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萬山雪(三)

第111章 萬山雪(三)

史館外的樹抽了新芽, 樹下的女婢垂頭賣力掃着,甫一擡目,便望見迎面而來的一位女官,站定後又忙忙喚了聲女學士。

李知微颔首, 步子不停朝着館內的大門行去。

宮門不到半個時辰便要落鑰, 而如今早已是史館典書楷書手皆離開的時候, 除了劉欲願留着掌燈修撰, 無人想白白占了空閑之時。

她踏步入內,館中如李知所料,除了劉欲的那位徒弟林正傾,也卻是再無旁人。

李知移目同他打了個照面, 而坐在側案的林正傾亦是帶笑颔首。

主座之人筆耕不辍, 是眼也未擡。

“妾入宮時還在想,史館此刻定是只有劉相一人,劉相對國史一事,倒是盡職盡忠。”

以至于, 知曉往事的李知, 再次立在這史館的中央,竟也對這番場景有些恍惚。

握手撰史者, 握住得不是筆墨, 而是滄粟之間,人的一生。

“做了學士, 到底是不同了啊。”劉欲笑着吹了下胡子,複又伸手沾了沾墨, “進來卻先說起恭維話來了。”

林正傾聽此, 移目朝前,也在旁笑起來。

李知身形微動, 踱步至另一邊的案前,亦是跟着輕扯了下嘴角。

“自你從東都回來,倒是少見來史館了。”

李知與林正傾對坐,微偏頭回劉欲的話,“是。”

這一聲簡短之答後,再無旁言。引得劉欲指尖上的筆杆也被懸住,他擡起眼皮問道:“這是怎麽了,在宮裏頭遇到什麽事了?”

林正傾也朝前望過去,只見對案的女娘卻并不出聲。

“遇到什麽事,吐出來心裏才暢快。”劉欲擱下筆,一邊朝林正傾努嘴,一邊寬慰道:“這有我同林虛覆,老夫不能開解的事,他怎麽說都是有法子。”

李知擡頭,正撞見林正傾那雙有些亮又有些微赧的目,不知怎的,她心中,忽而升起一陣極悲,震得發酸。

“我确實,遇到難辦之事。”她慢慢開口,攏在腿上的手不知合上還是松開,頓了一會兒,她才又接話,“我替聖人查辦一事,長安城消失了一具屍身,其名叫徐柳,原是會州通政官員家的女娘,如今聖人期限将至,我卻尋不到此人。”

她望着劉欲,目中憂郁之色不減,“劉相可有法子?”

自李知道出所愁之時,劉欲便是一副恭聽他人惱事的模樣,甫一問題朝他抛來,眉頭就微凝在一處,嘴角也是下撇着,眼眸內皆是深思。

“這女娘,究竟是死是活?”

“活。”

劉欲轉動的眼目一頓,卻是輕嘆了聲,“那這女娘又是犯了什麽天大的罪事?惹得聖人要你去尋,大理寺和刑部倒成了不辦事的閑官。”

李知微微一笑,“無非是要從死人嘴中挖出死人的名字,她原本是具死屍,可不知為何卻活了。”

劉欲眉頭皺得更緊了些,“這會州人怎的跑到長安來了,只聽口音也抓不到此人嗎?”

回答他的,是側案女娘輕飄飄地一句,“她很聰明。”

“巧在我探查之時,尋到半封字跡,只是我學識尚淺,認不出這半闕言。”李知自袖中抽出一張紙朝前遞去,“劉相公不若替我瞧瞧。”

泛黃的紙間,黑墨字跡也是斑駁,可這撕去的半闕言,只一眼,他便在心中補全。

徐柳當年,竟還抄下了舊時的傳報。

劉欲手間有些發顫,面上卻仍是凝重之色,只盯着這紙答:“這看着,倒是難猜,畫字去填也得費些時辰。”

“是嗎?”李知望着他,“既如此,妾還是收回,交由金吾衛的人接着查吧。”

劉欲卻擺手,“便放在老夫這處,得了閑替你試一試。”

“其實妾有些猜想,左右瞧看,只覺得缺的這半邊,唯有誠太子三字能合上,至于餘下幾字倒也是猜不出。”李知朝他微微揚笑,“劉相以為呢?”

而此話之後,偌大史館間,陷入久久的沉默。

阒然無聲,不知曉是試探,還是博弈。

李知偏頭望見劉欲已經拿起擱着的筆,一旁攤開的字軸,也不知到底瞧進去半字無。

她忽而向上問道:“前幾日學生問我,寫史者,該以什麽态度去下筆,劉相以為該如何答?”

“冷靜,漠然,旁觀。”

這話劉欲答過很多次,不同的面容,不同的場景,以至于耳中再一次鑽入熟悉之問,他是脫口而不思索。

李知視線微散,一點點移回目光時,心中卻是怔仲。

所以那時更易白紙黑字,也是這般神情麽?

這半闕言乃是她僞造,劉相卻執意留下。對于誠太子三字,當真只是惱她在宮中重提,而半句不言嗎?

懸天之上的鴿奴又在清叫,展翅啄羽,穩落在窗棂下。

劉欲自外望去,才發覺料峭春風何時變得霜寒冷臂,乍如深秋。

“阿郎有客拜訪。”

奴仆立在一旁回話,劉欲瞧了眼外頭的天,卻皺眉道:“如今天都暗了,今日也正逢太子靈柩入都,誰人現下來拜訪?”

“是文征使君。”

劉欲一愣,只擺手道:“請他進來。”

大堂的秋風吹得人咳意不止,腳步聲傳來時,他竟覺得文征才是那個将被刮倒難捱之人。

眼前的這位三鎮使君,面上風霜不減,而見着劉欲時,卻先是一跪,目中幾欲落淚,“求劉相幫我。”

他俯首頓地,又忽而擡起那雙悲憤的眼,“不世之仇,我要為太子殿下去報。”

劉欲面上神情一番變換,聽到後句,喉中一哽,扶起文征的臂,“太子殿下薨,大唐失去一位仁厚的君王,哀悼者并非只有将軍一人,老夫縱有心奔馬提劍也難跨會州。”他低低一嘆,扶不起文征,便又問道:“文使君想要老夫如何幫,只要老夫如今這身骨能辦之事,當不推脫。”

“老師……”文征擡頭,太久未喚這聲,便是劉欲心中亦是一澀。

這是他最好的學生啊,卻被逼去成了武将,可縱使在武夫裏面,他的學生也是一等。

文征久不願起,低頭不敢面劉欲,“老師,我……闖了大禍了。”

劉欲搭在他胳膊下的枯手一頓,心中忽而生出些難抑的心悸,“什麽……禍事?”

“殿下之死,與學生……脫不了幹系。”文征泣道。

“學生急功近利……想以河西勝仗求聖人一個恩典,故而太子殿下想要退兵之時,是學生一意孤行,執意要奪回河西所失之城,才害得……河西盡沒。”

劉欲盯着他,垂眸一嘆,“兵者行之一步錯,大局将易,尤忌急攻追利,我的話你全忘了。”

只見身下的脊背更加顫抖,他口中的責斥之言,才悉數咽下去。

“再如何分說,也是無濟于事,這話你只爛在肚子裏先不要在聖人跟前提,聖人如今心病在此,聽不得這話。”

文征伏地的手微動,闊別多年老師心中還有着他。

他慢慢自地上立起身,忽而望着劉欲道:“今天陡然來拜訪老師,為得是會州兵部傳報一事。”

劉欲卻忽而不語了,他的面容沉下來。

文征終于提了這事。

“學生……”文征垂下頭,“學生擅自改了傳報,後頭撰報者未寫完的細節我被補上替換了。”

劉欲驀然垂頭罵道:“你是要老夫也替你應下這篡史的罪名嗎?兵部傳報送入史館謄抄可不止是史館之人,他兵部也還過目了!”

文征忙又撐手朝前跪了些,口中忙解釋,“兵部不知會州之事具體之情,今日縱我不說老師也不會知道,學生也并非要以改史之事相挾,只是如今局面學生得要這兵權,學生,要為太子殿下奪回河西。”

劉欲笑哼了聲,“你以為,老夫不知道?”

他轉過身,扶着膝慢慢做回到主座上,接着手邊的那盞燭燈,劉欲望着自己曾經的學生。

“河西盡沒,不論官員百姓皆無一人逃脫,老夫問你,此事你可是一開始便有所此謀,才釀得此禍!”

“老師,學生怎麽敢!”文征撐着地,“河西一戰,學生比誰都想贏,而盡沒之後,我若想要卷入重來,必得攥改兵部傳報。”

劉欲聽此,卻對天笑了笑,“你不是将傳報都改好了嗎?如今又想讓老夫幫你做什麽?”

“會州傳報當初所記述之人已經身亡,我補上了後言,可字跡模仿一事向來不是學生所擅長。”文征擡頭,眸中殷切之心不減,“但老師在此道,無人能出其右。”

劉欲望着他,像是要把這位三鎮使君看穿,“所以,你來找老夫是為你以後求個保障,你怕會州的那場血戰還有活着的知情人,是嗎?”

堂內的秋風陣陣,吹得屋內跪着的人背脊都彎了些,那座架在師生兩人心間的橋正在慢慢坍塌。

可文征不死心。

他擡起淚痕印在眼下的眸,一字一句朝着劉欲道:“老師,我的仕途乃至我的性命,都可以抛棄,可我同李容青自幼相識乃今已有二十年之交,我如何忏悔都消不了罪過,可河西我得替殿下奪回來!這才是我能做得最大的補救,三年,五年還是十年,西北的冷寒與黃土是我該呆着贖罪的地方。”

“我文征此生不将河西所失之地奪回,黃泉之下,無顏見殿下!”他又是擡手一拜,觸地之聲作響,落在空蕩無聲的堂房內。

“所以還請老師……應下學生這不情之請。”

劉欲久久垂眼,搭在膝上的手緊緊攥着衣衫,秋寒遁地而來,鑽入內惹人生咳,可他卻生生忍着。

風過唇邊,他聽見自己問:“那河西之地奪回,你又當,如何?”

文征愣然。

良久,他才在這秋風過堂的屋內,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會,自行服罪,絕不牽連老師。”

劉欲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前,咳着合上這過風的窗棂,“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只在我這一處修,不是萬全之備,你還忘了一人。”

文征惶恐不安的心下終于泛起些漣漪,而後聽見老師的話時,卻又兀自一怔,“什麽人?”

合窗之聲頓然,一瞬地隔絕外頭的穿竹打葉,他倏然意識到老師先前的那句——“你以為,老夫不知道?”

河西之戰,還有知情者,且告知到了劉欲這處。

文征腦中浮過太多人影,找尋着此事的漏洞之處。

而劉欲轉過身,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會州來長安傳信的官吏,他未遵規矩,私看了傳報,且捅到老夫這裏來了。”

堂下,文征拜言:“多謝老師相告。”

窗棂邊的鴿奴驚飛展翅,而劉欲驀然,自案上轉醒來。

“老師,你醒了?”

劉欲一怔,尋聲移目朝左,倏爾對上的是林正傾的那張臉。

他擱下手中筆,笑着言:“難得見老師在此睡着。”

劉欲自睡夢中清醒過來,環視了一圈将暗的天,才問道:“李知呢?”

“李娘子?”林正傾一笑,“早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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