛海,胡詠思,以及于參曾對他說過得話。
越往上行,權之字,你便越想捏在手心,這樣你才能護住,更多想要護住的人。
而行之一步,考究之事自愛人到親人,悉數不落。
“謝清讓,這哪裏是你的錯呢?”李知緩緩出聲,“這是王朝的悲哀,也是仕人的悲哀。所以更應,換一番天地。”
春風吹蕩垂簾,李知落于額前的發絲也被揚起,謝愈立在那兒,卻怎麽也擡不起想擁住她的手。
一時只覺,眼前的阿九離他,又遠了些,盡管有那樣一段,彼此相承諾的話。
他忽而發現,或許,三娘的冷刺,還對着這世道,這天道。
且,愈演愈烈。
“阿九……”
謝愈顫着唇開口,拉住她的手,可如墜冰窟的冷卻是自他手心間散出。
他一瞬得松開,拿起案上微溫的茶,卻只能輕道一句,“天色不早,阿九趁着急雨未落,快些回府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