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試探語(一)

第112章 試探語(一)

百福殿前的素竹晃得厲害, 窗未合,案上的香煙也朝着一邊傾倒。

謝愈擱上鎮紙,起身将那半掩着的窗拉下,眼前飄飛的簾帳才消停。

“老師。”李委拿起案上将幹的紙墨, 恭敬遞于他面前, “今日骈文請過目。”

謝愈将碰的指尖微頓, 扭頭望了眼不遠處的香燭, 還留着一截未燒盡。

比起最初,少了許多時辰。

他便接過,踱步自坐塌行去,細細瞧看起來。

而李委一直候在一旁, 安靜得很。

“有些長進了。”謝愈擡眼瞧他, “可是回去有所參悟?”

李委抿唇,擡手作揖,“這些時日跟着老師,學到很多, 是老師的功勞。”

謝愈一笑, 收回視線,“恭維之話在我跟前, 往後不必再言。”

垂簾撥動, 不遠處傳來幾聲環佩之音,李委正想着如何答老師的話, 一擡頭女婢便低垂着眼掀簾進來,“謝給事, 王校尉來了。”

謝愈手中一頓, 轉而放下朝女婢吩咐,“請他去別堂。”

将要行至簾口, 他又忽而扭回過頭,朝那仍立在案前發怔的李委言:“我帶了本新書,先拿着看看。”

垂簾順勢落下,連帶這李委的拜謝之言也一道減弱。

謝愈徑直朝着別堂而去。

入內,卻未在座上尋見王離的身影,撇回過頭轉身時,才發覺王離正靠坐在那敞開的窗下,坐姿肆意不拘,手中把玩着什麽,轉個不停。

“去深州不到半載,你倒是快養了身匪氣。”謝愈撩袍跪坐于案前,擡手倒了杯茶,“誰還認得出你王則禹,當年可是靜坐堂前抱書入神的郎君。”

王離手中的物什玩弄得作響,偏聽見這話嘴也不消停,“依我看,不到半載,這惱人的坐席你謝清讓如今也是跪得自在。”

謝愈卻是一怔,垂眼自下一瞧,而後慢慢笑起來,“你不提,我倒是快忘了。”他一嘆,又道:“來長安快三年,再不習慣也該适應了。”

“這個時辰,怎麽進宮了?”

王離不答,只從那窗下起身,将那手中轉得噼啪作響的玩意扣到案前,“今日在坊間,聽到街旁支起的小賭桌的壓子是”

他忽而一頓,伸出指轉了下案前那枚杏仁狀的樗蒲,“五郎不若猜猜今日的壓子,是什麽?”

案前的那枚五木朝上那面印着雉,轉起來只覺這顆五木将要變白,謝愈垂眼盯着,倏然擡手止住這枚樗蒲。

細微之聲不複。

“大到國事,小到晴雨,都是賭坊的壓子。”他将這顆畫雉的樗蒲捏在手中相看,又不緊不慢道:“今日入宮,尋到百福殿找我,想來今日壓子定是我相熟之人。”

謝愈撩目,“莫不是五皇子?”

王離抱臂“啧”了一聲,坐不慣蒲席,只靠在一旁的木架旁,搖頭晃腦道:“我今日入宮可是聖人相宣,況且這壓子你也只猜對了一半。”

“所以今日賭坊的壓子是什麽?”謝愈将手中的那枚五木朝他一抛,又耐着性子問。

便見王離伸手接住,恍然站直了些,“賭得可是當今聖人這高位,究竟會傳到誰的手上?”

謝愈微微帶笑,擡手拿起茶盞。

“究竟是五皇子,還是,清河貴主。”

他将觸及唇邊的手一頓,面上笑驀然一凝。

“我可是在坊間聽說了李知橫眉冷對衆位相公的事,據說還将一位相公氣倒了,傳得是沸沸揚揚,宮裏頭的事,不出一天就能成了茶館裏頭的閑話。”王離撇了他一眼,又接話道:“如今李知和清河貴主,可是綁在一起的人物。”

那盞未喝的茶又被謝愈擱回到了桌上,心裏頭的那點憂懼又一絲絲纏繞起來,他垂眼輕道:“坊間話,真真假假。”

王離這撂在嘴邊的話到底還是忍不住,“我瞧着李知在宮裏頭,是越來越朝着中間去行了,且不說長安城的百姓,就是遠在深州,李知在使君那處的名號可是不小。我之前便提過,各處的使君心裏都是不安分的。”

“你與她……”王離掩唇一咳,心中還是怕隔牆有耳,只囫囵着道:“到底問得她心中如何作想沒?”

謝愈沒敢答這話,只擡頭問王離,“你如何看公主?”

王離一怔,半響沒聽懂他問這話的意思。

斜靠着的腿也繃直了些,王離狐疑望向謝愈,“你問這做什麽?”

“我想知道,你如何看清河公主?”謝愈仍是這般問道。

便見靠架人試探着回答:“挺……好?”

謝愈面色不變,只補道:“我問的,是五木壓子。”

王離繃着的小腿驀然一抽,他朝左一個踉跄,差點臉朝地摔了下去。

站直了身,他才壓低聲,“謝清讓,你做這給事做瘋了不成?”

“你舍不得李知受罵,親自将那中書省的拾遺給打了,如今,是眼也看不清,心也被豬油蒙了,要替人造反奪權起來?”

謝愈微微皺眉,“這是什麽話,矯言我打了又如何,再者,造反奪權的話你也敢說得出口。”

王離冷哼一聲,“在我面前,你謝清讓還要裝上一裝。”

“我說的,便是心中真言。”

王離盯着他,沉下聲,“我只說一句,貴主坐不得這位子。”

這條路,這高位,她一個女娘承不住。

堂內忽而陷入一陣久寂的沉默。

良久,謝愈才輕輕答:“她也沒有這個心思。”

彼時的王離,以為謝愈口中的她,乃是李知,而後來萬事将定,王離才恍然知曉,原來,那是李筱雨。

掌在手中的那顆五木,複又被王離丢回至案上,樗蒲搖搖擺擺地轉動,杏仁尖處慢慢指向王離,而另一頭也正是他自己。

“聽來報的女婢稱你為校尉,這是升成了幾品武散階?”謝愈順着五木的指向上移,不緊不慢地望着王離開口。

“昭武校尉,比你謝清讓還是低上一階。”

謝愈一笑,拿起涼盞,“給你個散階,實職一點沒變?”

“陛下的意思怕是我還要回深州。”王離自木架上立直起身,踱步至謝愈對面屈膝跪坐下來,又自顧自尋來一空茶盞,“深州我不想再去了。”

謝愈憶起王離剛回長安時曾述過的德州,棣州的模樣,便也了然他說這話的意思。

“既見了聖人怎麽不直言?”

“此事哪裏像去鳳翔這麽簡單。”王離擡手倒茶,“平盧淄青節度使章應通是除去遠在北庭的文征外,實力最強的使君,他的野心可也是不小,做夢都想将成德收入他平盧淄青的囊中。”

“魏博不是夾在兩人中間麽,他竟是沒個想法?魏博節度使楊青的領地可是只比得上成德的一半。”

王離“嘁”了一聲,“那楊青可是個人精。”

見謝愈不在出聲,他便又嘆道:“如今我想暫留長安,以我這小半年對房山越的了解,他可不是閑得住的主,我如今回深州指不定要撞見些什麽,這身羽毛縱使是不小心被濺上泥水,那也是難洗的污點。”

“房山越?”謝愈擡眸,王離這話中的意思,分明意有所指,“你是知道些什麽?”

“沒有底的事,我王離向來不宣之于口。”他拍了下膝,朝着對案人道:“快些先給我想個能留長安的法子,再不濟調往別州也可。”

謝愈微微垂頭,搭在杯壁上的指節正慢慢摩挲着,他忽而擡目,“北庭,你可去得?”

王離一怔,“文征使君?”

謝愈點頭,“等長安接風宴畢,他即将回北庭,而他向陛下立下誓言,六年前所失河西,今歲,必将奪回。”

殿中陷入沉默,王離微凝眉思索。

“這确實是個好去處,跨馬斬外夷可比刀對手足要暢快得多,只是河西戰事,少說也得要上大半年之久,若不能在今歲落雪前結束,便又是難戰。”他擡頭,對上謝愈的視線,語氣也萬分凝重起來,“再者,我是擔心長安。”

至于擔心什麽,又憂慮什麽,王離不說,謝愈也只當是各地的節度使不安分,亦不再追問。

“罷了你且等我回去想想。”他徑直起身,自案前離開,“離殿太久,我得回去看看五皇子了。”

而此刻,一道長簾之外驀然消失一寸飄飛的衣袂。

謝愈踱步至門口掀簾時,餘光好似撇到一抹女娘的身影。

他一頓慢慢往廊檐下行,女婢皆被他遣在老遠的外頭和別院,碰上正垂頭立在廊下的女婢,他便問:“是有何人來過麽?”

女婢未擡頭,只捏着手低低道:“回謝給事,未曾有人來過。”

而另一處的王離飲盡了水,将案上的兩顆五木又捏在掌心裏玩弄,揉了揉跪了不到一會兒的膝他才舒服。

甫一掀簾出別堂,闊步行至檐廊下,那位方才低頭的女婢驀然朝前行一步,攔住王離。

“王校尉留步,貴主有請。”

那手中噼啪作響的五木恍然一停,他怕是自己聽錯了,又不确定地問道:“誰有請?”

“清河公主?”

女婢微微彎身,答得肯定,“是,王校尉跟婢來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