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之絮語

長夜靜谧,皎潔的月色徐徐漫過窗棂,莫名有種微醺的意境。

“你看上去心情不錯。”窗口的不速之客低笑出聲,被自己身後純淨的月色襯得有點兒輕浮。

表面精致的樂譜慷慨地準許現任主人将目光分給來人一縷,剛剛被音韻以及其中蘊藏雄壯的情感所洗禮的眼光是意外的柔和。

“這可真是難得啊——我原以為你會抱着你那荒誕的幻夢過一輩子。”來人毫不遮掩自己眼中的驚訝與探究,仿佛鐵了心要求得什麽解釋。

“這可不是幻夢。”艾琳用自己在常年雜耍訓練與表演中漸漸覆上一層薄繭的指腹細細摩挲樂譜上暗紅的紋路,想象導師任憑自己都無法準确分辨的各色/情感在他天才的腦海中無休止地激蕩,雄壯的管風琴迸發萬分潦草的音符,最後用不得不鮮血凝固這令人生畏的靈魂的嘶吼。

“這不是幻夢。”艾琳的目光早就吝于在無禮的訪客身上停留——她的全部靈魂都已被這幽靈的咒語引誘,并且絲毫不想掙脫。

這是個多麽偉大的奇跡啊!艾琳發自內心地贊嘆。跟随這奇妙的旋律,艾琳看到天才作曲人一切的自卑與自負,對少女無法抑制的急切渴盼以及随時光逐漸加深而刻入骨髓的獨占欲望或者說執念。或許還有其他豐富而難以辨認的情感充斥于天才歌唱家獸性的宣洩中,只除了原本應當賦予克莉絲汀的,高貴飽滿的愛情。

艾琳口裏哼哼着意味不明的旋律,貪婪地掃視着樂譜,每一行,每一小結,每一個音符,一遍又一遍,像個快要渴死的旅人遙遙嗅到綠洲潤澤的微風,不敢相信,卻又不願懷疑。

這不是幻夢,魅影不愛克莉絲汀。

艾琳為自己這個重大發現竊喜不已。她托着樂譜的手微微顫抖——再刻苦的訓練或者再穩定的心态在這樣劇烈的沖擊下也很難派上什麽用場了。

“艾琳?艾琳.穆勒小姐?”來人略顯憂慮地呼喚,仔細聽聽,大概還有一點兒不使人難堪的責備。

“菲利普。”艾琳飛快地合上樂譜,像是急着藏起什麽了不得的寶貝。她神色清明,目光柔和,連聲音都滿溢着愉悅,仿佛剛從一個無與倫比的好夢中醒來。

“菲利普,麻煩盡快準備一下吧,我想,我是時候離開了。”女孩輕描淡寫地宣布。顏色淺淡的唇連同湖綠色的眼眸都放射出明朗自信的光芒。

“呵,我以為至少要再過十年才能聽到你這句話。”菲利普輕蔑地翹起嘴角,低沉的嗓音在時光的打磨下過早褪去少年人的青澀浮躁,只剩下陳年美酒的醇香矜持地撩撥每一個天真妩媚的異性,“事實證明,為情所傷除了令人悲痛,也令人清醒。”

可惜,艾琳聽過這世界上最動人的聲音。她甚至懶得去反駁盟友屢教不改的自以為是,只是就着被某人擋住大半而略顯昏暗的月光摸到水壺,熟稔地倒了兩杯白開水放在床頭櫃上。

“毫無誠意!”菲利普忿忿地評價,仿佛他真是一個被為主人的怠慢而不平的毛頭小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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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難道不應該抓緊時間跟我讨論冒充貴族小姐的細節嗎?”艾琳不為所動,“沒記錯的話,夏尼家當年‘意外失蹤’的小姐們并沒有與我太過相似的。”

“我以為潘妮首領的僞裝從來天衣無縫。”菲利普看了看艾琳忽然陰沉了幾分的臉色,有些無奈地聳聳肩,“好吧,讓我們忘了那個。不過,原定計劃得改改了,是非常巨大的改變,因為你的敷衍和拖沓。”

艾琳少見的沒有反唇相譏——她正沉浸于大多數人所無法理解的恐懼中,因為“潘妮首領”以及它所代表的勢力:這個當初一時沖動的産物如今所帶來的除了榮耀和威懾,還有對導師明晃晃的背叛。噢,這背叛其實很早就存在了,從她決定瞞着導師創立一個情報網絡開始,并且随着它不斷的成長變得越來越不可忽視。

她終究沒有像自己暗自承諾也與導師默契那樣對他完全坦誠。

艾琳甚至恐懼着這東西産生的根源和過于順利的成長——前者表明她對導師的掌控有所排斥,并未完全臣服于自己的愛情;後者則只能表示她并不是導師重點關注的對象。

當然,艾琳并不認為擁有一定的私密空間是罪過,但她害怕這會使導師憤怒;就像她那嚴苛的導師并沒意識到自己對兩位學生不自覺的差別對待,卻總是令她一面維持着微弱的慶幸,一面又惶惶不安。

這種矛盾的情感在今夜達到了頂峰。

必須瞞着他!一輩子都別叫他知道!否則你将永遠地失去他了!理智的部分嚴厲命令。

交給他!把這細密的羅網當做臨別贈禮交給他!從此你在他眼裏将再無任何秘密與隔閡,你将成為歌劇魅影最珍視的禁裔!可是,在尚未被理智完全攻陷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艾琳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瘋狂叫嚣:誠懇地向他表示歉意并謙卑地祈求原諒!即使他陷入不可名狀的暴怒并決定重罰,那也是你應得的警誡!

那聲音出自她在此前的生活中日益灰敗的靈魂,刨除可行性的部分,的确很難聽到比這更讓人心動的提議了。

艾琳當然不會放縱自己那并不沒算光彩的念頭,但要她一成不變地執行計劃,也實在強人所難。

所以,該離開了啊。艾琳形狀美好的嘴唇微微張合,溢出一聲缱绻如今夜月色的嘆息:“菲利普,一切都随你吧,只要別讓太多人看出端倪。啊,對了,克莉絲汀生日剛過,又生了一場大病,我的導師今夜過後很長一段時間應當就不會對我耐心關注了——這正是你實行一切計劃的好時機。”

“好吧,我發誓,我會好好謀劃,給我們可愛的艾琳小姐一個大大的‘驚喜’。”菲利普生氣似的低聲叫嚷,卻被艾琳撐着窗戶口,不由分說地丢了出去。

比起跟冰冷無情的盟友商讨卑劣血腥的計謀,艾琳當然更喜歡感受導師淵博的學識和雄壯的情感。白金色蘑菇頭的女孩安靜地躺回床上,月光經過窗戶的剪裁投射到她柔軟的深色被褥和白皙的臉龐上,仿佛神女的手掌溫柔地愛撫一個剛剛完工的洋娃娃。

銀月高懸,微涼的夜風裏,幽靈的足音漸近,終于,“咔噠”一聲輕響,夜之齒輪嚴密咬合,洋娃娃蘇醒了。

“導師。”艾琳毫不憐惜地掀開柔軟的棉被,露出被子下穿戴整齊的身軀。

沒有回應,艾琳比當初華麗了許多的卧室裏只聽得到小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回聲。“噠,噠,噠……”優雅地勻速靠近。艾琳下意識地攥緊了心口的衣襟,敏銳地覺察到有什麽微妙的改變将要發生了。

“唱給我聽吧,你這狡猾的小東西。”那是艾琳極少享受的溫存,隐含溺水之人僅剩的清醒中對唯一一根浮木的虔誠。最重要的一點:他,近在咫尺。這不是對導師任何一種精妙機關的褒揚用詞,而是最直觀的描述。歌劇魅影,這游蕩在歌劇院中最神秘的幽靈,讓艾琳獻上無限崇敬與深切戀慕的導師此刻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她床前。而她半坐在低矮的床鋪上,謹慎地仰視着導師形狀優美的下颌以及森白面具上無規則的細紋。

艾琳想過無數種與導師可能的初見,但即使是在最美好的夢裏,也沒想過會是他主動現身相見,在克莉絲汀生日剛過并且還處于病中的某個不尋常的深夜。

啊,恭喜你,艾琳.穆勒,你終于偷得導師的深情了。她聽到自己輕微的嘆息。然後,頭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似乎無可挽回地燃盡了,餘下的,只有歌唱的本能。

“音樂天使,請訴說,我将虔誠傾聽。”

“音樂天使,請歌唱,我将謹慎跟随。”

“我的指引者,我的守護神,我是否已打動了您而得以被施舍榮耀?”

艾琳忘情地歌唱,不需要再看魅影以鮮血寫就的曲譜一眼,也不需要刻意拖長尾音來構思下一句的歌詞。仿佛一直以來偷奸耍滑的小手段從未存在過,仿佛她從來就是如此謙卑而狂熱地對他歌唱。仿佛,她根本就是以克莉絲汀為藍本制造,并且糅合了魅影心意的完美人偶!

呵,就當作是,壞學生的臨別禮物吧。菲利普說得沒錯,潘妮首領的僞裝從來天衣無縫。艾琳珍惜着最後的狂歡——她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将是最後的狂歡了,如果運氣不好,或許就是永遠。可這又如何呢?她從來不想要偷來的情感,何況那甚至都還不是愛情!

若有一天我将我的身軀我的靈魂都交付給您,那一定是您已經對我情有獨鐘啦!

艾琳的歌聲分明愈加狂熱虔誠,眼光卻仿佛與這世界割裂,湖綠的瞳仁映進皎潔的月色,顯出一種旁觀者的漠然。

魅影在這熟悉而反常的狂熱中第一次心懷恐懼,面對艾琳而非克莉絲汀——他有心叫這個任性的壞學生停止作弄,卻又不可抑制地将她與想象中心愛的克莉絲汀重合——她們都對他充滿崇敬而沒有絲毫恐懼,也絕不試圖逃離。

“我的天使,回答我——哪怕是以歇斯底裏的尖叫!”終于,他聽到自己用顫抖的鼻音濃重的聲音問,“假如,我只是說假如,你失去了我的歌聲……”威嚴的導師幾乎不敢再說下去了,他這卑劣的幽靈,倘若失去了能引誘天使的歌聲,還能剩下什麽籌碼呢?

這是您面對克莉絲汀時常常思考的問題嗎?真是令人心疼。可為什麽,卻只對我發問呢?你想要的,究竟是誰的答案?

相對于導師的懵懂,艾琳顯然更容易意識到什麽。在那個偉岸的身影哭泣出聲之前,她終于柔和了眼光,鄭重允諾,“假如我失去您的歌聲,那我的歌聲也将為您沉睡。”

作者有話要說: 深更半夜在被窩裏用手機偷偷碼出來的一章,有木有一點感動呢?另外,如果有排版問題就請見諒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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